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46、初启（五）

　　“天尊？……天尊……”

　　莫城如翻了个身。

　　何辽放下手中书卷，缓缓上前，将他压在身下的被子重新掖好。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从来没有人待我这么好……”他含糊嘟囔着翻回身，竟将何辽的手压在了身下。

　　何辽迟疑了良晌，坐在了床榻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让他有些眩晕。

　　方才还扬言千杯不倒，一壶酒竟就醉得不省人事，

　　真是年少轻狂。

　　莫城如的张狂与豪气，还有那份洒脱随性，是他未曾体会，也不能体会的。

　　这念想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理智便立刻制止了他的思绪。

　　他转而轻叹，“你长得，很像我从前故人。”

　　他看向莫城如：“眉眼？神情？说不清哪里像。只是见到你，就会让我不自觉的想起……曾经。

　　你是魔域之人，她也是。我曾怀疑你是不是她的子嗣，不过你年岁尚轻，她却早已辞世千年。更何况若你真是她的后人，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想罢，也不可能的。

　　你且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就好，不必记挂心上。”

　　他轻轻抽出手，站起身刚要迈步，却被莫城如死死的抓住了衣摆：

　　“别走……”

　　他回过身，却见莫城如仍闭着睡眼。

　　许是又闹梦魇。

　　“我在，别怕。”

　　一夜过去，天刚放亮。

　　急促的敲门声。

　　何辽推开门，见门外人神色慌张。

　　“天尊！前去魔域弟子回报，魔帝失踪，城中大乱，少城主沈沐已代魔帝之位，现下各地皆有妖魔躁动，许是与这脱不了干系！仙门……”来人说道。

　　何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身关上殿门。

　　“走！”

　　说着匆匆带人出了义华殿庭院。

　　等莫城如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他揉着沉沉的脑袋，恍惚许久。

　　“浮虞山这酒真是厉害，也不知道拿什么酿的！”

　　环顾四周没见人影，猜想义华天尊定是去了坛会。

　　“已是最后一日了。”他念叨着坐起身，忽然觉得周身无比轻松。

　　他急忙跳下床，狠狠的耍了一套拳。

　　举手投足间，拳风刚劲有力，脚下健步如飞。

　　他惊喜不已，“不过一次，竟有如此奇效！我得赶快告诉天尊！”

　　他抓起衣服还没穿好，就兴冲冲推开殿门，一路小跑到了庭院，刚要往外走，突然被莫名灵力狠狠推了回来。

　　他甚是迷惑，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两步伸手一推，一股强大的灵力结界忽地出现。

　　莫城如见状顿时目瞪口呆。

　　此结界聚集灵力尤为深厚，与普通防护结界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不是有极高的修为，断断造不出这等坚不可摧的结界。想来想去，在这浮虞山也只有义华天尊一人能做到了。

　　他正聚精会神的感叹这鬼斧神工一般的结界，忽地从外面窜进来一人。

　　莫城如见状，整个人都僵住了。

　　图灵皱起眉眼，伸手在他快要蹦出的眼珠前扫了扫：“看啥那？”

　　“你怎么进来的？”莫城如半痴半傻的问道。

　　图灵挠挠头，“走进来的啊！”

　　“你、再走一次？”他震惊道，极力想要确认。

　　“哦…”

　　图灵说着走出去，又走进来。

　　莫城如头顶炸着此起彼伏的响雷。

　　“你怎么啦？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图灵说道。

　　“你为何能过了这结界术？这不是义华天尊设下的？”莫城如困惑不已。

　　“啊？你说这个？是他设下的啊！不过我有他一丝元神，自然能进来！”图灵回道。

　　“你有他一丝元神？你怎会有他一丝元神？”他更为不解。

　　图灵回想道：“我年幼时误遇天劫落到凡世，险些饿死，是肉肉哥哥当时不惜自残身体，用他自己的血肉喂给我充饥。其实，他那时也是危在旦夕，元神之中三魂七魄失了一魄。我青鸟族本就是结灵鸟，我感念他的恩德，所以吞进去的血肉纳入灵珠，历经修炼结了他这一魄，现在就在我灵珠之内，我自然有他一丝元神。他施的术法必然能感应到这丝元神，所以我就可以破解喽！”

　　她说话间言语轻快，却听得莫城如难捱的憋闷。

　　“以血肉救你性命……所以你叫他肉肉哥哥？”他隐隐生痛。

　　图灵点点头“嗯。”

　　他苦笑，眼里复杂交织：“你还真是怜悯众生……”

　　“你怎么啦？”图灵不明所以。

　　“众生有你，何其有幸。”他强颜欢笑，转而说道：“我没想到世间竟真的有结灵青鸟一族，从前倒是略有耳闻，可从未见过。”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祖辈不好张扬，只管安安分分呆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别说你了，我都找不着它们！”图灵又道：

