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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坦白 ...


  •   第三卷第二十七章坦白

      白日里见了光,整座柳园行宫也就坦荡了不少。

      野旷夏风遒动,吹着窗边的柔帷,拂动出斑驳陆离的光影,看得久了,倒叫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妘笙转回首,在面前棋阵上落下一枚黑子。

      接着,又将白子落下。

      “王君有话不妨直言。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误会了。”

      储原川端坐在他对面,听他说完,眼眸有意垂了下去。

      “你昨夜给他喝了什么。”他问。

      妘笙眼波流转,微微挑起眼帘,“酒而已,还能是什么?春/药吗?”

      储原川眉心一冷,再抬眸,不藏怒意却如杀意。

      对方扯起一边嘴角,“我以为王君对我避之不及,今日却主动前来,想必昨夜我离开之后,定是发生了有趣的事,可惜我没有看到。”

      “是么?”储原川正衣衫,面容浮上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意,“的确可惜。”

      他起身,一席幽兰锦衣流光一晃,贵气中衬得身姿笔挺修长。

      “即是他的故友,本君理当多加照拂,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侍婢去做,定不会亏待。不过,柳园虽为行宫,规矩不比朝阳,但礼数总不能少,行事更要知分寸。最好莫要有何僭越、逾矩的行径。”

      妘笙极为刻意地端起双臂,工工整整地深施一礼:“多谢王君提醒。”

      “应该的。”储原川低眉,淡然一笑,转身便要走。

      “昨夜喝的是春江花月夜。”

      他脚步一顿。

      妘笙继续说:“百花楼独家酿制,金贵得很。我确实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不如王君去问问他们东家?据说这是他自己研制的方子,放了不少花样。”

      他说完,指尖弄了一把眼角眉梢的喜色,片刻就恢复如常。

      储原川的背影在他眸子里定了一会儿,便就走远了。

      妘笙捏着棋子,半晌才落下。

      抬手间,棋盘上赫然摆成一字:装。

      午后,今日的天气好像格外的热。热得心头焦躁,像着了火,不知不觉就把薄衫浸了一层汗。

      莫城如忍无可忍,赶紧请凌凡把碳火撤去大半。

      储原川顺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到莫城如卧房门口,见人陆陆续续地往外搬着碳火炉,迈步走了进去。

      莫城如坐在窗下的地台上,等风吹过,他仰起头,松了松领口,由风灌进胸膛里,稍觉片刻怡情,跟着不经意地闭上眼睛。

      光洒在他身上,一半耀眼,一半黯淡。

      “气色不错。”

      莫城如偏过头,褐色的瞳孔像映着日月与星辰一样抬望过来。

      他脖颈朦胧的水雾在喉结滚动时泛起涟漪,跟着微微急促的呼吸起伏。几不可闻地说了声:“……王君?”

      储原川把他惊慌过后的拘谨尽收眼底,忽而有些不痛快。

      “昨日里还面如纸色,走两步就喘得不行,怎的跟故友喝了几杯,人就爽利了许多?原来喝酒还能治病,真是寡闻。”

      莫城如自是怀疑自己今日异样多半与妘笙所说的灵骨有关。他有心辩驳几句,不过听着储原川语气里的调侃之意,莫城如原本就焦躁的情绪顷刻蹿起一簇火苗。

      “还是王君明智,倒是把我的疑惑解了。我就说为何在朝阳宫时名医名药不断,可我这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敢情是药不对症……”

      八月末的天气,突然袭来一阵恶寒。

      莫城如顿时收了声。

      他整个人被笼罩在储原川的人影中。

      储原川从莫城如面前的矮桌上迈步下来,顺势坐在案台上。

      一套动作下来,桌案上的瓶瓶罐罐碰得叮当乱响,摔的七零八碎,听得莫城如心惊肉跳。

      “本君破例允许一个外人留在行宫,是为了让你安分守己,不是纵容你愈发放肆。”储原川的指尖顺着莫城如衣领下滑,轻柔而缓慢地收紧他的领口。

      “听说你还想跟他走?”储原川的语气阴沉入骨。

      莫城如莫名地战栗,转瞬又平复下来,说:“我与他多年未见,只是想叙叙旧,本想着与王君身份有别,不敢打扰,所以才想请王君容我出去几日。”

      “多年未见还能这般热络,想必他与莫公子定也不是泛泛之交而已,对么?”储原川问。

      莫城如坦言:“年少便与他相熟,的确不是泛泛之交。”

      “所以八年前你也不曾回驿馆找他么。”

      “嗯。”

      莫城如周身一僵。

      他与面前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半晌后,他不确定地问:“……什么?”

