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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檀家雪泠 ...


  •   “檀雪泠!”尖细的女高音,响彻了柏氏公司的招聘大厅。
      “在!”雪泠自回忆中惊觉,忙站起应答。
      发话者为女性,年约三十许,面孔平凡,颇与其嗓音匹配。她上下打量了雪泠一番,似对她清秀的容貌多有不满。待视线触及雪泠寒酸的行头,满腔莫名的厌恶又随之冰消。不由满意地稍稍牵动嘴角,略一偏头,不屑地说:“进去吧。”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亵渎了她高贵的唇齿。
      雪泠低眉顺目,姿态谦恭地自她面前走过。眼角瞥到胸牌,区某某,人力资源部助理。呵,原来是小小职员一名,怪不得急于在应聘者面前耀武扬威,怕是仅有此机会体味呼三喝四的畅快吧。
      但对于雪泠这样甫出校门的社会新鲜人来讲,在此等小人物前也只有作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状。毕竟自己一无经验二无资历,更无后台门路撑腰,唯有提供卑微的自尊由人践踏,才会略增胜算。
      雪泠并不觉得悲哀。世事残酷,很多时候由不得你在那里悲夏伤秋。挺得过来便有迎来春天的希望,反之则永堕寒冬,再无抽身可能。
      招聘主管是一洋人,过白的皮肤因肥硕透出粉红色泽,金发油腻,蓝色眼珠如小时玩的玻璃弹球,淡而无神。雪泠不由想起罗琳女士笔下哈利.波特那令人厌恶的胖子表兄,长大后的模样当如是吧。呵,年轻就是有这般好,思绪永远如天马行空,瞬时飘出老远,牵扯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或事。
      又心惊自己在此关键时刻开小差。
      雪泠自问不比旁人,不合意大不了甩手不做,回家定然有片瓦遮雨,不愁吃穿。这份工作对她来讲至为重要,尚需赖此谋生。
      那洋人自我介绍,原来名唤彼得斯潘,人力资源部主管。他看了雪泠的简历,又提了几个问题,随即在表格上写写划划着。然后站起来和雪泠握手,“请您等候消息。”他用英文说。
      雪泠知趣退场,将位置让给下一个面试者。
      出得柏氏大楼,才发现手心里汗涔涔的。伸手摸向口袋,仅剩的五百元钞票皱巴巴地蜷缩在角落。三天,柏氏让应聘者等候消息的最后期限。这五百元可撑得到彼时?也许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再去兼一份临时工更为稳妥。
      雪泠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出租房内,整个人如散架般倒在床上。为了去柏氏应聘小小的文员职位,她花费了为数不多的积蓄去添置新衣,还买了一双说得过去的鞋子。因为面试时间的缘故失掉了一份临时工。今天又刚刚去缴了电话费,免得早已停机的电话根本打不进来。
      旧房子的天花板低垂,墙皮脱落,还有几处发黄的水渍。但饶是这样逼仄的空间,雪泠也已负担不起。房租已欠了有些时日,出入间不免对房东陪着笑脸,忐忑羞窘。
      早间匆匆赶往柏氏,没顾得吃早点。来回挤了两趟公车,又步行一大段路,加上面试时精力高度集中,颇费心神。此时只觉胃部隐隐作痛,腹肠齐饥鸣。
      便咬咬牙,自床上坐起。到得阳台小小炉灶,胡乱煮些面条果腹。又洗净锅碗,换套旧衣出门。
      时间刚好五点整,赶得上晚间第一份工。