　　“差点忘了！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什么歉？”他疑惑。

　　“那日清晨我见你沉睡，便给你施了定身术……不过！谁叫你害得肉肉哥哥被仙门那些人说三道四！还让秦哥哥受罚！我不过也是……”她咬着嘴唇，越发惭愧。

　　“竟然是你？”莫城如不可置信。

　　图灵默认。

　　“什么‘说三道四‘？”他又问。

　　图灵哀怨道：“仙门的人说，肉肉哥哥将你置于自己寝殿于礼法不合，还说……魔域惯善蛊惑人心……否则他怎会治秦哥哥看守义华殿不当的罪名罚他了凡殿思过礼忏？他平日里可是最疼他的！可怜秦哥哥到现在还没出来……”

　　莫城如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自问心里比谁都清楚。

　　将他置于自己寝殿、派秦戎把守、设下结界，虽然都在自己意料之外，不过义华天尊这么做无非担心邪灵一事被仙门众家知道，引发不可估量的麻烦。可如今此举却成了众矢之的？

　　“简直一派胡言！”他怒道。

　　“可你晕倒以后，肉肉哥哥三天三夜都没合眼是我亲眼所见！我也没见他对谁这么好，自然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莫城如心如刀割。

　　“你好心救我，渡我修为，我却叫你受人诟病？”他冷笑。

　　你可是千秋万古的的贞松，济世间慈沐，广布善德，从未听闻谁人与你有半分隳节败名之评议，可如今却因我置你如此，真真的荒唐，真真的羞愧难当。

　　图灵怯生生说道：“我想了很久，之前是我做的不对，我不应该听他们胡说，肉肉哥哥也教训过我了，我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你是仙门仙使，怎可与我魔域小卒道歉？我哪敢啊？”他轻蔑道。

　　“不是这样的！”图灵慌乱：“肉肉哥哥常说天下苍生皆平等！不可以偏见待人！不管你是美是丑是妖是魔，没有作恶为祸，就不该另眼相看！最重要的，是他在意你！图灵发过誓，要以命护主，所以只要是肉肉哥哥认准的事，图灵必当全力以赴！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就一定是对的！此前是我的错，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见她尤为认真，不免让莫城如一阵错愕。

　　“上次见你时……”他停顿，想了想，此时无心再与她争辩，并没有将当时所想说出口，“罢了，若是仙门其他人都跟你这样子就好了。”

　　“图灵并非仙门中人，我只是肉肉哥哥喂养的青鸟。即为精怪，修为再高也是入不了宗门的。我自修成人身便在这山中秋水潭灵修，浮虞山知我身世的不多，现在只有他和秦哥哥知道，再者，就是你了！”她仍是一脸稚气的回道。

　　他方才竟忘了仙门这规矩。结灵青鸟一族在书中所着寥寥笔墨，开头便是：心若璞玉，性如清淼，致净无浊，纯粹天真。明摆着，祖传的少根筋。

　　他无奈，青鸟族非仙门，可怎么也不算精怪。

　　“你可知，你族在五道之外，乃是天界信使，身上更有世间修道之士都觊觎的聚结魂实修补元神的能力，多少人都寻你族而不得。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恨不得将你抓去炼化助修为，如今你却将身世对我事无巨细坦诚相告，就不怕我起了歹念？再者之前不过是一件小事，道过歉也就罢了，又或者即便你不来道歉我也不会怨你，何以让你对我说这些？”

　　图灵忽的红了脸：“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你哪来的自信？”他不禁问道。

　　“ 肉肉哥哥不会看错人的，我能感觉的到，他对你不比常人。 ”她认真。

　　莫城如思量：不过是因为自己体内的邪灵罢了。

　　“其实，我也很好奇，他到底看上你哪了？”图灵捏着下巴，满眼疑惑的端详着他。

　　莫城如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左闪右躲，极力避开她。

　　“……你真的好面熟啊？”她不依不饶，突然凑上莫城如脸前。

　　莫城如后退半步。

　　她正正身，站得笔直，故作严肃道：

　　“做了错事要及时止损，要诚心悔过，要勇于承担责任。我给你施定身术有错在先，道歉是应该的。而且肉肉哥哥如此在意你，你就是我的朋友，我便理应对你以诚相待！与人交往真心方能换得真心，必当毫无隐瞒！”

　　莫城如一愣：“朋友？”

　　“对啊，朋友！肉肉哥哥说过，与人交往时，我敬人三分，他若只给予我半分，我也应虚心接受，不骄不躁，珍视这半分情义；若我敬人三分，他回我辚轹伪欺，我便避而远之。此非懦弱，而是大义！所以你不认我也成的，我不会介意！”

　　“天尊教你的？”他问。

　　“对呀！这话还热乎呢！才教的！”图灵一脸惊喜。

　　莫城如不禁笑道：“真是老榆木教了个小榆木。”

　　图灵纳闷：“什么意思啊？”

