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夜遥

49、惊蛰

　　十四番棣棠 1

　　整座玄武城都在大肆庆贺雪鸦关大捷的时候，卫国送亲使乐浪王宁景阳在卫帝的一道旨意下不得不带着大部分使团成员先行回国，只留下数人继续与北遥商讨公主的婚期。
　　元嘉公主得知此事，心情有些沉重，在她前途未卜的时候，父皇竟然把她现在唯一可以倚仗的送亲使团撤回国，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
　　只有带着北遥皇帝的赏赐匆匆南下回国的宁景阳与柳长史才知道，他们之所以离开得这么仓惶，全是因为祁山在雪鸦关的大胜。昂可喇人溃败之后，犊头部与他们私信勾连的事必然将要败露，而一旦败露，罪责很难说会不会牵连到卫国的送亲使团。宁景阳并不惧死，只不过把老命搭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犊头部上，死得也太没有价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死也要死得其所，不是吗？元嘉公主这条尊贵的性命，当然更不能让她平平淡淡地死去。坐在马车里向前南方行进的宁景阳眼眸始终低垂着，没有向身后那座宏伟的玄武城多看一眼。那座城池的每一块砖石上，都饱含着卫国人的血泪。
　　马车后方有人快马驶近，同坐一车的柳长史拉开车窗与来人耳语两句，低声禀报宁景阳：“宫中已经安排妥当。”
　　宁景阳缓缓点头，柳长史沉默片刻，不无惋惜地说道：“数十年功夫才锲进北遥的一根钉子，但愿它足够锋利。”
　　宁无瑕在驿馆中，一会儿为了祁山的胜利而欣喜，一会儿又为了宁景阳的离开而忧虑，不过送亲使团离开后总还有点好处，那就是她身边的护卫很明显地松弛了，侍女们也不象以往那样寸步不离，如果想要逃走，现在的机会多了很多。为了不错过或许会从地道里潜过来的红蝎子或是鹿乙，宁无瑕轻易绝不出卧房一步，轻易也不让侍女们到卧房里来侍候，她以修身养性为名弄了本佛经假模假式地坐在书案边抄写，不让任何人来打扰她。
　　没有等来红蝎子，等来的是一道北遥皇后赵氏的懿旨。皇宫中将设万国宴，玄武城中各国的大王、王子、酋长、首领、可汗及使节都收到了邀请，旅居玄武的各种公主、王女、王后、阏氏等也一同被邀请进宫，同贺祁山在雪鸦关的大捷。
　　万国宴定在四天之后，也就是说，四天之后祁山就将回到京城，他届时一定会带着无上荣光出现在万国宴上。到那个时候，太子祁永被废应该已经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北遥皇帝将会在这个重大的庆典上，竭尽所能地为新一任北遥太子造势。
　　有心人在此刻再思及卫国远嫁而来的元嘉公主，她与太子祁永的婚期迟迟未定，或许也是北遥皇帝心仪祁山的明证，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一位公主，老皇帝必然是想留给自已最心爱的第三子。万国宴上，在宣布了祁山的地位之后，或许紧接着就会宣布新太子与元嘉公主的婚期，来个双喜临门。
　　没有了宁景阳在前面帮着挡驾，宁无瑕只能答应出席这场宴会，她心中除了惶惑，更多的是急切的期盼，是不是再过四天就可以见到祁山了？哪怕只能远远地在宴会上看他一眼，知道他平安无恙，那就足够了。
　　参加万国宴的名单一出，驿馆门前顿时车马辚辚，不知道哪儿冒出那么多的命妇贵女们纷纷前来拜见元嘉公主，其中不乏从卫国和亲来的宁氏宗室女们。望着她们涟涟的泪水，宁无瑕却哭不出来，不管她们出于什么目的在这个时候出现，都绝不会是因为关心从故国来的元嘉公主而特地走上这一趟。
　　四天时间眨眼而过，通往端集园的地道一次也没有打开。每一个难眠的夜里，祁山也没有象上回那样潜进驿馆来看她。宁无瑕心情十分复杂地换上华贵的礼服，由数名侍女陪伴着，强装镇定地坐上了通往北遥皇宫的凤辇。
　　如果一切猜测都能成真，那么此刻是宁无瑕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她翻出藏在广袖里的一小面圆镜，紧张地打量自已的妆容，实在是太想祁山了，实在是太想将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他眼前。宁无瑕觉得自已到时候一定得使劲儿忍住，不能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这一晚的玄武城中，上至皇宫，下至寻常巷陌，似乎都有一种令人不安地暗流在涌动。太多的贵人在这一晚出行，玄武城中几条主干道早早地就开始戒严，无数顶盔掼甲的北遥禁卫列队在街道两侧，街道上平常热闹的喧哗声被令人畏惧的安静所取代。宁无瑕把小圆镜收回袖子里，手轻轻抚在颈下，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赤豹丸交给祁山，如果北遥皇帝真的废太子另立，那么祁山将要遭遇的危险不仅仅会来自战场，更多的恐怕就来自即将举办万国宴的那座皇宫。
