2、星霜 ...
-
春海还是回到了藤泽的旧家。
虽然不够亲厚，但父亲、继母和叶美终究是家人。
周末，叶美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带着两盒高级牛肉。
小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藤泽夫妇带着外孙在院子里玩。春海和叶美一起去了超市，采购晚饭的食材。
叶美约是七年前结的婚，春海没见过那个姐夫，但听说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家，夫妻感情和睦。
多年不见，风风火火的叶美变成了贤妻良母。看得出，她很享受采买的过程，也不必仔细对比标签上的价格，或是特意挑选减价品。
春海很羡慕这种一目了然的幸福。
叶美眼也不眨地填充着购物车，随口问道：“话说你究竟在美国做什么工作呢？突然就辞职跑回来了。”
“一般性的工作嘛，没什么可说的。”春海低头看了一眼推车，不经意转移了话题：“好像还没有买洋葱，我去拿两个吧。”
叶美果然没有察觉：“啊，拜托了。”
春海背过了身去。
如果是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问起美国的工作，她都能如实回答，但唯独对叶美无从说起。
她在美国时一直勤工俭学，四处打工。投过上百份简历，总是磕磕绊绊，但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流川的团队里打杂。
投简历时没有多想，只是看到自己的条件与JD十分相符，薪水又比较可观，便顺手投了。
因为知道雇主是名人，所以竞争可能很激烈，得到的面试几率不大，连求职信都没仔细写。谁能想到她最后竟然得到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的性质和助理差不多，是非常基础的职位，只要符合两个基本要求就行：日语母语者、有美国驾照。
日本人本来就少，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开左舵车。面试官说流川先生不能自己开车，所以要求全部工作人员都有驾照，以备不时之需。
春海没有多问，以为名人都有什么隐疾。
但她最终得到这个机会，还是沾了出身的光。
选人的同事说她和流川先生很有缘，也许她的名字还能唤起一点点他对家乡的回忆。
隔着一整座太平洋，哪怕一点点回忆也是难得的温情。
“湘南春天的海，应该很美吧？我只在夏天去过，但想来四季都是治愈的风景。”
……
人家都这么说了，春海也老老实实地做了背景调查，把未来雇主的信息全部收集一遍，也搜刮出了一些回忆。
凡是对流川枫有一点了解的人，都听说过“湘北”。
……
春海不难想起了小学时跟叶美去体育馆的场景，矮小的她只是曾站在人群中窥视过他一眼。
孤冷高傲，不可一世。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叶美瞬间疯狂。
春海现在想来，自己与三井会面时说了不少假话。
她根本没看过什么比赛，连湘北最后赢没赢都不知道。因为不管湘北输了还是赢了，叶美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粉底和眼线晕成一团。
幼时的她看了，总是觉得叶美把自己搞成那副鬼样子很难看、很恶心，完全理解不了她的喜怒哀乐。
等她长大后到了美国，才明白报应来得太晚。
无论是不成形状的眼泪，还是劣质的粉底痕迹，还是塑料花球的刺鼻气味……那些都是叶美鲜活的青春。
而她则从没有过，也再不会有。
……
“真令人羡慕啊。”
春海低声轻语。
“什么？”
春海抬起头，看着叶美茫然的神色，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叶美还是没有在意，继续问道：“所以呢，新找的工作是什么样子的？”
“新工作啊……”这一次，春海没有故意隐瞒，甚至特意提起了自己的新上司，可是叶美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三井”这个人了。
但如果是“流川”呢？一定记得吧。何况打开体育新闻就看得到。
春海也不清楚叶美现在如何看待年少时的迷恋。毕竟，她说自己很爱现在的丈夫，认为与他结婚是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诶——又帅又年轻又有钱的上司却英年早婚，可惜啊。”
