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石心肠》魏朝瑾

5、灭门之祸

　　梦醒了。

　　离忧睁开眼，天不过刚刚拂晓。

　　门外有侍从恭敬地问询：“国师大人，今日大朝会，您可要参加？”

　　要是以前，这种问题大抵是不必问的，可昨日国师才去了皇宫一趟，今日侍从也拿不准了。

　　他听到门里一片沉默。

　　过了好久，久到侍从都以为国师没听见，准备大着胆子再问一遍时――

　　“把冕服取来吧。”

　　国师回应了，声音寒凉，却轻如无物。

　　“你说今个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四年多了，国师从未踏进过宫廷一步，更别说是上朝议事了！”

　　有人压低了嗓音。

　　“可不是么，莫不是出了你我不知道的变故？”

　　有人忧心忡忡。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有人阴谋论。

　　晋元十六年六月的大朝会还未开始前，百官窃窃私语，宛如市井集市，红尘百态尽显。久不露面的国师突然出现，便引出了一堆光鲜背后的魑魅魍魉来。

　　“国师真会挑好时候。”高坐在御座之上的帝王嗤笑，“也不知这事，有几分是国师的手笔。”

　　一封奏折被扔到离忧脚下，边缘沁着暗红，像是血。

　　这是来自边关的八百里加急。

　　安王世子顾元墨，授大将军，奉皇命镇守边关，四年来未尝败绩。三日前，军中哗变，顾元墨皇袍加身，疑似叛国，确认谋逆。

　　这对大齐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皇室宗亲醉生梦死，顾元墨无疑是他们的倚仗之一。

　　他手里握有大齐除禁军外最强大的精锐。

　　一朝叛国，人人皆危。

　　朝堂上气氛腊月寒冬。

　　文武大臣分为两派，一派对顾元墨叛国存疑，认为应再行调查，以免诬陷忠良，一派认为在顾元墨根基未稳时，斩草除根，方为上上之策。

　　但所有人都赞同一个观点：

　　羁押安王府众人，留为人质。

　　“国师怎么看？”帝王懒洋洋地倚在皇位上，似乎对底下的争吵分毫不感兴趣，反而朝着远离争论中心的离忧发问，“我竟不知一个消息，三日才能呈上御前？”

　　“臣不知。”

　　“国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顾元墨的心腹，不是在昨夜就找上了国师吗？”

　　帝王随口抛下一个惊雷，群臣哗然。

　　“陛下为太子时，顾元墨为伴读，他是什么品性，陛下不是最清楚吗？”

　　“当年是傻愣愣的.....” 帝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当年的他，一心读死书，叛国这事还真做不出来。”

　　“但权势动人，现在，谁又说的准呢？”

　　那权势啊，不是最滋养野心的东西吗？

　　离忧平静地抬头，帝王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恶意，但他不大能辨出恶意的缘由。

　　“安王府男子斩首，女子罚没为奴，这件事――”帝王语气玩味，“就交由国师吧!”

　　底下群臣连连惊呼：

　　“陛下不可！”

　　“望陛下三思！”

　　他们只是想借安王府众人的性命让顾元墨投鼠忌器，并不想彻底激怒他啊！

　　“他既然有了这份心———”那九五至尊说，“朕便给他一点小小的警告。”

　　边塞，邶北关 。

　　风沙满天，城墙上尽是刀斧伤痕，大块大块的暗红分布其上，更显破败。

　　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哗变。

　　朝廷驱逐流民，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涌往边塞，只因参军能吃一顿饱饭。但朝廷忌惮将领拥兵自重，军饷一再克扣，士卒饿着肚子打仗，外御敌寇，内安流民，暴乱频生。

　　忍无可忍的百姓，终于做出了一件令天下震惊的大事，他们在某一夜默契地拥立安王世子，也就是邶北关最高的将领顾元墨为王，反叛大齐。

　　“你们这么做的时候，可想过我将如何自处？”帅帐里，顾元墨疲惫的揉着额角，看着跪了一地的亲信，“我守护大齐，守护百姓，问心无愧。到头来，反倒成了窃国之贼。”

　　“那狗皇帝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若不是将军带人守住了邺北关，戎狄早就攻进我大齐，烧杀抢掠了！到时家不家，国不国！”顾元墨帐下的谋士神色激愤，眼眶通红，“是那狗皇帝不给我们活路！将军！这样腐朽的王朝，您守着它做什么！”

　　“这天下就要大乱！时势造英雄！您该为自己打算啊！”

　　“我等保家卫国，到头来净得那皇帝猜疑，不如就此反了去！”

　　................

　　众人纷纷游说顾元墨，帅帐里一片喧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皇权大于天的年代，能将军队逼得造反，不得不赞叹皇帝的本事――

　　当真是挥霍民心的好手。

　　“若是反了，挥师北上，那这邺北关――”顾元墨环视了帅帐里与他同生死的袍泽，“可还有士卒戍边？”

　　“谁能保证大齐百姓的平安？”

　　“告诉我！谁能！”

　　刹那间，一片死寂。

　　鹫城，安王府。

　　曾经炙手可热的显贵世家，如今一朝跌入尘埃。

　　哭喊声遍布整个府邸。庭院内那姹紫嫣红，在士卒的暴行下委顿成泥，任人践踏。

　　一如这安王府众人的命运。

　　高高在上的氏族有了罪，男子尽皆斩首，女子罚没为奴或充入教司坊。

　　无人幸免。

　　“国师大人，您看这样处理可好？”将领模样的人谄媚的站在离忧身边，引着他走入乱成一团的安王府，“顾元墨这个叛国贼，也敢肖想陛下的江山！这安王府一众人，就是给他的警告，说不定啊.......他一下子就被吓破了胆，自缚回都了。”

　　“您看.......”那人给士卒打了几个手势，那些人打砸的更凶了，不像是禁军，倒像是一帮倭寇，碎裂的花盆甚至溅到了离忧脚边，“您是不是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他忙不迭的将离忧面前的碎片踢开。

　　“钱将军，顾元墨的叛国罪还没有定下来呢，你这般对他的亲眷，不怕他回来报复吗？”离忧看那面目全非的安王府，“做人总是要留一线的。”

　　那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使那被唤钱将军的人沉了脸色。

　　这人竟是想护着安王府的。

　　他想起陛下在早朝时对国师的责问，轻蔑地笑了笑：“是我想岔了，美言的事便不劳烦国师了。毕竟.....”