　　通常这种宴会，地位越高的人到的越晚，宁无瑕在所有女宾中可能是最后抵达的一位，数名命妃与青蕤宫的宫人亲至宫门处迎接，把元嘉公主恭恭敬敬地迎入了女宾专属的成泰殿。
　　因为来得晚，宁无瑕没有机会听到之前女宾们热议的话题，她高昂着头，用卫宫中最完美的礼仪向北遥皇后赵氏行礼，赵皇后亲手扶起她，送进了上首的座位中。
　　行完礼，气氛便松弛了许多，赵皇后端方威仪，和蔼地向宁无瑕介绍左近几个重要位置上的重要人物，无外乎哪一国的王女或是哪一国的公主，大家彼此点头致意，特别为了迁就宁无瑕，全都用口音古怪的汉话来交谈。看着这些贵女们脸上难以掩饰的谄媚笑容，宁无瑕不无自嘲地想到自已，将来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象这些贵女们一样为了自保而放弃尊严。
　　宁无瑕心里怀着别样的心思，看向赵皇后的眼神中多出了几分探究。这个晚上，这个宴会，对于很多人都将是极难忘却的吧。只是赵皇后似乎平静得有些过份，这绝不象是一个自已的独子即将被废除太子之位的母亲的样子。她特地在四处张望，很奇怪，太子侧妃虞氏没有出现在参加宴会的人群中。
　　宴会准时开始，各式美酒美食摆在了成泰殿的每一张桌案上。经过多年的研习，北遥宫中的卫国美食做得也象模象样了，当然北遥草原上的传统食品也不可或缺，宁无瑕一口也吃不下，手里握着盛酒的玉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众人交谈，注意力却一直放在成泰殿的殿门处。按照事先预定好的流程，宴席过半时，招待女宾的成泰殿与招待男宾的广泰殿之间的广场上，会有一场北遥风格的歌舞表演，那个时候众人围拢在广场周围，应该就是宣布大事的时候了吧。
　　然而并没有任何一件大事发生。
　　在歌舞表演开始的时候，赵皇后拉着宁无瑕的手，十分慈祥地与元嘉公主并立在视线最开阔的地方。宁无瑕这时想起来北遥皇帝脸上那道伤疤，颇有些后悔今天的妆化得不够浓，不能掩盖住她的真实面目。
　　北遥的歌舞离不开北遥人对草原的留恋与向往，悠扬的牧歌和激烈的摔角揉杂在一起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在所有人都全情投入地观看的时候，宁无瑕一直把头垂得很低，又很刻意地向赵皇后身后退了半步，将自已隐在她的影子里。
　　歌舞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这么久的时间里，祁山没有出现，甚至北遥皇帝也没有出现，所有人都猜测着会被废除的太子祁永倒是乐呵呵地从广场对面绕过来，凑到女宾中间，给赵皇后请了安，还一点儿也不避嫌地对着宁无瑕热情地打招呼。
　　祁永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地位，在女宾们尤其是年轻的女宾们中间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在众女宾扑闪扑闪的视线中，宁无瑕朝着祁永连使眼色。祁永全都当作没看见，脸上始终挂着带有几分讥讽的招牌笑容，只是在告退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宁无瑕一眼。
　　歌舞演毕，宴会继续。华服美裳的女宾们摇摇曳曳地行走时，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满心狐疑的宁无瑕垂着头跟在赵皇后身后回到成泰殿，如坐针毡地又坚持了一小会儿，以修妆为理由去到了设在成泰殿北厢的溷轩。果然有一名贵女早已经守在了这里，见到宁无瑕，她笑意吟吟地过来行礼拜见，自称是东宫侧妃王氏。
　　和虞侧妃一同嫁进东宫的王侧妃身形娇小玲珑，正妆里头上戴的首饰太多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头重脚轻，反而多出了几分童稚的可爱。在虞侧妃那里，宁无瑕不止一次听说过王侧妃，知道这两名侧妃之间绝没有一丁点儿互相倾轧的意思，反而是互相扶持着过日子。避开侍女，王侧妃很小声地对宁无瑕笑道：“太子爷让我告诉您，靖安王的事与他无关，让您不要怨他，更不要拿他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