      相见欢是家茶餐厅,因地处商业街成为旺铺。
      “雪泠,来啦!”叶之娴爽朗地打着招呼,以身形遮住她,一边使着眼色,“快点,老板娘有点不耐烦了。”她小声说。
      雪泠点头,绕到柜台后面,手脚麻利地换上工作服。
      认识之娴是雪泠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事之一。
      便是她介绍雪泠到这家小小的茶餐厅工作。
      很快到饭口时间,餐厅内人声鼎沸。为数不多的几个服务生以极高的效率穿梭在店堂中,犹得眼明手快,不可丝毫怠慢顾客。稍有不慎,老板娘尖刻的声音即响起:“亮仔,5号桌的葱姜炒蟹催一催!”“之娴,没看到那边要结帐吗?”“雪泠, 2号新来桌客人,去点菜!”说着把餐牌塞到雪泠怀里,大手在她背后一推,足送出去一尺有余。
      之娴就曾笑道:“雪泠,若你脚下穿了轮滑鞋,欧巴桑这一推可直接把你送到桌旁,倒省得走路还得费力气。”
      “小心些,被她听见了,无端丢了饭碗。”雪泠禁不住提醒之娴。
      之娴吐吐舌头,无所谓地耸耸肩,“辞掉旧辞掉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副江湖客的口吻,与其娴雅文静的名字极不匹配。
      雪泠浅笑盈盈,颊旁呈现一个淡淡梨涡,极是好看。之娴又皮皮地捏捏她脸蛋:“怪不得欧巴桑总派你去给客人点菜呢,真是我见犹怜啊。说实在的,论长相我不输于你,还有甚之,可不知怎么就没你讨人喜欢。”
      “胡说!”雪泠一把打下她带些非礼意味的毛手,“是你脾气太暴的缘故才对。上次有桌客人点菜时间稍长了些,你就满脸不耐烦,脸拉得老长,后来还被老板娘骂,难道忘记了?”
      “怎么能忘记呢?可从那以后欧巴桑再也没让我去点过菜,也算因祸得福了。”之娴得意地扬着头,又忽然担心,“雪泠,点菜时没遇上动手动脚的客人吧?记得告诉我呀,我来修理他们。”说着掳掳袖子。
      “知道啦,女侠客。我们还是先干活的好,免得连您扬名立万的机会都失去了。”雪泠揶揄她,然后两人同时收了嘻笑颜色,手脚麻利地开工。
      站在2号桌旁,雪泠拉回了奔腾的思绪,对着客人微微一笑,请他点菜。
      小小的茶餐厅每到这个时刻都是拥挤不堪的,人声嘈杂。那客人本已不耐烦,准备要发一通牢骚的。此刻对着那张明净的笑颜,居然咽回了所有的不满,只是迭声报出菜名。
      雪泠一一记下,转身离去,犹听得男客在劝同行的女伴,“来这种低价位的茶餐厅,就别计较那么多啦……”
      她又微微一笑,是太太吧。若是女朋友便没这么多牢骚,沉浸在恋爱中的人往往不屑计较点菜迟了这样的小事,往往手牵手坐到店家打烊还不觉时间流逝。成婚了便不同,女人的浪漫开始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转淡,直至彻底消失。她会斤斤计较菜量是否给足,价格是否公道,甚至服务是否热情,以最少的花费要求最高的餐点质量及服务。
      所以服务生们都更愿意接待恋人而不是夫妻。店中有一对常客,恋爱时往往叫上五六个菜,犹剩下十之七八,两个人总是潇洒地结完帐便走,绝不屑“吃不了兜着走”。婚后仍常来惠顾,每次叫上三个菜太太便喊停,连先生的啤酒也戒了,菜色吃不完总是打包带回家,连菜汤也不放过。诚然这对夫妻有点极端,但毕竟揭开了婚姻的一小角秘密。所以之娴总是把那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名言挂在嘴边,“婚前要张大你的眼睛,婚后则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忙碌到十点钟,终于可以松口气。店里没别的好,永远有剩下的吃食提供一顿免费的晚餐兼夜宵。