　　陛下对国师的厌恶，不是越来越明显了吗？

　　“国师大人啊.....”钱将军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听说您和那个叛军首领当年相交甚密，引为知己，如今带人抄了这知己的家。啧啧.....”

　　顾元墨还未定罪，他却连敬称也不用了。

　　无人应答。

　　钱将军一抬头，只看到离忧在转角处的背影没入庭院深处。

　　他眼中凶光骤起：“目中无人！当真目中无人！好一个国师!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若不是国师塔一脉在朝中影响甚巨，陛下早就将其连根拔起了，哪还轮得到他嚣张！

　　离忧看着那在安王府邸里穿梭的士卒，明晃晃的刀剑晃得眼睛生疼。

　　“离忧哥哥！离忧哥哥！”他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的童音，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撞到他的怀里，扬起的脸上满是泪痕，“我哥哥.....我哥哥不会叛国的！肯.....肯定不会的！”

　　小姑娘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像一只被抢了胡萝卜的兔子，抽抽噎噎。

　　离忧蹲下身，用锦帕轻轻给她擦眼泪，平素冷漠的脸上显出一点柔色：“你哥哥他不会叛国，溶月别怕。”

　　“陛下金口玉言，还能有假？”钱将军踏进后院，阴阳怪气，“他本来就对大齐包藏祸心！多亏陛下明察秋毫，才没叫这小人得逞！”

　　“你骗人！”溶月紧紧抱住离忧，扭头朝他大喊，“我哥哥是大将军！是战神！不是叛国贼！”

　　“把她抓起来！”钱将军吩咐道，“安王府的嫡小姐，倒是不用为奴......就没入教司坊吧！”

　　刀剑对准了他们，有的刀锋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但没有人敢动。

　　谁也不敢向当朝的国师真正刀兵相向。

　　钱将军气急。

　　“都反了天了！”他见无人动手，干脆的亲身上阵，伸手向小姑娘抓去，“一帮孬货！”

　　还没碰到小姑娘的胳膊，他便被一股气劲打飞，撞到一座假山上。剧痛席卷全身。

　　“我要带走谁，你无权质疑。”离忧起身，牵着小姑娘，神色冷漠，“陛下那里，我自会去分说。”

　　“国！师！”钱将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你公然包庇叛贼家眷，是要造反吗！别忘了，这里是鹫城！是国都！”

　　“那又如何。”离忧带着小姑娘穿过被打砸的垂拱门，一路上刀兵森然。

　　有手扯了扯他的衣摆。

　　他偏过头，小姑娘眼里含着一包泪，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松开了手。

　　“溶月？”离忧疑惑地问。

　　小姑娘的眼泪刷的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后退。

　　“溶月？”离忧心下一紧，想要上前拉住她。

　　她避开了离忧，退的更远。

　　“离忧哥哥，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小姑娘直直的看着他，“不要再管安王府的事了。”

　　“我说了，我会解决的。”

　　离忧不敢刺激她，只能耐心的哄着，试着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她又退的远了些，拼命摇头。

　　“你快走啊！你救不了我的！”小姑娘哭得更凶了，“他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你把我带出去了，你也会凶多吉少的！”

　　她知道，哥哥派在她身边的暗卫昨天已经收到消息，要带她离开，可是最终杳无音信。她在那时就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等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安王府就是一个局。无论谁救下了她，救她的那个人都会死。

　　“离忧哥哥，你不要救我了，没用的。”小姑娘脸色隐隐泛青，“他是皇帝，不是当年的人了。”

　　当年那个对所有人都好的太子哥哥已经不在了，他变成了真正的皇帝。

　　对谁都不会容情。

　　“别胡闹！”离忧看出她脸色不对，急掠到她身边，翻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服了毒？解药呢！解药呢！”

　　“我扔了。”她用劲想抽出手腕，奈何离忧使劲攥着，用内力给她逼毒，“离忧哥哥，别费劲了。比起被充入教司坊，这样死，也算是体面了。”

　　“元墨的事还没有定论，你哪需要一心求死！”离忧呵斥她，“我承诺过的事，什么时候没有做到？”

　　“从小你们就宠着我，哥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还有谦玉哥哥....”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那毒药开始发作了，“可我不想拖累你们啊......”

　　我明白的，只要我活着，他一定会用我来威胁你们。

　　那个皇帝啊，最多疑了。

　　“我死了之后，将我埋到别处吧.....这里太压抑了...”小姑娘的气息越来越弱，瞳孔开始涣散，唇边有血滴落 ，“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离忧哥哥......帮我和哥哥说一声...对不起。”

　　如果能有来生，再做他的妹妹。

　　顾溶月死了。

　　离忧用锦帕慢慢拭去她唇边的血，将她的尸体抱到怀中，向院外走去。

　　刚刚还是会哭会笑的小姑娘，现在尸身也开始冰冷了。

　　“国师，这不合规矩......”钱将军想阻拦，“按大齐律法，畏罪自尽者应弃于乱葬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国师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样死物。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再多说一句，那个谪仙般的国师，真的会杀了他。

　　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