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12、少年事（七）

　　（二十一）

　　咏月大明观

　　数千年前，我神觉初醒之时，只是枚树种。

　　当年咏月国都亦处荒蛮之地，连年干旱，族人苦不堪言。

　　有一日，咏月国君夜里梦见天边雷雨大作，一条赤龙腾云驾雾降落到国都界内一处道观。

　　那国君本非崇尚佛道之人，所以并没有在意。

　　可接连三日夜里都是此梦，国君思来想去，第四日，天方初亮，只身便衣前往那梦中之地。

　　所梦道观在城东，他便一路去往城东。内心本是将信将疑，但若此去真有这么个地方，那恐怕就是中土人所云的上苍托梦，这梦定有所指。

　　想来龙为雨神，此梦极有可能告诉自己天降甘霖的良策。要是真能造福咏月族人，他甘愿一试。

　　国君辗转许久，却始终未找到那个地方，这念想也越来越微弱。

　　谁知道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那处道观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大明观。

　　与梦中几乎并无差别。

　　国君站在门前竟一时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没等他敲门，那门就自己缓缓敞开了。

　　眼前站着一名鹤发长须，手持拂尘的道人。

　　“先生来此可有何事？”那道人面相慈祥，身上颇有凛凛不凡之气韵。

　　国君莫名觉着来对了地方，心中忐忑顿时全无，不由得心生敬畏。

　　“求雨。”国君说道。

　　那道人微微怔了一下，眼眸从说话这人眉宇间轻轻扫过，片刻重拾笑意。

　　“先生请进。”说着，将国君引入了观内。

　　道观虽建在异域国都，可是这里的建筑却像极了中土。

　　院中素雅至极，不似咏月其他地方那样粗犷。

　　尤其院中树木格外光彩夺目，这在戈壁之上实属难得一见，或者说根本犹如幻境。

　　国君不免为之一惊，大为不解。

　　正欲上前询问，那道人轻抚长须，浅浅笑道：“先生不必疑惑，若是来求雨，这便是方法。”

　　“何解？”

　　道人缓缓将一枚种子交于国君手上，道：“种善因，得善果。这种子有灵，若能将它安扎此地，便可得咏月风调雨顺。”

　　“道长当真？”

　　国君在手掌处打量了许久，这物不过是极普通一枚树种，真有这等奇效？

　　道人踱步至他面前，抱拳拱手，回道：“君主不妨一试。”

　　国君一愣，转而心生佩服，亦拱手回道：“道长实为高人。”

　　要知道他此番前来，并未告诉任何人，更别说带着侍卫随从，只着一袭便衣普普通通。既如此这道长竟一眼将他识破，怎能不叫人佩服。

　　第二日，国君便携一众使臣来到大明观，亲手在院中埋下这枚种子。

　　这种子，就是我。

　　‘苏禾’之名，亦是咏月国君与道长崇林真人所起。寓意‘使草木苏醒的使者’。

　　崇林真人道法高强，深不可测，我那时年幼，只知道我入土后不久果真天降甘霖，还自觉颇为神气。

　　大明观香火也开始一日胜过一日，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我每日除了得崇林真人灵气养护，还受香火祭拜，无比滋润惬意。

　　国君也因此特封崇林真人为护国法师，从那以后潜心修习道法，甚为虔诚。

　　或是天地感念他如此诚心，咏月国都再无干旱，一直风调雨顺。不仅如此，在崇林真人指点之下，居然还在界内发现许多上乘灵玉。

　　无论国君还是族人都为此欣喜不已，毕竟若是咏月可产灵玉，这里的人便不再只依靠畜牧打猎为生，那收入何等丰厚，足够壮大国都。

　　所以自那时起，咏月开始大兴开采矿地。

　　我只记得，经常有挖到灵玉的族人，找不到崇林真人，便会来大明观为我上香还愿。

　　我虽不明所以，但也只好欣然接受。

　　那时我还不能化成人形，只有一丝灵气存世，每日在观内听他们讲学，也慢慢开始径自修行。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春来冬去，大明观香火依旧，我原身在这些小道长的精心照料下也越发壮实挺拔，不过已经说不上有多久没再见过国君和崇林真人。

　　直到那一日。

　　崇林真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一如往昔，丝毫未变。

　　我却不再是当年在他手中那枚树种，除了矗立在他面前这颗巨高无比的参天古槐，还是苏禾。

　　就在几日前，刚修得了人身。

　　但我未显露在他面前，因为我料想到，他应该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他轻轻抚了抚长须，微微笑了笑。

　　可他的一番话，让我心中得意与期盼荡然无存。

　　“咏月将有大难临头，你走吧。”他依旧带着笑，丝毫没有其他。

　　我惊恐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你不是道法高强吗？为什么不能救救咏月？”

　　“天意不可违，死生自有定数。”

　　“可……可我该去哪？”

　　“去哪都可以，只要别再回‘大明观’。”

　　我望着院中一片静谧，夜空中繁星点点，小道长们此时都已各自下榻休息，正欲去叫醒他们，带他们一起走。

　　谁知道崇林真人却把我拦了下来。

　　“你眼前所见只是虚像，连我也如此。这虚像只在你修成人身之时方才显现。你若走，可救天下，你若不走，只可救咏月。你怎么选？”

　　这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

　　救天下？我？何德何能？

　　我无比惊诧的看着崇林真人，脑子乱作一团。

　　崇林真人面色从容淡定，又一次问道：“走？不走？”

　　我百感交集，左右思量，走？可这咏月怎么办？不走？万一如崇林真人所云，又岂可害了天下？

　　终于，我选择弃了咏月，弃了这城里一众于我有恩的生灵。

　　我前脚刚出城门不久，一批人马便来屠了城。

　　而我却不能伸手去救，只能躲在远处，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族人押到了城门前，驱使肩头凤黯渡鸟一个个的残害了他们。

　　那些渡鸟一口一口的啄着他们的皮肉，生生撕扯着他们的内脏，只听见那些人一遍一遍的问着咏月的族人灵物在哪赤龙在哪？他们不知道，那些人就更为残暴！任他们苦苦哀求，那些人全然无动于衷！

　　可笑的是，我当时怕极了，根本不敢上前，耳边回荡着他们的哀嚎声求救声，我竟然只能一个人懦弱的逃走…

　　我看着大明观里的师兄弟一个一个的倒在血泊之中，看着他们瞪大了眼睛，满脸的迷茫，我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死！那些画面缠绕着我，无论我怎么想要忘记可偏偏记得越来越清晰。

　　后来，我一路逃，一路跑，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我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

　　终于，我跑不动了。

　　谁知无意之中竟寻着莫名邪气来到了那千门山。

　　这一呆，便是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