      之娴嫌恶地盯着面前的汤碗,“第一百零一次牛肉面,我闻见这味道就觉得恶心!”说着往雪泠这边推推,“亲爱的,牛肉你挟去好了!”一副慷慨模样。
      雪泠笑着摇头,“今天头出来时吃过饭了,不大饿。”
      “咦,你不是一向不吃晚餐,只等这顿免费的吗?”之娴心直口快地问出口,又觉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什么对不起的,事实本是如此嘛。”雪泠不介意地摇头,她一个人生活,开支紧张,往往省下一顿是一顿。在好友面前并不隐瞒。
      见之娴还是一脸歉意,便转过话题,“我今天去柏氏应聘文员了。”
      “是吗?柏氏呦?雪泠你一定要加油!我爱死柏氏的衣服了,到时内部员工特惠,可别忘了老朋友我啊。”之娴两眼亮晶晶,索性推开面碗,彻底没了吃的欲望。
      “呵,希望如你所愿。”雪泠被她感染,竟又生出丝希望。柏氏的工作,对她并不意味着华美的衣裳,更多的好处是可以支付房租,水电费,煤火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帐单。
      便低头努力地吃起面来,直至鼻尖上被辣汤激出细密的汗珠。长久以来总是随便找点东西果腹,胃口已被饿得很小。此时又累得双脚打晃,实在没有饿的感觉,可还是强逼着自己吃了下去,就当增加点营养,她悄悄劝说着自己的胃。
      那厢之娴的小嘴还在说个不停,“你说这个欧巴桑啊,可真会人尽其用,可以媲美外国资本主义用人的强度了。五个小时内连一分钟歇的功夫都没有,才给那么少的工钱,真是两个字,剥削。”
      雪泠抬起头, “之娴,要不是为了陪我,你本不必……”
      之娴摇摇头,用力在她背上一拍,“说什么呢?忘了我们是清远高中最佳拍档了吗?还是我先找到这家,然后拽你一起来的呢。其实开始还没决定要不要来这里打工……”
      “对呀,后来老板娘嫌我太文静不大想要,你便拍着胸脯大喊‘要留都留,要走都走!’震住了她,这才把两个人都留下来。”
      之娴不好意思地笑,“也没啦,她可能觉得两个人这么友爱,以后比较好管理而已。别看欧巴桑学历不高,用人方面可是有一套。喏,单点你一人去点菜便是例证。对了,谈谈你今天的面试吧。”她总是跳跃性思维,谈话间骤然转到毫无关联的事物上去。
      好在雪泠已习惯,“也没什么。就是花了好几小时才赶到那里,然后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最后被叫进去,交上表格,回答几个简单问题,再坐几小时车回家。”雪泠言简意赅。
      “有无奇遇?”之娴一脸憧憬。
      雪泠想了想,“啊,面试的是个洋人。”又好笑地望望之娴,“不会吧?之娴,你也如那帮小女生那样发花痴?想象中,面试女秘书时被某个金发白马一眼相中,惊为天人,视为心中的东方美女。于是一路玫瑰香车钻石的热烈攻势,终于把矜持的女生追到手。然后……呵,然后发生的事总是很少有人去考虑的。”
      之娴不甘被她奚落,撇撇嘴,“世间多的是过了今天便不想明天的潇洒一族。哪有几个像您老人家这般老僧入定。”
      雪泠笑笑,自问不能与旁人相比。除了自己,她什么也没有,更须谨慎小心,错不得半步。
      看看时钟,已近十点一刻。“我要走了!”她站起来说。
      之娴跟出来,“别太辛苦了,自己悠着点儿!”
