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夜遥

34、立春

　　九番望春 2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三年前送亲使宁景阳为了元嘉公主的婚期跟北遥人商量来商量去，三年后又为了景平公主的婚期继续跟北遥人扯皮，北遥人的态度让宁景阳从中嗅出了极其不正常的意味，奈何多年来费尽心力安插进北遥皇宫的眼线没能打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和元嘉公主当年也不尽相同，即将与景平公主宁如真联姻的靖安王祁山正率领大军远赴东北边关，即将与高句丽人展开激战，公主婚期难定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北遥钦天监办事不力，而是新郎倌归期未定，谁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谁知道祁山啥时候才能回来。
　　到最后，想出办法解决这个难题的人，却是久居青蕤宫的赵太后。
　　在述皇后每日例行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婆媳俩聊天聊到了靖安王的婚事，赵太后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她的办法：“这也值得愁白了头？昔年哲宗皇帝在西征蔑儿乞的时候也是战事久拖不决，婚期又已定，便由皇九弟代兄行礼，将孝贞文皇后娶进了宫。现成的老例儿摆在眼前，竟没人知道照着行事？老三人在边关，他底下的弟弟那么一大窝，挑个行事稳妥些的代兄拜堂又有何妨，祁川那孩子这几年很有长进，面相又喜兴，依我看哪，就挑他准没错。”
　　细算起来，这个代兄拜堂的办法，在北遥和卫国都不算是破天荒的奇事，用北遥礼部官员的戏语来说，他们卫国抱只公鸡拜堂的事都有，跟个大活人拜堂，不比公鸡强？
　　卫国送亲使团的官员一开始强烈反对，过了些天，在靖安王祁山率军首战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后，老王爷宁景阳在灯下枯坐一夜，第二天早晨北遥礼部便收到卫国同意如此操办的回复。
　　北遥京城玄武城中的皇家驿馆里，初升的太阳把橙金色的光芒照在了窗户上，柳长史吹灭了燃点整夜的灯，亲手接过下人们递过来的茶端放在书案上的时候，一柄裁纸小刀从乐浪王宁景阳右手中跌落，在桌上弹跳了两下，落在了铺着厚绒毯的地面上。
　　柳长史惊呼一声放下茶盏捧起宁景阳的左手，老王爷的左手手心上一道横亘的刀伤开始向外渗血，这一刀割得极深，伤口皮肉翻卷，柳长史痛不可当：“王爷，您这又是何必！”
　　宁景阳呵呵地苦笑：“宁某以手代颈受这一刀，且也尝一尝边关将士与无辜百姓们的苦痛，尝一尝被屠戮被宰割的滋味。”
　　柳长史眼中有泪水迸出，他弯下腰捡起裁纸刀，也狠狠地在手心里割了一刀。两个俱都年迈的卫国老人，竭尽全力也无法支撑住北遥强加在卫国头上的重压，苍凉悲凉的无奈情绪在两人胸中翻涌，新鲜的血液从两只握紧的苍老的拳头里向外渗，一滴一滴，伤口很久也没有愈合。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婚期在当天就被择定，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的正月十六，因三皇子靖安王祁山远在边关归期未定，七皇子颖王祁川将代兄行礼，迎娶卫国景平公主宁如真。
　　这个安排对于所有卫国送亲使团的人来说都应该算得上一种屈辱，就连孙嬷嬷都背着人偷哭了好几场，心痛自家可怜的公主。不过宁如真，还有没心没肺的春夕，这主仆俩倒还算镇定自若，只是诧异了一会儿，然后慌张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期待起婚礼来了。