      储原川道:“听不懂?那我再说得详细一点。八年前,池岭驿馆。”

      莫城如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反应猛地站起身,像极了时刻要逃跑。

      储原川跟着站起来,向他迈近,继续说:“那时候闹瘟疫,城中都空了,那天晚上只有街边一间驿馆亮着灯,可掌柜的说,驿馆让人包了,不给外人住。你说你弟弟身子不好,求人家通融通融……”

      莫城如频频退步,直到撞去墙壁,退无可退。

      储原川眼眶泛红,目光里蕴着不甘和心酸,连一贯倨傲的声音都变得卑微:“年少之事你都记得,不过八年前,就忘了?”

      莫城如震惊到全身僵硬。

      他不知道明明求岁荒抹去了昊川认识自己后的记忆,储原川为什么还会记得又记得多少。

      他慌不择路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储原川苍白着脸,恍惚地看着他:“你真的忘了么?那你慌什么?昨夜在亭中那个人说上次在八年前见你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记得!”

      莫城如紧贴在墙壁的双手顿时攥得发抖。

      “玩失忆,装不熟,那你干嘛不干脆把戏演全?怎么到他那里什么都可以说,在我这里就不行?你是觉得只有我好骗吗?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哪了对不起你才值得你这么煞费苦心来骗我!莫城如!!”

      他有些失控地质问着,巨大的失望和费解尖锐而刺耳。

      他的呼吸在对方无限蔓延的沉默不语中从急促渐渐变得缓慢,声音紧绷着,每个字都在哽咽,仿佛在极力忍着痛楚:

      “八年,起初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死,我想着我都可以被救回来你又怎么会死了呢?我每天等啊盼啊,多希望你能回来。我在峮王府一年半,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最开始我也确实失忆了,我连我为什么去汉水、昊渊昊淼师兄怎么死的通通不记得了,但是在三个月后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每天装病,为了可以留在汉水,这样说不定某一天我就把你等到了。时至今日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莫城如你好狠的心呐……你连一个你还活着的消息都不愿意给我,为什么??”

      莫城如闭上眼,甚至连储原川模糊的身影都不敢看。他的心如刀绞,每一秒都在疼。那般无法言说的愧疚与自责在他身体里翻江倒海,全然把他吞没了。

      可是储原川越是这样认真,他就越害怕。他是不祥的,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沈怀觐是这样,沈沐是这样,瑶儿是这样,何辽也是这样,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他,程楼也不会家破人亡,现在还要为了他去南疆……每一个人都因为他变得不幸。如果当年昊川没有遇见他,也就不会一次次身陷险境。更何况,储原川就是何辽,他早晚有一天要回到他该回的地方,他与他注定殊途,自己已经害过他一次,怎么能忍心再害第二次。

      莫城如抬起头,语气平淡冷漠:“我告不告诉你又能如何?现在不好吗?你是朝阳王君是天之骄子,何苦跟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不好吗?”

      储原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去的事就不重要吗?”

      “重要吗?”莫城如直起身,嘴角扬起轻蔑地笑:“很生气是么?很失望是么?是不是觉得把真心喂了狗了?那我再告诉你,你失忆不是意外,你的记忆是我抹去的。”

      储原川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表情空荡荡的,“……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是个疯子。”

      莫城如用力地说。

      他蹙起眉,满脸的不解无奈:“我去汉水你也去汉水,我跳崖你也跳崖,我寻死你也寻死,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我就是要摆脱你,就是不想再让你像个尾巴一样整天缠着我,听懂了吗?要不是因为你,在仁医会地牢我为什么会受伤?要不是因为你,昊淼怎么会死?要不是你非要让我带着你查什么破瘟疫我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吗?你应该满意了吧?那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储原川愣在原地。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似断线的珠子,一点一点坠落无声。

      他的嘴巴嗫喏着,发着支离破碎的抽噎。

      他感觉自己沸腾的血液正在慢慢地冰冷,直到彻骨。

      猝然间,他凝结在心头的痛苦成了一声浅淡的笑。

      原来人在伤心欲绝的时候,不是愤怒,不是怒吼,而是死一般的平静。

      “我明白了。”他拭去颊边的泪水,眉目下透着阴戾,“莫城如,你知道这八年,我学会了什么吗?”