      雪泠点点头,向她摆摆手离去。
      下一站是阿森的网吧,雪泠负责做一顿夜宵,简单打扫一下卫生,换得借用网吧的旧电脑打字赚钱。一千字10元。雪泠速度很快,但一晚上也只能赚200元左右。
      阿森是雪泠以前的邻居,明显地对她有仰慕之情。雪泠不想接受,又迫于生活不得不借用电脑,才想出这个以劳动相抵的法子。她一边打着,一边暗下决心,等找到工作便买台旧电脑,不必到这人龙混杂、烟雾缭绕的网吧来。
      “雪泠,喝杯饮料!”阿森过来一趟。
      “这是刚从西点店买来的蛋糕。”第二次在她身边打晃。
      雪泠不堪其扰,抬头看他,温和隐忍地说,“我并不饿。”
      那家伙望着她傻笑,“呵,那我帮你打包,明天早晨吃。”
      其实阿森并不舍得雪泠来这里做工,要用电脑就用好了,网吧里多的是电脑。但他知道雪泠的性格不会平白受人施舍,只得同意她的提议。看着她拖着忙碌了一天的身躯,疲累地做卫生,煮夜宵,然后挑一台最破最旧的电脑来做打字的活计。阿森无比怜惜,却不敢表达,只怕一个疏忽,唐突了佳人,连这唯一可以接触她的机会也失去。
      她坐在那里,如同一朵栀子花盛开在不相称的黑暗中,引得无数小青年探头探脑的偷窥,后来都被他左瞪右瞪地看回去。便有人开玩笑,“森哥,马子够正点呀!”他一个拳头过去,打得那人趴在地下。
      雪泠,岂是能用“马子”称呼的女孩?她虽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有点倔强,甚至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可在阿森心中,便是他的神仙天人,不容人亵渎玷污分毫。
      可雪泠并不知道这些。她专心地敲着字,直到眼睛快睁不开,才揉着眼睛由阿森送她回家去。
      网吧就开在租住屋的楼下,每次阿森坚持送她,便也不推拒。女孩子,还是注意安全些好。香港虽治安比以前稍好,这个地区却还是不虞危险的,同时,房租也最便宜。
      回家已累得浑身乏力,强力支撑着洗漱干净,遂一头扎在小床上,一夜好眠无梦。

      次日天刚蒙蒙亮雪泠便被屋顶上如雷声响吵醒。
      楼上住着户开早点铺的夫妻,每天早间便在自家小小房间里开始准备食材。无奈楼宇破落,屋顶墙壁极不隔音,寂静的晨间更如晨钟般扰人清梦。
      雪泠又闭了下眼睛,随即咬咬牙坐起来。
      天天如此她早已习惯,只安慰自己找了户不必定时的闹钟邻居,绝对准时,且永不用更换电池。
      在小小的盥洗池边刷牙洗脸,洗了昨晚泡上的衣物,又小心地登着椅子挂在窗前,屋内唯一可见阳光的角落。看看时间已尽六点,每天出门的时间。出于这个年纪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临走前她在镜子前又打量了自己一眼。旧镜子已有些模糊,但仍呈现出一个清爽秀丽的影子。昨日的奔波与劳碌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分毫痕迹。
      奇迹吗?不,有原因的。不是因为她健康,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年轻。青春,造就了这个奇迹,抹去所有劳累和熬夜的痕迹,它本身即是美丽。
      许多美人儿拿着无可匹敌的青春去博取金钱,成功后又拿着金钱去追寻即将逝去的青春,却又何必?留得青春不更好?一朝拿它去易物,那无须装扮无可匹敌无可描摹的自然天韵便消失殆尽,无可逆转。
      所以雪泠放弃了几个走捷径的机会,在一家小小的商务公司做销售代表。薪水刚够糊口,还靠打零工勉强应付房租水电。
      公司并不大,员工二十余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考勤奖惩等制度一样不少。业绩不佳扣分,客户投诉扣分,迟到早退扣分,病假事假扣分,无故旷工扣分,在工作区吃饭扣分……到得月末,分便折成钱,四舍五入地从工资袋里扣去,于是薄薄的信封变得更薄。
      “公司还是很仁慈的,负分从来不扣的。”老板的小舅子,与雪泠同在市场部的小贾这么说,满脸青春疙瘩豆的面孔直冒油光,兀自等待雪泠的附和。
      难道还自动转移到下月?他那五短身材的姐夫才精明,直到这便是员工忍耐的临界点,再扣下去便无人做工,哪还有利益可赚?
