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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八(3) ...

  •   聂涛的身后事全都已经准备妥当,在宁城市殡仪馆规格最高的一间大厅里布置好了她的灵堂,因为死亡已经有了一些时日,死亡原因也不宜宣诸于口,所以向遗体告别这个环节取消了。
      灵堂上只有大大小小数百张聂涛的照片,在无数白色的鲜花和璀璨烛光中,向前来凭吊的人们展露着她美丽的微笑。一整天时间,聂涛生前的亲朋好友以及同事下属们络绎不绝地前来祭拜告别,灵堂里不时能听见伤心的哭泣声。
      聂山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站在灵位边,陪妹妹走完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阮水青也穿着黑色的丧服,柔顺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无脂无粉,看起来更显得清瘦苍白。她也在灵堂里呆了一整天,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实在累得不行了,才被聂若朗扶到旁边休息室里,去喝杯热牛奶吃了两块饼干,坐了一小会儿。
      没过多一会儿,聂山也被人劝着走进了休息室,他皱着眉,拣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座位坐下,接过旁边递上来的一杯水喝了两口,然后就垂首沉默地坐着,一眼也没有往屋里其他人的身上看去。
      从阮水青坐的地方一抬头,视线正前方就是他英挺的侧脸,她状似无意地让目光从他脸上滑过,然后深深地垂下了头,很久没有出声说一个字。
      他那是,在难过吗?阮水青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她心里不仅哀伤而且苦涩,失去血脉相连的至亲的滋味,她知道有多痛苦,聂山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曾经幸福美满的一家人,现在分崩离析,妈妈、爸爸和唯一的妹妹,现在全都没有了。
      陪阮水青坐着的聂若朗看她的脸色实在难看,低声劝慰道:“已经很迟了,现在也没人来祭拜,不如你早点回家去睡一觉吧,明天还要火化,还得再累一整天。”
      阮水青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没事,我今天应该陪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
      按照宁城当地的规矩,逝者入土为安的前一夜,至亲们都要彻夜守灵,她虽然和聂涛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再怎么说也曾经是她法律上的母亲,于情于理都应该留在这里。聂若朗看看她,无声地叹口气,在阮水青的手背上拍了拍。
      夜渐渐深了,留下来的人慢慢变少,忙碌了一整天,所有人都累了,大家都没有心思聊天说话,休息室里十分安静,仿佛都能听见自已的心跳声。
      一片沉寂中,聂山独自站了起来,向休息室另一侧通往殡仪馆花园的门走去。阮水青知道他也许是想找个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呆一会儿吧。她把头垂得更低,身体也向下缩了缩,仿佛有点冷似得抱住了双臂。在这种时候,谁都难过谁都悲伤,谁能安慰得了谁呢?
      殡仪馆这种地方即使在月光最明亮的夜晚,看起来也有些阴森森的诡异气氛。聂山走出去,站在门口吹了吹风,然后点上一枝烟,信步向空旷的广场上走。
      已经去医院下掉了腿上的钢钉,现在走路不用拐杖了,只是还有些不太利索,还得多走动锻炼才能完全恢复正常。他一边走着,一边吸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两秒钟之后,休息室里阮水青的手机响了,突兀的铃声吓了她一跳,她赶紧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在看见显示屏上的来电号码后条件反射般立刻接通,并且不太自然地看了看身边的聂若朗,再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这里的响动。
      还好聂若朗靠坐在沙发里正在闭目养神。阮水青把手机放在耳边打算出去再说话,还没等她从沙发里起身,先听见了聂山低沉的声音:“别起来,坐着吧,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聂山听见阮水青低低的‘嗯’了一声。他用力吸了两口烟,吐出烟柱后用舌尖舔一舔干苦的嘴唇:“好了,我挂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又是她的低‘嗯’一声。聂山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很久很久都没有放下,也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两个人各自在电话两端沉默地呼吸着。
      一根烟吸完,聂山又取出一根,阮水青能听见他按动打火机时轻微的‘咔嚓’声,和他用力吸烟然后再吐出烟柱时的气息声,这声音让她的心无端端地紧缩了起来,象是被人攥住,有点微痛。
      聂山在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垂下了手,指尖滑动挂断电话。听筒里蓦然响起的嘟嘟嘟嘟声让阮水青眉梢一跳,她满怀期待地又听了一会儿,确定电话已经断了,不会再通了,然后淡淡地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把手机收回包里。
      聂山转回头,看见向他走近的人是苏诚律师。
      苏律师这些天跟前跑后,把聂涛的葬礼当成自己亲人的葬礼来办,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明显显露出疲惫的神情。他对着聂山关切地说道:“今天你累坏了吧,要不到车里去躺两个小时,过一会儿我去叫你?”
      聂山摇摇头:“不用,熬个一两夜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今天也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苏诚长长地抒了口气:“累是累,不过也睡不着,一闭起眼睛就看见小涛小时候的样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没想到居然走在我前面,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聂山唇边的香烟一明一灭,白色的烟雾从口中缓慢吐出,再消散在夜风里。隔着一层渐渐消失的烟雾,聂山凝视着苏诚脸上哀恸的表情,唇边不由得浮起一个漠然的微笑:“苏叔叔,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小涛去世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苏诚皱皱眉:“那天夜里,还有什么事?”
      聂山正面面对着苏诚,沉声清晰地说道:“阮水青告诉我,那天夜里,她看见兴安门城墙的城楼上,除了小涛还有另外一个人。苏叔叔,你猜她看见的那个人,会是谁?”
