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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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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 梅花 4
三年前同样的一场如注大雨中,祁山和身后一队顶盔着甲的威武骑士们如山般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卫国那些文弱高雅的使臣们狼狈地从马车里爬出来,再由打着伞的侍从们簇拥着一路小跑进天水离宫的宫室内。初春的雨还很寒冷,高大的战马喷吐鼻息,带着浓浓的白烟。雨水早已经把祁山全身都打湿,他微眯着眼睛,隔着重重雨帘把视线投向车队中央那座富丽堂皇描金绘凤的金红色凤辇。
金红色凤辇的车门还没完全打开,一大堆人举着阔大的伞盖和各种遮雨物,抬着步撵围过去,祁山连元嘉公主的一片衣角也没看着,她就被抬进了宫殿内。此次来护送元嘉公主的乐浪王宁景阳将公主送进殿内以后又急步走出来,走到祁山面前拱一拱手:“此番多亏三皇子救援及时,不然惊扰了公主,本王的罪过就大了。”
祁山跳下马来也拱手还礼:“王爷不必言谢,只是突然洪水暴发桥梁毁塌,完全修好可能还需要一些时日,绕经他途路程又太远,只好委屈公主和王爷在天水离宫中暂住。王爷放心,一应事项都已经安排妥当。”
从卫国京城出发到现在还算得上是一路顺安,原本乐浪王宁景阳心里还觉得此行运气颇好,哪晓得刚刚得意了没多一会儿就出了事,前往北遥京城必经之途上的芝澜江突然暴发洪水,沿途数座桥梁被冲毁。绕往上游或下游的桥梁过江路途实在太远,来和亲带的东西多份量重体积大,实在不敢冒险从搭建的浮桥过江。再加上江水一再怒涨,被困在半道上的和亲队伍正在前后为难时,三皇子祁山恰好率军经过,把他们带到了不远处的摄山离宫暂避。
大雨中没办法多多寒喧,年纪已经不轻的乐浪王宁景阳淋了一场雨,又奔波了一整夜,早就累得不行了,很快就由侍从搀扶着去休息。天寒雨重,祁山心里却压着一团火,他抿着双唇,看向浓云暴雨下显得更加幽暗的宫殿殿门,和走进去就仿佛被吞噬的那些人,那个人。
侍卫郎塔拉拉马头凑过来:“王爷,都湿透了,您的寝殿也已经收拾好了,过去休息一会吧。”
祁山翻身上马,吩咐手下们自行去找地方休息,然后轻轻抖一抖缰绳,向着云雾里的摄山山巅驰去。那里长眠着他命运多舛的母亲。
天水离宫深处一处精致的宫殿已经被精心收拾了一番,地龙和火盆烧得屋内温暖如春,珍稀的香料徐徐燃放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枕着雨声难以入眠,到了后半夜大雨渐止,困劲也已经过去了,宁无瑕干脆下床走到北窗边,推开窗借着雨后新出的月光望向屹立的摄山山巅。
她听说过很多次,这座离宫实际上是和亲到北遥的宁氏宗族女们的墓园。有朝一日自己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埋葬在那片孤寂的墓园里,不知道站在摄山的最高处向南方眺望,能不能真的望见故乡。
直到送亲车队踏过国境线,踏上北遥国土的时候,宁无瑕才真正相信父皇不会再把自己召回京城了,她是真的要去北遥,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了。
卫国虽然是名义上的宗主国,但两百年来国力渐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叱咤天下的帝国,不仅北遥,南边的百越诸国、西边的西夷诸国,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仍然富饶的国度。自两百年前第一次与北遥签订了屈辱的城下之盟后,和亲就成了卫国笼络属国的唯一办法。绝大多数卫国宁氏皇族的女儿们生来就带着去国辞亲的可悲宿命,宁无瑕曾经以为倚仗着父皇的宠爱,自己是绝对不会沦落到那种悲惨命运里的。但是谁知道呢,一个皇城里高高在上的公主和这万里锦绣河山孰重孰轻,这是个很容易做的选择题。
也是在一个大雨的日子里,父皇亲手把她送上了离京的凤辇,目送他最珍贵的小女儿远嫁千里之外,此生或许再也没有重逢的一天。宁无瑕不怨父皇,她也不知道要怨谁,或许可以沧桑地说一句都怪这无常的命运,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又知道什么是命运呢?