      雪泠转过身去,遏住一阵阵反胃,生怕刚在电车上吃下的早餐吐出来。
      她倒不怕呕吐带来的难过,要是得罪了小贾恐怕又得走路了。
      柏氏那边还没消息,尚赖此工作维持生活。
      现在毕业生供大于求,以她专科的学历,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真是难上加难。雪泠又是孤女,不比同龄可以倚仗父母贴补花费的月光族,分外艰辛。
      望向设计部格子间里悠闲悠在的同事,雪泠有着丝羡慕。有技术说话确实吃香,起码不像市场部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椭圆形的办公桌又兼会议桌及餐桌。
      不禁有些遗憾,要是舅舅……雪泠摇摇头,不允许自己想那些无用的事。
      当年是学校的高考状元又怎样,现在社会只看你的学历学校,不问前尘旧事。你是天才也好庸才也罢,合我用便是人才。不过,敲门砖拿来,本公司本岗位不招本科以下学历。什么?专科?还是夜校毕业?这个……容我考虑一下,这样吧,女秘书你做不做?话先说在前面,工作时间可有点不固定,应酬嘛要陪一下,还有……哎,你怎么走了?真是……下一个!
      雪泠再不走,怕无颜以对地下饱读诗书的父母。
      曾经,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呵护着疼爱着,最好的都拿给她,最坏的都挡了去。父亲在时,家里还算小康,钢琴书画一样也没落下。雪泠又聪明乖巧,在学校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也都愿与她亲近。邻居太太总教训自家儿女说,“看看人家檀雪泠……”孩童小小的世界中,她是无忧而骄傲的小公主。
      忽然一夕间,大厦崩塌。父亲猝死,母亲过于悲伤卧病在床。每天不再有可口的饭菜,光鲜的衣裳,不再……有大屋里快乐的时光。渐渐她家的光景迅速凋零了,从大屋搬小屋,而后是租住屋,再后来因欠租不得不时时搬家。学校也调换了,由名校变为普通的小学,不再有考究的毛料校服,同学也换过一拨又一拨。
      中午自带盒饭。有同学忘带由其母亲送来,一径打着强仔的脑袋,“小兔崽子,竟给老娘添麻烦!”粗鄙的语气不掩慈爱。
      雪泠不堪忍受,扎进母亲怀里,“妈咪,我好想念以前的老师,同学。”
      “雪泠……”母亲脸上是无比的悲伤和自责,她在怨自己不能给小女儿提供最好的条件。
      雪泠马上惊觉自己的无礼要求,又装出欢颜,“不过,我今天交了几个新朋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成功地使母亲转忧为喜,忘却了生活的烦扰。
      雪泠自一夕间长大。
      根本没有什么新朋友。同学们都觉得她过于孤傲,合伙孤立她。国文老师更在雪泠无意间指出他一个错别字后处处刁难。
      生活中没有一丝亮色。
      这时雪泠认识了叶之娴。
      午餐时间,她向雪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哎,你是上海妹?”她老实不客气地说,眼神却是友善的。
      “嗯,怎么?”雪泠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有些男孩气的女生。
      “只有上海妹才有这么雪白的皮子。”之娴捏捏她柔滑的脸蛋。
      雪泠拍掉她的手,“如果你不再那么做,我想我们可以称为朋友。”她老气横秋地说。
      她们的友情自那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二人之间的标准动作也延续到现在,一见面就一个去捏另一个的脸蛋,另一个再若无其事地拍掉毛手。
      “雪泠…..”小贾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老板娘兼亲姐一连串明显做作的咳嗽声打断,缩回自己座位。
      雪泠松口气,幸亏老板娘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穷得只剩下自尊的小女生,不足以成为她宝贝弟媳的后背人选,才少了许多麻烦。