　　他没作答。

　　暗想这姑娘一套话背得滚瓜烂熟，就是用的不是地方。

　　他反问道：“你不是要道歉么？”

　　图灵猛劲点头：“嗯嗯！”

　　“那你可否带我出了这结界？”莫城如心里出奇的憋闷，只想出去走走。

　　图灵兴冲冲的表示同意，却又急忙摇头。

　　莫城如不明白。

　　“肉肉哥哥临走前叫我来看着你！”她说道。

　　“为什么？”

　　“就是不许！”

　　莫城如想罢，许是担心他邪灵暴走，索性宽慰：“我身体已恢复的差不多了，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

　　“不行！”她坚决不退让，堵在门口叉着腰，一脸不好惹的样子。

　　“为什么不行啊！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有什么不行的？”莫城如愤然道。

　　“因为外面……！”她急忙捂住嘴。

　　“外面？”他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是外面出事了？”

　　图灵心头一紧：

　　“肉肉哥哥说了！不能说！”

　　“好图灵，你且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行！”

　　“你！”

　　会是什么？浮虞山出了事？或者是义华天尊！

　　莫城如突然心生一计：

　　“要是这样的话，你这道歉我可是不能收了！也好也好，我这样的人啊，欠了也就欠了不是？又没什么！反正魔道尽是粗鄙可恶之辈，不就是个定身术么？又不是要我性命。如此说来，在下可还得感谢姑娘不杀之恩呀！”说着缓缓深鞠一躬，故作心塞无奈，转身欲走。

　　“诶！”

　　果不其然，图灵那小丫头忽地跑过来将他拦住：

　　“你别走！我……！”

　　莫城如静候。

　　“那我要是告诉你，你你可千万别激动啊！”图灵嘱咐。

　　他点头，“但说无妨！”

　　“是……魔域出了事，肉肉哥哥怕你担心，要我护你好好修养。”她忐忑道。

　　莫城如闻讯，立刻火烧眉毛：“魔域？！可知是何事！”

　　图灵想了想：“哦！是魔帝那老头找不着了~”

　　莫城如顿时眼前一片漆黑，提着一口气愣是忘了呼出来！

　　“说是与你一同上浮虞山的少年接管了魔域，正找着呢！”

　　她不擅长安慰。

　　这话听起来语气毫无人情味，但她已然是尽了最大能力。

　　“还有还有！你们魔域好多人并不服气他，闹得鸡飞狗跳，肉肉哥哥已经派人赶去了！你别担心！”

　　“沈沐竟然接管了魔帝之位？”莫城如不可置信，魔域城里那么多人都瞧不起沈沐，尤其以那兄弟二人为首，怎会扶他上位？且他与沈沐一起长大，自然是没人比他更了解，他？魔尊？完全八竿子打不着。

　　“不行！我得赶快回去！”

　　图灵忽地张开手臂拦在门口：“不行不行！肉肉哥哥说了，你出去事就大了！”

　　“你若不放我走，我拼死也要闯出去！”

　　“你可别胡来~这结界谁都破不了！”

　　说话间，莫城如已冲上前。

　　“你别——！”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是雷电交加一般炸裂苍穹，只眨眼间他就被打飞到身后数米。

　　“沈沐有危险……我得去救他……姑娘奉命行事……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来！”他挣扎着，晃晃悠悠站起身，“让我出去！”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猛地朝结界冲了过去！

　　又是重重摔倒在地。

　　他再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

　　“我要去见他……不能放他一个人……”

　　他脚上如坠千斤，每走一步都用了全力。

　　一步，两步……

　　“好了好了！”

　　图灵急道：“你怕不是个傻子？明知行不通却还偏要去做！”

　　“莫城如受魔域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如今魔域有难，不该置之不理！”他回道。

　　图灵为难良久，一狠心：“算了算了！”

　　她将手一挥，结界化开一道隐隐的缺口。

　　她看着莫城如满身灼烧的痕迹和极其不安的眼神底下隐约可见的杀气，莫名毛骨悚然起来。

　　“多谢姑娘成全！”莫城如缓缓施了个大礼，“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日我许姑娘三件事，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下定为姑娘赴汤蹈火！”

　　“三件事？”图灵犯难：“呃……我也没什么想要的……这样吧，”图灵说道：“你先答应我，这次下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伤及性命！你不能有事，也不可害别人。即是为了报恩，我不能拦你，我想肉肉哥哥会明白的，即便他怪罪下来，我也心甘情愿！不妨事！只希望你答应我刚才所说，否则我真的就是不仁不义了！剩下两件事……我还没想好！”

　　莫城如锁眉：“我答应你！剩下的等姑娘想好一定告知在下！我定会在魔域等候姑娘！决不食言！”

　　图灵点头：“知道了，快走吧！”

　　“义华天尊如果问起，你且帮我告诉他，我愧对天尊恩情，今日硬闯结界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若他日有缘再会，必结草衔环以报！还有他担心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

　　他说罢拜别，独自一人向山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