　　不能和自已真正的夫君在祖先和神明的庇佑下三拜九叩结成鸳侣，这肯定是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但是老天爷知道宁如真已经对自已之前十几年的生活有多么厌倦，克制守礼忍让讨好，这八个字完全可以概括她全部的生命。还好上天眷顾，和亲远嫁异国，竟然可以遇见一个笑得那么温和的男人，竟然能遇见一场让她特别特别特别期待的姻缘……
　　礼服是早在卫国时就预备好的，卫国皇宫中技艺最精湛的绣工们用数月时间才能裁制成一件如此繁复精美的礼服，把它从衣箱里取出来，仔细小心地挂在高架上时，宁如真忍不住微笑着想象自已穿着它出现在祁山眼前时的场景。
　　他应该会喜欢吧，应该会觉得好看吧……宁如真此时此刻特别想对可怜的娘亲说，不用再牵挂远在异国的女儿，女儿一定会过得很好，会比谁都过得好。
　　春夕轻轻拥住眼角含泪的宁如真，用丝帕在宁如真眼角小心地拭了拭：“应该笑才对啊，您怎么又哭了呢？”
　　宁如真温柔地点点头，回抱住象亲人一样的春夕：“不哭了，往后咱们都不哭，咱们笑着好好儿地过每一天。”
　　之所以这么迅速地择定婚期，还有个只有小范围内才能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远赴边关的靖安王祁山，在坚辞拒绝迎娶景平公主之后，一直到现在都王八吃秤砣死鸭子嘴硬，还是没松口同意这门亲事。
　　这一点让述皇后和很多长日无聊爱唠闲磕的人们纷纷感到不解，不过一个卫国公主，靖安王不愿娶，他下头还那么多弟弟呢，总有人愿意娶，换个丈夫而已，至于卫国人的脸面，不用太顾及。可是皇帝祁玉和他的三弟一样倔强，甚至还要更倔强，正月十六的那场婚礼，就再也不能更改了。
　　北遥国年代悠久，有心人若是关注一下过往的历史，尤其是两百多年前圣光帝统一北遥三十七部之后的北遥历史，就能总结出一个小小的经验，在不打仗的和平的年头里，节日庆典几乎不会铺张，越是打仗越是打得激烈时，逢年过节则会摆出一副举国同庆的架势来大操大办，籍以安抚民心振奋民意。
　　与高句丽的战事打得如火如荼，北遥京城玄武也变成了一派节日的海洋，在军资象流水一样往东北边境的战场上流涌时，北遥皇帝祁玉用亲王能享用的最高规格来操办弟弟的婚礼，正月十六这一天玄武城的街道上人满为患，到处都是踮着脚尖儿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玄武百姓，人们争着最有利的地形，要好好地看看这一场皇家婚礼。
　　卫国的婚礼实则是‘昏礼’是在近晚时分开始举办，北遥人信奉长生天，崇尚光明，婚礼都是在晨光初起时就开始操办。这样一来，景平公主宁如真在婚礼的前夜连合一下眼的功夫都没有，从沐浴净身，到绞面化妆，令人眼花缭乱的卫国礼仪完整地走一套下来极费时间极费体力，然而为了不增加太多的麻烦，准备过程中的新娘子宁如真连食水都不敢进，熬了整整一宿，终于赶在吉时前准备停当。
　　北遥驿馆里，除了孙嬷嬷和陪嫁来的宫女们，围在宁如真身边的都是北遥的贵妇们，还有宫里派出来的女官，匆匆几面，宁如真还没能认清这些浓妆艳抹的脸，耳边夹杂着汉话的北遥话更让她觉得害怕和陌生。垂首端坐着，宁如真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握住双手。她还记得那天被祁山握住时，从他掌心里感觉到的温暖。
　　再过不了多一会儿，那双手便会执住她的手。执子之手，但愿他也和她一样，但愿再也不分离。
　　冗长的婚礼在北遥萨满奇诡的歌唱声中开始了，宁无瑕头上覆着一块满绣着繁复花样的红缎，离开了居住多日的屋子，踏上了她即将开始的另一条路。
　　除了冗长，北遥风俗的婚礼对新娘子还算友好，来参加婚礼的人闹腾的都是新郎倌，别的不说，那一大碗一大碗的拦路酒，不把帮新郎倌挡酒的伴郎们喝趴下几个绝不罢休。