      时钟准确指向八时半,开始做工。
      自报上找了几家公司,开始逐家打电话联系。
      男销售员总是乐于□□的,尤其遇上女性顾客,更是有机会施展三寸不烂之舌。
      雪泠却更喜欢先打电话或发电邮,觉得对方确实有意向后再动身。女性做销售,诸多不便。开始总是拽上同事一起去,后来明白两个和尚的道理,才开始战战兢兢地自己做。
      居然做成了几单生意。
      拿到提成的那月,薄薄的工资袋被她攥得汗津津的。下了班立即去采购白脱面包,洗发水,柠檬味香皂,还买了一条雪白的纯棉单人床单。
      依稀还记得小时候住过的房间,淡绿的墙纸,雪白的公主床。所以大了也只喜欢雪白的床单,这也是雪泠唯一保存下来的儿时习惯。
      她现在已不会让人感到孤傲。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安静不爱说话的女生,平凡一如路人。
      之娴功不可没,帮她融入市井社会。
      最怕的是男性顾客约她出去,咖啡座里,坐下便感慨老婆如何不理解他,两人无法沟通等等,一如雪泠以前辞工不做的若干男性上司。
      中年男子的生活太平淡,希冀有新鲜事物调剂,期待大不同。
      若是一时昏了头脑,后果堪虞。
      雪泠只牢牢记得亡母的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她说完便咽气,手指兀自紧紧抓牢独生女儿,心中必定万千不舍。
      之后雪泠寄人篱下,在舅父处受尽舅母白眼,终于长大,自谋生路。
      每当生活遇到困窘,她便默念母亲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于是总有贵人相助,转危为安。这句话是遗命是叮嘱更是她的护身符。
      我是父母的女儿,所以应该怎样怎样……夜深人静,她总这样告诉自己,作为激励。生活中总要有个奔头,雪泠的奔头便是冥界的父母,照顾好自己,不要让父母失望。
      “雪泠,电话!”设计部同事叫她。
      雪泠心头一紧,忙匆匆放下手中电话奔过去。
      是柏氏,要她下周去上工。
      放下电话,几乎不敢相信美梦成真。
      “你还好吧?”同事问她。
      “掐我一下。”雪泠喃喃地道。
      “什么?”
      雪泠狠狠地在自己前臂掐了一下,雪白的皮肤立时浮上乌青。她却欣喜,是真的!
      老板娘沉张脸,“喂,你进来一下!”切莫怪她无礼,上至她的老公、公司的老板下至外出时出租车司机,她倒都一视同仁,全部用此称呼。
      雪泠跟她进去。
      “上班接电话?你当我这里是什么?”老板娘没事找事,公司制度尚无严苛到连接个数分钟的私人电话都不许。况且许多销售员都有自己的关系网,与客户言谈间听不出朋友与客户的明显界限。
      “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便打算辞工,刚好做满这个月。
      “态度还不错!你就是以这种手段迷惑住我小弟的吧?”老板娘一副我识得你是狐媚子的语气。“哎,本来我是决不同意的,可是小弟哭死哭活的我这做姐姐的也不忍心,这样好了……”
      雪泠惊呆,盯住她肥硕的下巴不住颤动,“……你可以与小弟做个‘伴’,听到没有,只是‘伴’,可不许你痴心妄想!”
      不尊重人已到极致。
      雪泠怒极反笑,“不好意思,这种殊荣我无福消受,您还是另觅人选吧。还有,我正式向您辞职,再见!奥,不对,应该是不再相见!”
      出得公司她直接去之娴家。
      电车摇晃,雪泠的心也在摇荡。刚才一时意气究竟有无必要,是,她出了口恶气。可上月薪水尚未结算,如此一闹,怕是没希望了。便有些丧气地想到欠了有些时日的房租。
      下个月就可以领到柏氏薪水,可这个月怎么办?每天打零工的钱只够吃饭和交通的,剩下一点点尚付不足水电费。
      之娴?不,她家也是普通人家,又供两个大学生,负担不轻。何况已经借过一次钱款尚未归还,又怎好开第二次口。
      雪泠左思右想,终于提前下了电车。又步行一段,来到一处华美的宅邸。
      在电铃前踌躇,将按未按之际,却听到舅舅的声音喊她,“雪泠!”