叶美只有在幸灾乐祸的时候，才显露一点点少女时期的影子，让人咬牙切齿。
春海没有像以前一样和她吵架，倒是跟着叹了口气。
又帅又年轻又有钱的上司英年早婚，的确很可惜——难得身边出现了一个能帮她走出失恋阴影的大帅哥。
三井是个大方的老板，也是个可靠的上司，与“面试”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他在工作时间很严肃，也有女同事觉得老板一脸凶相，有点可惜了那么标志的五官。
尽管春海经常进出社长办公室，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欣赏老板的“天颜”。
时间长了，她只会想：能找到这样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已经很好了。虽然老板看上去严厉，但并不难相处。可能因为“湘北”的关系，他对自己还算照顾。
再妄求其他，实属得寸进尺吧？
又一日工作结束后，三井摘下框镜问道：“春海，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有的。”
春海以为要跟老板出去应酬，但没想到他说：
“明晚一起吃个饭吧，我太太也是湘北毕业的，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诶？夫人也是湘北毕业的吗？”
“是啊，只小我一级，但也是你的学姐。”三井笑着解释道：“她的名字里也有个’春’字，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会投缘。”
春海不太信任老板的逻辑，但还是微笑着应下：“那太期待了。”
离开办公室，春海放下文件，也不是第一次想象三井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入职数月，她身为三井身边的几位员工之一，却一次也没有见过社长夫人。其他同事也很少见到，说是夫人只有在年会之类的场合才出现。
春海想，老板娘可能跟叶美一样，是个简单幸福的全职太太；也可能跟三井一样，事业有成，光鲜亮丽；或许干脆就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只是很幸运地在三井无可替代的少年时代里遇到了他。
因为不能确定对方是怎样的人，春海只好先把礼品的事放在一边，等见面后再说。
与上司的太太拉近关系极有必要，所以礼物方面也要仔细处理。
当晚，三井和春海下班后一同前往餐厅，三井开车。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开车。”春海坐在副驾上，十分汗颜：“虽然换了日本驾照，但还没有什么机会上路……”
傍晚的大都市车水马龙，路况也比较复杂。
三井开车时又戴上了框镜，他握着方向盘拐了个弯：“不用心急。刚从美国回来，开不惯右舵车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
面试时，三井曾戏称自己比“流川那小子”容易相处，居然真的不是玩笑话。
如果同样的场景发生在美国，春海一定早就在流川冷冽的表情下惭愧致死了。
因为他特别不喜欢能力不足的人。就算不讨厌，也一定不喜欢。
不等春海神游太久，三井摸出了移动电话递过来，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前方：“帮我给知春打个电话，通讯录有。”
“好的。”
春海双手接过来，翻开手机盖，一眼看到写作“CHIHARU”的平假名。三井特别设置在通讯录第一位，非常好找。
“出门了吗？去接你？”
……
“嗯，好。”
三井简短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没有让春海举着手机太久。
春海以为三井要去接太太，但他却直接开到了餐厅。
这是一家位于海港旁的酒吧式西餐店，春海负责提前订好了三人座位，然后才知道三井夫妇并没有小孩。
他们落座后，三井直接替自己和知春点好菜，还让春海不要客气。
春海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应该等社长夫人到了再点菜，但社长大人说他那迟到的妻子也是不拘小节的人。