　　骑在马背上的七皇子祁川脸上挂着有些难以为继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已怎么就答应了要帮三哥拜这个可笑的堂。自家的媳妇还不知在哪片九霄云外呢，拉着别人的媳妇拜来拜去算怎么回事？而且三哥还在跟皇上较着劲，等他打完仗回来发现是祁川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帮他娶了个媳妇来，那祁川能有好果子吃吗？而且那个别人的媳妇……还是宁如真……
　　或许是腰带勒得太紧，祁川费力地把腰挺直，使劲喘了两口气，微侧首用余光看了看身后那顶红色的轿子，上轿时他只匆匆一瞥，华丽的宫装遮掩了她美好的身段，他无从分辨她的腰肢是不是又细瘦了一圈。
　　接亲的队伍在驿馆接到了新娘子，启程向皇宫走去，婚庆大典在位于皇宫中的天坛里举行，届时皇帝皇后会亲自主持婚礼，还有地位最尊崇的大萨满来给两们新人祝福，礼成后将新人送回整饬一新的靖安王府，祁川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北遥和卫国联姻，婚礼上多多少少也遵循了一些卫国的习俗，新娘子下轿后手里被塞进了一根长长的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牵在祁川手里。宁如真蒙着盖头，垂眸时只能看到红绸的一小段，知道自已是在被他的七弟牵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如果是能由他牵着，千里的路由此同行，该有多好。宁如真微笑着湿了眼眶，又怕花了妆，赶紧拼命地忍住，反正蒙着盖头没人看见，用力瞪大眼睛，鼻子吸着气，再轻轻噘起嘴唇把气长长地呼出去。祁川自小和哥哥们习武，目力耳力都远超常人，锣鼓喧天中他听见了身边那顶红盖头底下变得粗重了许多的呼吸声，脚步不由得放缓，是不是走快了，让她跟得费劲了？
　　孙嬷嬷地位低微，留在驿馆中静候佳音，春夕是公主的陪嫁，但依着北遥的规矩，是由一位家世清白八字和谐的命妇搀扶着景平公主走完了整个婚礼流程。宁如真如牵线木偶，叫往东就往东，叫往西就往西，蒙着头折腾了两个时辰，从昨夜起就粒米滴水未下肚，她饿得有些发晕，眼前也一阵一阵地黑，袖子里藏着几块孙嬷嬷特地准备的糖块儿，可是没好意思偷吃，只能勉强支撑着。
　　好不容易一切将近结束，拜别皇帝皇后，坐上轿子返回靖安王府，宁如真被迎进了以卫国和北遥风格共同装饰的新房里。按照先前说定的流程，揭盖头这一节被略去了，只要再走上几步，走回喜床边安坐好，一切就结束了，累得腿都软了的宁如真就可以休息了。
　　手里的红绸被喜娘收走时，宁如真脑子里不知想什么，有一刻在发懵，手里突然一空，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向着被抽走的红绸伸出手去，眼前一晕脚底下一绊，不由得跌坐在了地毯上，头上蒙着的红盖头飘然而落，掉在了她和他的七弟中间。
　　宁如真看人都带着重影，使劲眨眨眼睛，重影渐渐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清晰的人。有一个笑起来左边脸颊上带着个酒窝的高个子男人，象那天在漫天飞雪里向着她伸出手来时那样，也把手慢慢地递向她。
　　宁如真猛地一个大红脸，居然在他面前出了这样的丑，往后这还怎么……她羞涩难当地低下头别开脸，没好意思让他搀扶。祁川的手依然伸向宁如真，他微皱着眉头，心里一阵剜切般的刺痛让他咬紧了牙，就这样肃然地、枉然地垂首看着宁如真渐渐回过神来，渐渐地把脸仰起来，渐渐地对他露出了他这辈子也忘不了的震惊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