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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石亭荒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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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是围猎的好时节,天高气爽,骄阳不燥,王宫众人在朝露时分便已出发前往垣州城郊外的围猎场,有公子公主,后宫妃嫔,前朝重臣,各方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等赶到围猎场时已过卯时接近辰时,饥肠辘辘的众人终于等来了早膳,随行的厨子拿出早就备好的糕点小菜,又给每一位有名有姓的大人们送去了一碗热姜茶,大家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在围猎场上一展风采。
令姜同雅宁公主瑞娆及她的生母段美人同乘一车,段美人性格怯懦,不算得宠,因此在饮月长公主跟前矮上一截,对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雅宁公主长得小巧可爱,同令姜银盘似的张扬圆脸不同,她总是低眉敛目,将一张瘦瘦小小的脸埋在胸口,不知是不是受到她母亲段美人的影响,令姜觉得瑞娆平日里也总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明明是个最该无拘无束的少女,一看到她眼神躲闪的柔弱模样,令姜便忍不住想要多关心关心她。
车子刚停稳便有人将糕点和姜茶送过来,段美人接过后首先便递给了令姜:“长公主饿了吧,尝一口垫垫饥。”
令姜本想拒绝,但看到段美人躲闪的眼神,又怕自己的拒绝让她胡思乱想,眨了眨眼便接了过来,随后段美人又替雅宁公主盛了一碗姜茶,雅宁摇摇头,指着糕点说:“阿娘,我想吃这个。”
段美人笑笑,却将点心盘子端到令姜面前:“长公主也尝一口吧。”
令姜看到一旁的雅宁眼神随着盘子而转动,原本眼中希翼的光芒渐渐黯淡,低下头一言不发。她沉吟半刻,拿起盘中一块做成银杏叶形状的糕点递到雅宁面前:“你不是向来都很喜欢学宫里那株银杏树吗,瞧这块糕点,做得果然逼真。”雅宁公主不明所以,令姜又将糕点往她面前递了递:“姜茶都快喝饱了,你帮我尝尝好不好吃。”
雅宁眼中重新亮起光芒,胡乱“嗯”了一声便拿过银杏叶小尝了一口,随后眯起一双无邪的眼睛笑着道:“好吃!”
令姜原先无甚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自然地将姜茶与点心又推到了段美人面前:“段美人也尝尝吧,这会露水还挺重,别着凉了。”
段美人受宠若惊,一瞬间睁大了双眼,又赶忙垂下眉低头将姜茶端到自己跟前,声音怯怯道:“多谢公主好意。”
她总是这样,一副谁都欺负她的样子。
令姜有些心烦,胡乱喝完姜茶后又吃了口桃子状的点心,便掀开车门走了出去:“我出去透透气。”段美人并不敢多问,雅宁也只顾着吃点心,车外的沫珠跟了上来,令姜摆摆手:“我就在附近转转,不用跟来了。”
在王宫中时长公主也很喜欢自己待着不要人作陪,沫珠也不觉有异,“诺”了一身又候在了马车外。
一行人马都停在了围场入口处,此时天方尚白,青草上还垂挂着露珠,猎场内只有些宫人侍卫在布置狩猎场所,令姜不想惊动旁人,于是一路避着人往人烟稀少处而去。
到底不是第一次来猎场了,令姜知道在猎场入口往西走有一座小石亭,石亭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因为那里离猎场较远,一般很少有人去,安静空灵,是令姜最喜欢的“神秘去处”。那里果然没人,令姜得偿所愿般歇了口气,提起裙摆,脚步轻快地跨过几层浅浅的台阶,一提裙子就要坐下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且慢!”
令姜一惊,倒真的停了下来,不尴不尬的半弯着腰停在半空中,回身一看,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几个大跨步赶了过来,从怀中掏出干净的布帛将石亭中可落座的美人靠仔细擦了个遍,这才站到一旁:“公主,请落座。”
令姜被他这样的举动吓得不轻,转过头轻咳了一声,却也没拒绝。她教养良好,无论何时总是挺着背做得笔直,即便此刻是仰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男人,但气势上总有股不可一世的做派。
那男子身形修长,长相儒雅,方才那般滑稽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种君子重礼之感,丝毫不会教人觉得阿谀奉承。此刻面对令姜倨傲的态度,他也好像见怪不怪,神色如常。
“霍公子怎会在此处?”令姜仰起头直视面前的男人,男人却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一点都没意识到令姜语气中的不悦。他拱拱手道:“微臣用完早膳,想出来看看猎场布置得如何,路上偶遇公主想打个招呼,没想到公主走得太快,臣便一路跟着来到了这里。”
令姜冷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解释不甚满意,但也没打算接着追究:“问候完了,就早些走罢,莫扰了本公主的心情。”
霍良哲对令姜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仿佛没听见一般道:“这里人烟稀少,有微臣作陪,方才放心。”
“谁放心?你吗?还是我父王?”