      他欺身向前,靠近莫城如鬓边。

      莫城如呼吸一窒,转头欲躲,顿时被储原川捏住下巴。

      “学会了让人乖乖听话。”

      储原川盯着他的脸,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想走么?那你死了这条心吧。本君是否该提醒你,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你愿意也好,不甘也罢,都得忍着。本君不准,你哪都不能去。”

      储原川近乎未有半分薄面地甩开他的手,莫城如脚下踉跄,险些摔了下去。

      储原川走到门口,言道:“从今日起,除本君之外,不准任何人出入莫公子房间半步,如有违令者,杀。”

      凌凡脸色惨白:“王君……那我……”

      “一样。”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莫城如终于似无力支撑瘫倒在地。

      终于还是给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他苦苦构造精心编纂的骗局就好像是个可悲又可耻的笑话。

      他的胸膛突然猛烈地疼,毫无防备地吐出一口鲜血。

      莫城如跟着笑,笑得像发了疯。

      那天晚上,他蜷在被子里浑身发冷。

      屋内的碳火熄灭了,仅存的温度都随之燃烧殆尽。

      他的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回到了魔域,跟沈沐一起听留着山羊胡的老师讲课,接着又回到了苏禾的树洞,悄悄藏起他墙上的小玩意,苏禾追着他讨要,瑶儿在一旁给他说情,再然后,他又跑到了浮虞山,何辽和沈怀觐对坐下棋,路过的人都叫他“小师弟”……

      他的美梦被一片连天的山火击碎了。

      快跑……

      快跑……

      电闪雷鸣间,有个声音告诉他。

      他站在那,烈火燃在他脚下。

      他的双腿一动不能动。

      抬眸间,面前突然冲出一把剑,插穿他心口。

      莫城如猛地惊醒,全身冒着冷汗。

      那般锥心的疼还尚存在他心脏处。

      妘笙推了推他,“做噩梦了?”

      他还有些晃神,怔愣了许久。

      妘笙自顾自地说:“小王君又搞什么名堂?找那么多人看着你这里。我说我进来看看你,门口的侍卫立马就拔刀,什么毛病?”

      莫城如渐渐地回过神,才恍然回到现实。

      “那你怎么进来的?”他愣愣地问。

      “你是做噩梦吓傻了怎的?本尊万年修行,我想进,谁能拦得住我?”

      莫城如了然。突然地严肃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凭你的能力,昨夜不可能没发现储原川在一旁偷听。”

      妘笙不以为然,“啊,我是知道,那又怎么样?”

      莫城如诧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妘笙答道:“第一,今天你俩吵架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也在装失忆骗他;第二,我确实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的。不过你们俩还真有默契,他以为你不记得了,你以为他不记得了,商量好的?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吗?”

      莫城如:“他的记忆是我抹的。”

      “所以我就更不理解了啊,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才不信会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就算你那时候认定自己要死了,不想他难过,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他能记得什么?长大不就忘了么?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莫城如苦笑,“是啊,我也以为。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明知我是寻死,却跟着我跳崖了。”

      妘笙顿了顿,不禁道:“……有魄力。不愧是义华天尊,即便重修了,做事也这么让人叹为观止。”

      他一叹,继续说:“那这么说,他现在估计要伤心欲绝了。”

      莫城如面无表情,“他恨不得杀了我。”

      妘笙点头表示认同,进而说:“你可要小心了,这个小王君啊,看似是何辽,不过却大不一样。不论你打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诉他,我劝你都要三思而后行,不然小心栽到他手里头。”

      “你说晚了,已经栽了。”莫城如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无力道:“在程家三娘子回来之前,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妘笙疑惑:“程家三娘子又是哪个?”

      “她在察海找到我,这些年也一直在照顾我。”莫城如说。

      “你跟她……?”

      “不是。”

      “啊。” 妘笙接着忽而意识到什么:“我还要带你去寻灵骨救命呢,在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你要想走很容易啊,明的能抢,暗的能偷。你想要哪个?”

      “哪个也不行。”莫城如说:“程家三娘子于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把就这么把她抛下。如果我走了,储原川一定会对她不利。”

      妘笙无奈:“那你打算怎么办?”

      莫城如长叹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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