      苏诚很明显地惊跳了一下,不过多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让他迅速恢复了镇定。他同样深刻地也凝视着聂山,良久之后,放松地轻叹一声,摇摇头哀痛地笑道:“没想到被她看见了……好吧,我现在也不瞒你了,阮水青看到的那个人是我,小涛去世的那天夜里,我也在兴安门城墙的城楼上,我亲眼看着小涛跳了下去……我反应不及,没能救得了她……”
      聂山垂在体侧的手迅速握成拳:“真的是你……”
      “聂山,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不过你想错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和小涛对我来说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不可能做任何伤害你们的事。小涛的的确确是自己从城楼上跳下去的,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怀疑。”
      “为什么!”聂山低沉地打断苏诚律师,“我不明白,苏叔叔,小涛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就算是吸毒酗酒,她也不至于……”
      “她有!聂山,我真不忍心这么说,但是不得不说。”苏诚叹息的声音颤抖着,他抬起头,想要忍住眼中的泪水,“你离开得太久了,有很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小涛是个傻孩子,也是个倔孩子,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人能劝得住。聂山,这些天你一直在熟悉宁浦公司的经营管理状况,从表面上看,宁浦公司确实是一间非常有实力有潜力的企业,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公司现在正面临一场巨大的困境。”
      聂山的眼角跳了跳:“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这件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太清楚。我听说你的猎户座公司不久前收购了澳大利亚一间铁矿石企业,在企业间收购过程中可能有的变故你肯定听说过或者也经历过。这么说吧,宁浦公司现在就是被这些变故团团包围住,很快所有的矛盾都将爆发,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的妹妹聂涛。”
      聂山很费劲地消化着这个听起来极简单的消息:“收购?你是说宁浦公司现在正在被收购?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静妤给我的文件里没有提到过公司正在被收购的事。”
      “应该说不是现在正在被收购,而是两年前曾经被收购。被收购的部分是公司百分之十的股权。你知道宁浦公司这种企业相对于标准的国企而言,在财务方面得到的外援要少很多,向银行贷款也要受到种条件的限制。你父亲下定决心兴建新厂区,这个投资相当巨大,仅仅依靠企业自己的实力完全没有可能性,贷款金额远远不及资金缺口,再加上最近两年铁矿石价格飞涨,宁浦公司的财政可以说是相当吃紧。这种情况下,转让一部分股权融资是唯一安全便捷的办法。”
      聂山皱眉:“但是现在公司近两年的股东名单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是收购没有成功吗?”
      “原定的收购方是国外的一间钢铁企业,双方谈判达成意向,合同也草签了,所有手续完全办妥,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只等最后一步的时候出事了。”
      “宁浦公司最初是你父亲收购了一间经营不善的国有小钢铁厂再改建而成的,当年受到政策限制,你父亲没能拥有公司全部股份,所以说宁浦公司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民营企业,而是私人控股、国家参股的企业,所以在转让股权的时候不仅需要证监会审批,还必须经过国资委审批。”
      “非常不巧的是,正好在这个时候,国资委出台了一个国有股份转让暂行办法。宁浦公司和收购方已经达成意向的收购价格是以公司的净资产及市盈率定价,可是新暂行办法里规定,国有股份转让的价格必须以股票市值定价。这两个价格相差极大,虽然国有股只占全部转让股份的几分之一,但是总的收购价格增加了一倍多,收购方当然不可能接受这个新价格。”
      “可是这和小涛有什么关系?国资委出台的政策不可能是针对宁浦公司的,更不可能是她左右得了的!”
      “问题是这个暂行办法在出台之前并不是一点风声也没有透出来,在大家都知道即将有这么一个新政策要出台的时候,小涛刻意制造状况拖延股权转让合同送审的时间。结果只差一天,如果能早一天送审,这份股权转让合同就正好避开了暂行办法实施的时间范围,可就是这么二十四小时的延误,宁浦公司急需的资金就成了煮熟又飞走了的鸭子。”
      “这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转让款项的每一分钱早都已经安排好了用处,大批以这笔款项为基础的购销、工程合同也已经签订,如果违约,违约金和罚款是个天文数字。你父亲尽最大努力想让审批通过,上下奔走了将近一年时间,但是一项新政策出台的初期往往是执行的最严格的时期,到最后股权转让还是不得不中止了。”
      “为什么一定要出售公司里的国有股份?只转让老爷子和小涛的股份不行吗?”
      “这一点你长期在国外,可能不了解国内的法律法规。你父亲和小涛都是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在任职期间每年转让的股份不能超过个人拥有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二十五。想要取得足够使用的资金,仅凭他们拥有部分的百分之二十五肯定不够。转让国有股份取得的资金,事先你父亲已经和当地政府协商过用途,政府也同意了他的补偿计划,折算下来宁浦公司将要支付给政府的补偿不比银行贷款低多少。只不过这个如意算盘没有打响,再然后,你父亲还没来得及想出补救的办法就突然病逝。这一年多来郭安琪和公司管理部门勉力维持,收拾这个中止的合同留下的烂摊子,但是种种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已经显现,不知道还能平静多久、坚持多久。”
      这个消息象是当头一棒,聂山沉默很久之后沉声说道:“小涛就是为了这个,才……”
      苏诚轻叹:“她约我在城楼上见面,告诉我所有事情的始末,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以前的男朋友,她说她已经报了仇了,你父亲死了,公司也要垮了,她很高兴终于等到这一天,她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找费凯了。”
      聂山凝眸看着远处在夜风中晃动的树林:“小涛她……这么说的……”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更万万没有想到小涛对你们的父亲竟然有这么深的恨意。聂山,其实不用你问,我也打算在葬礼过后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现在你父亲和小涛都不在了,可宁浦公司还在,聂山,苏叔叔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你现在真的没有时间难过悲伤,有太多的事等着你去做,宁浦公司是你父亲毕生的心血,他能够从无到有把公司建起来,叔叔相信你一定也能带领公司走过现在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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