有忍不住的泪水想要越过眼眶,宁无瑕深吸一口气,努力了好几回还是咽不回喉间的酸楚。她不想把悲伤显露出来,如意姐姐和亲远嫁那一天肆意的号啕痛哭之后,她已经发誓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哭有什么用,哭也不能留住如意姐姐,哭也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她不想哭。
北风带着雨丝拂过窗口,宁无瑕咬紧牙关垂着头向屋外走去,止住想要跟来的侍女和嬷嬷们:“我就在后面游廊里走走,不用跟着了。”自小跟在身边侍候的侍女淡月体贴地唤住还想阻止的蓝嬷嬷,把一领厚实的披风搭在宁无瑕肩头:“夜深露重,公主少走一会儿就回来歇息吧。”
出了这座临时的寝宫,后面就是一道碧竹环绕的游廊,这道游廊很长,也很蜿蜒,沿着山的走势或转或升一直通到山顶附近,每行一段都建有花式不同的凉亭,供人驻足观赏不同的景致。宁无瑕没有心情停下来看风景,只有她越来越仓惶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
宁无瑕知道肯定会有人跟着她,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被打扰地悲痛一会儿。于是她在转过一道弯之后果断地跳出游廊躲在一座假山石后,等到远远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女追过去,便又从另一个方向钻进了浓密的竹林。
雨已经下了两天一夜,竹林里的地面泥泞难行,费劲地在林子里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条满是青苔的青石小径。宁无瑕想也不想,顺着小径向上山的方向走去。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声被宁无瑕甩在脑后,她只管往路径更窄的地方走,哪里坡陡往哪里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全身的气力快要耗尽,脚底下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她两只手拽着湿滑的竹子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钻出竹林,停在一条砖石铺成的山道上。
应该是已经到了摄山的山顶附近,傍晚时分满天的浓云一朵也没有留下,全被风吹散了,大大的一轮月亮挂在天顶,再向上走一段路,回头向下望去,竹林如海如涛,离宫的宫墙殿阁已经完全被遮挡住。
山道两边是两排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柏,虬劲的枝干在空中纠结在一起,象是给这条山道加上了一弯浓绿的穹顶。鞋子里灌满了泥水,披风和裙角沾了泥,长长的头发被竹枝撕扯得没法看,打着绺儿贴在身上。宁无瑕冷得上下牙都在打战,她全身颤抖着,很喜欢现在这种连泪水都被冻住了一般的寒冷。
走进这条浓绿的树织成的长廊,宁无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走得太急了胸口里刺痛得厉害。但是也很爽快。她快活得想笑,又难过得想哭,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分辨不清,承受不起。
直到耳边听到一段轻轻的涛声。
宁无瑕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树廊,再跑过一大片繁密的灌木树丛,停在了让她无法置信的震惊旁边。
没办法形容眼前这片幽深。它是那么清澈透明,一眼却又望不穿。它是那么近在咫尺,一抬手却又似乎难以触碰。它是那么安静辽阔,躺在一段时光的回忆里。
月光无遮无挡地倾洒下来,天池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宁无瑕看着看着,突然就哽咽了,她抽泣了几下,忍了一会儿,然后放弃地向着这片幽深又走近几步,直到双脚踏进了天池冰冷的湖水里,颤抖地开始放声大哭。
她哭得那么使劲,全身力气都被悲伤抽干,仿佛她的悲伤比这片天池的湖水还要深阔。新鲜的泪水冲在冻僵的脸颊上,两道带着麻痒的温热。泪水雨水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抬起双手掩面痛泣,脚步踉跄着向着天池更深的地方走去,瘦削身体劈开浑如一块碧玉的池水,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涟漪。
天池是摄山最高的地方,池畔不知何时起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又叫耐冬的这种花一年一度如火般盛开,那个时候是这里最美丽的时候。十几年前就是在这种极致的美景里,祁山亲眼看母亲被葬进冰冷的地底。
一个人登上山巅,在母妃的墓碑前站到现在。又一次胜仗,换来的是又一次贪功冒进的否定。他身上还带着征尘和刀箭伤,但是身体的痛楚却敌不过心中的愤怒。
这已经不是圣光帝时的北遥国了,两百年来的胜利与接踵而来的财富已经让马背上的北遥勇士们失去了战斗的动力。北遥人打仗就是应该一次又一次酣畅淋漓地胜利,而不是妥协和虚与委蛇。他想改变这个现状,但是有心无力。一夜冷雨也没能浇熄祁山身体里的北遥热血,可突然传来的一阵哭声象是一盏冷酒,一直洒落到了他的心底里。
转头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有个狼狈的女子正在东倒西歪地向天池里走去。天池表面平静,底下满是乱石,池底还呈锅底状,越走越深,一跤滑倒很可能就会顺着池底滑进深处。果然那个还在大声哭泣的女子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扑跌进了冰冷的池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