春海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等点菜的侍应生离开后，传闻中的社长夫人才赶到，春海下意识地从桌边站了起来。
按理说知春只比三井小一岁，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但看上去远远比三十岁年轻。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柔与知性的光辉，嗓音和语气也相当柔和：
“你好，藤泽小姐。初次见面，我是知春。”
然后递过来一张名片：
横滨市XX医科大学精神科
临床心理咨询师 三井知春
“……好厉害。”
春海举着名片，发出了由衷的喟叹，而三井坐在一边，非但没有像想象中一样流露出温柔的爱意，还皱眉抱怨妻子来得太迟。
“还有，春海就是我们的小学妹，不用这么客气。”
三井离开工作场合，就会变得非常随意，有时也会讲玩笑话。
“初次见面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知春说完又侧过头，含笑面对春海：“这么说，我也可以称呼你’春海小姐’吧？”
“当然！春海就可以了！”
春海的双手放在桌子下面，薄薄的名片还没有收起来。她谨慎地存放着，不安地坐在三井夫妇中间。
如果自己能早出生几年，追赶上他们的脚步……
……
愉快的晚餐结束后，三井因为喝了酒，要跟知春散步回去。他直接把车钥匙丢给了春海，叫她开回家去，明早再开到公司，还说是练习上路的好机会。
春海开着右舵车，比想象中上手，只是不敢分神欣赏横滨璀璨的夜景。
稍一沉浸在海滨城市的灯光里，便要陷入夜晚的忧郁中。
上司和太太都是很好的人，一晚上聊了很多他们高中时候的事，极大地满足了春海八卦的心理。当然，还有一些流川和樱木的片段，虽然只有零星几句，她也听得如饥似渴。
……只不过，八卦心理的背后还有说不尽的艳羡。
春海会在网上的论坛大肆炫耀“樱木花道是我高中时的学长哦！”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她怎么也不好意思将老板们称呼为“学长”。
因为年纪差太多，从未在校园中有过交集，“学长”之类的称呼怎么听都很刻意，春海还做不到厚脸皮。
而且自欺欺人没有意思，梦醒时分只会更痛苦，倒不如想点实际的。
春海休息日回家时，特地去了一趟江之岛。
岛上有许多古老的日式点心店，她挑选了几样不会出错的，带着登门拜访。
春海猜测这类礼品会合知春的心意。买点心的时候，她看到了好几个高中生去江岛神社求恋爱签，也有情侣在绘马上写下祝愿的。
三井家位于市中心的一栋高级公寓顶层，春海上来的时候，知春正忙着收拾客厅里的纸张文件：
“不好意思啊春海，家里有点乱。”
春海忙道：“应该是我打扰您工作了……！”
知春将电脑也收起来，勉强腾出茶几，然后才想起摘下眼镜：“不会，只是下午没事做，所以看点论文。”
春海留意到，她戴的黑色框镜跟三井好像是同款。
“上次就想说了，您真是一位让人崇拜的女性。”春海由衷地说道：“如果能在湘北时遇到您就好了——认识这样的学姐，一定能激励自己好好学习吧。”
但在心里，春海却想：就算早出生几年，想必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自问到了前辈们年纪，也不会像他们现在一样成功、优秀。
“我啊……在湘北也不见得是这样的。”
她的恭维成功把知春逗笑了，两人自然而然地，端着咖啡聊起了湘北的种种。
“上学的时候，流川明显比樱木更受女生欢迎呢。”知春感慨道：“所以听说春海反而更喜欢樱木的时候，有一点点意外。”
……是不一样的喜欢。
春海低着头想。
不过，嘴上说的是另一番话：“因为花道的善良和热情非常真实，就像是很重要的朋友！”
说起自己的偶像，春海总是滔滔不绝，很容易掩盖了稍纵即逝的失落。
春海知道樱木花道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功成名就了，远在美国也能看到他的广告代言。
是资生堂吧……？
……
总之，就在这个时候，樱木成立了天才基金会，专门资助家庭贫困的孩子，尤其是喜欢篮球的少年少女。
“这件事我们也知道的。当时大家还说，幸好晴子……就是樱木的女朋友，现在也许说不定结婚了。”知春顿了顿，继续说：“幸好她非常能干，一直在帮樱木管这些事情，不然他的钱肯定会被人骗光的。”