令姜仰着头,精致的脸上是咄咄逼人的语气,霍良哲继续低下头去不说话,林中顿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真没劲。
令姜忽的又冒出这个念头来,紧皱的眉头渐渐抚平,脸上又挂上似有若无的笑容,淡淡开口道:“还未恭喜霍公子此次出使燕国,凯旋而归呢!”
这次秋猎一是祖制,二来是为霍良哲接风洗尘,前阵子他出使燕国,与燕国谈和成功,结束了两国之间多年的纷争,而实力较弱的燕国甚至还答应将最小的儿子送到晋国做质子。这一次出使,可算大获全胜。晋王乐得在朝堂上便接连赏赐了三回,后来几天又连续赐了府宅和俸禄,惹得不少人羡艳不已,一时之间成为垣州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霍良哲面色如常:“守护家国,避免战争,本就是我等义不容辞之事。”
闻言令姜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起多年前他还在学宫念书时,就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如今他也算得偿所愿。
“霍公子志在家国,本公主钦佩。”令姜淡淡说道,不知怎么回想起那些年霍良哲还在学宫里的往事,他长得出众、脾气也好,是那一辈里最为稳重的少年,面对令姜的刁蛮任性却不卑不亢,同那些挂着鼻涕牙牙学语的黄毛小子很不一样,后来他到了年纪离开了学宫,如愿戍守边境,一去便是多年。如今令姜也成为学宫里最年长的那个,时常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同他一般,成为一个稳重到足以优待学宫所有子弟的人。
令姜思绪飞得有些远了,霍良哲却全然不知,嘴巴动了动,便同令姜讲起出使燕国的见闻来。看他高谈阔论的样子,仿佛这里不是围猎场内无人踏足的小石亭,而是儒生满座的辩论堂。说起家国未来,他眼中也显现出光芒,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家国一统、再无战争的画面。
男子尚且可以为国征战,出使他国,可身为女子、身为公主的她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令姜不禁觉得有些心烦,霍良哲的耀眼在她看来却宛如刺眼的光芒,她不禁微微皱眉,故意说了个霍良哲肯定不会喜欢的话题:“听闻霍太傅有意为你挑个好亲事,如今霍公子名满京都,整个垣州城的闺秀都任你挑选,不知道公子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
果然,一说到这个,霍良哲立马皱起了眉头:“微臣立志为家国奉献一生,如今常年戍守边疆,若随意与他人结亲,岂不是会害了人家姑娘。”令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他无意在朝为官,等这事了结后必然要重新回到边镇去,若哪家女儿嫁与了他只有两种选择,跟着他离开丰饶富裕的垣州城,去动乱的边镇吃苦,或者独守空房。不管谁家的父母大概都不愿自家女儿受这等委屈。
“霍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太傅可不会顾及到你的心情。”
霍良哲沉默了半刻:“即便真有那一天,我也会与我真心喜欢、也真心愿意接纳我的人成婚。”
他说得坚决,倒让本想搓搓他锐气的令姜陡然一惊,剩下的话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比起霍良哲的深明大义,令姜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倒显得有些狭隘了。
令姜脸上微红,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他一直是个优秀到无法令人侧目之人,自己怎能因一己私欲便想要对其言语羞辱呢?令姜越想越觉得难堪,此时也不敢再倨傲地看向霍良哲,只好胡乱说自己该走了,不顾霍良哲满脸疑惑,站起身便往亭子外走,转过亭子旁一人高的灌木丛时,令姜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师无缨一脸无辜的看向令姜,耸了耸肩摊开手:“公主这是做什么?”
令姜忍不住皱眉:“你为何会在这里?”
师无缨开口道:“随便走走就……”
又是随便走走!
令姜火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冒火,幸好忽然想到霍良哲还在凉亭里,小心回身看了看,那人还一脸不解的站在凉亭里,此时正抬脚准备往这边来!
不能被霍良哲看见!
此时令姜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慌忙之中也来不及呵斥霍良哲,一把拉住他便往灌木丛深处躲去,好在这一片灌木丛后有一堆破败的围墙,他们便蹲在一人高的围墙后挡住身形。
走了几步的霍良哲左右看了看都没找到饮月长公主的身影,嘴里念叨着“奇怪”,便渐渐远去了。
等听到霍良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令姜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师无缨“呜呜”了两声,令姜才恍惚发觉自己无意之中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噫~”令姜满脸嫌弃的缩回手,在师无缨身上抹了两把,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
师无缨大概是被憋坏了,令姜一松开手,他便大声的咳嗽了起来。
“这么大声做什么?”令姜投来了不满的眼神。师无缨只好将余下的咳嗽声尽数咽下。
“真是好大的胆子!墙角都听到本公主的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