虽然疏于联络，但三井和知春晓得这事，都亏了媒体为此大书特书，大肆宣传。樱木在新闻采访中，也没少大大咧咧地标榜自己的慷慨。
这家伙还是喜欢高调，也从没有人质疑他的用心。
因为樱木花道就是如此善良。
如果他不是如此善良，春海也不会忠心耿耿地追随着这位偶像，直到现在。
“那流川呢？明明流川对春海而言更熟悉吧？却总是不曾听你提起他。”知春揶揄道：“难道是故意在新老板面前避嫌吗？”
“……怎么会。”
春海急忙否认：
“我……很崇拜流川先生。”
春海用了五分钟陈述自己为什么喜欢樱木，但是提及近距离接触了好几年的流川，却只有短短两句话：
“因为我并不是那种迎难而上的人，很容易轻言放弃，遇到难处也更想逃避。”
所以从美国跑回来了。
……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情呢？
向往却胆怯的，仰慕却羞惭的。
“我明白的。”
知春的表情霎时变得格外柔软亲和，微微笑道：“喜欢的人身上都有自己并不具备的优点，对吧？”
“……是的。”
春海鼻腔一酸，缓缓笑着说：“流川先生虽然清冷，却有如生命力一般延续着的韧性，非常鲜活。”
“……这是我不具备的，也领悟不到的。”
她每天仅是努力地活着，就已经耗尽了生命中大部分热情。仔细想想，这么努力也不过是充当了机械性的社会的某个个体而已，模糊掉面孔，便再没有别的个性。
模糊掉面孔，她可以是藤泽春海、藤泽夏海、藤泽秋海……随便藤泽什么海。
但流川枫就是流川枫，不会有任何替代。
“像生命力一样鲜活，我喜欢这个形容。”知春点点头，笑道：“这样感觉谁都没有老去——只要看到流川枫还跟篮球在一起。”
她说着又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翻出了一个电子相簿。
“我这里没有多少照片，最新的一张还是我和家里那位在美国上学的时候照的。”知春打开一张世纪初的照片，叹了口气：“当初如果不是我硬要拉着你家老板去洛杉矶，可能连这张照片也没有。”
照片里，三井和流川坐在圣莫妮卡海滩旁的长椅上，各自戴着一副墨镜。樱木在知春按快门的那一瞬间，窜到了后面，在二人身后比划着搞怪的姿势。
除此之外，便是那张大家打败后山王拍摄的合影，春海并不熟悉它的意义。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湘北就是全国冠军。
……
知春感慨着大家十几年来再没凑出过一张合照，虽然有几位还生活在东京圈内，但来往也不怎么密切。
别说三井了，就连她也不愿意翻看体育新闻。得知樱木和流川先后退役的消息时，内心还真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一个时代猝然谢幕。而且最让人忧虑的，还是他们的身体状况。
春海沉吟着说：“流川先生还好，一直都有定期检查。”只是阴雨天气里，关节也会感到痛楚。
看似比他健壮的樱木宣布退役的时间更早，有媒体因此猜测是旧伤影响，还被本尊隔空骂了个狗血淋头，指责他们满口胡言。
但春海知道，是真的。
前年樱木秘密入院时，就是她帮流川安排的行程。
她目送流川戴好帽子和口罩，如鬼魅般下车走向医院，不敢当面吐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您两米多的身高，再怎么乔装也是徒劳啊。”
只要被媒体看到，身份暴露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日本有几个人像他一样高呢？
……
“什么时候能再见大家一面就好了。”
知春看着屏幕里静止的画面，笑着叹了口气：
“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愿望。”
她说，至少，现在知道樱木和流川仍旧生活在篮球的世界里，已经是青春逝去后最大的慰藉之一。
知春将原片扫描进电脑，避免了空气的侵蚀。但九十年代冲印的效果怎么也比不上数码相机，星霜屡变，岁月的痕迹始终存在。
照片有些模糊，但少年们的棱角和光芒却透过了液晶屏，清晰地倒映在春海眼底。她想起了寺山修司随手给人写的短句，微笑道：
“月遇从云花遇风，唯有道别是人生。”
这是三井、知春他们的一期一会，也是她与流川枫的一期一会。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第2章 星霜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