      回头险些认不出来。大半年未见,人是越发富态了。旁边两个半大少年个子已经超过他,是大弟二弟。
      “一起进去吧。”最后还是舅舅说。两个表弟依旧是冷漠的,唇边挂着抹讪笑。
      下午茶的时间,舅妈照例在和牌搭子筑长城,新做的织锦缎旗袍在肚子上箍出一匝匝肉来。
      她是典型的广东人,看过母亲的旧照后才开始迷上旗袍。但旗袍是挑人的,伊那种宽肩平胸丰臀的女士,委实不适合。
      母亲穿着旗袍的韵味确实少有人及,起码在雪泠残存的记忆中是这样。
      佣人已经换过了,磨蹭着出来倒茶,甚不情愿。
      想是看出了主人家的脸色吧。现在出来做事的人,再聪明不过。怠慢了主家不受欢迎的客人,无过却有功呢。
      “嘉清嘉扬,不是爹地带你们去看航模展,怎么这么早回来?”舅妈随口问着,手下兀自不停地码着牌。
      “爹地说厂子有事,先把我们送回来,没想到碰到那个讨债鬼。” 嘉扬的“悄悄话”说得满室皆听得到。
      舅舅的眼神闻言闪躲起来,雪泠无法再保持缄默,只得轻轻地说,“阿舅,可否帮我垫付一个月房租。下个月发了薪水一定还您。”
      舅舅怕太座发火,先向牌桌方向瞥了一眼,又望向雪泠。小姑娘当初来到家里才十四岁,一直勤手勤脚,凡事看自己一家人脸色行事,聪明乖觉,从不给添麻烦。表妹程雅言——雪泠的母亲薄有积蓄,所以初高中学费利家也没操心。想到这里,便有些歉意。这个外甥女的聪明才智可远在自己那两个宝贝儿子之上,却只读到高中。后来的专科还是雪泠自己坚持去夜校念的,仗着吃住在利家,半工半读地上了四年采取得文凭。若是……嗳,谁让自己拗不过妻子呢?二十年前入赘的时候,可没想到今天的光景。不过如果有机会再次选择,可能他还会选这条路。没有妻子和她一家金钱上的助力,一个穷小子再怎么摸爬滚打,也成不了今天的气候。像自己这种少时富贵过的人,最怕的就是过平凡人的“穷”日子,比杀了他还让人难以忍受。有句古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一番思想活动,舅舅的眼光便柔和起来。“雪泠……”
      “哎哟,听听我们这姑奶奶说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现在钱歹赚,张太,你家也做工厂的,我说得没错吧?又是两个儿子,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学费,补习班费用,衣服,零用钱……现在的孩子,哪样得了呀?我们小本经营,一家四口本来刚刚好。谁知道程万生那头领回个讨债鬼来,一径让我们养到这么大。好不容易成人了吧,又回来讨要房租。大家说说,我这是什么命呀!”
      舅妈的言谈还是那么尖酸刻薄,赶上那张太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妇人,“对哟对哟,拒绝了你给她找的那门好亲事,坚持自己要搬出去。还不是最后得回来伸手要钱?现在的人哪,很少有知恩图报的。”
      饶是雪泠身经百战,到底是年轻,脸皮子薄。这几句话下来便有些坐不住,握着手袋的指关节都攥得有些发白。看看舅舅在舅妈的淫威下不敢做声,便咬牙站起来,“舅舅舅妈,你们先忙着,我先走了。”
      出大门的时候,舅妈尖刻的声音再次传入耳膜,“姑奶奶走好呀,不送!”
      那女仆也突然冒出来,替女主人解气似地狠狠摔上大门。
      雪泠平白受此侮辱,房租又无着落,心里便有点发慌。只是慢慢向公车站踱着。
      “雪泠!”是舅舅的声音。
      回头见他拖着一百七十斤的体重吃力地追上来,塞一迭钞票在雪泠手中,“拿去,交完房租应该还有的剩,补补身体。”
      “舅舅……”雪泠忍不住漾出眼泪,且渐流渐涌。
      她一向是很少流泪的,孤身一人来到并不友好的利家如此,长大离开利家独自过活也是如此。只是此刻却忍不住,泪如泉涌。
      现实逼迫她不得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总觉得自己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从未想过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在社会生存会有这么难,想要活得好更是难上加难。要不是为应聘柏氏同时失去工作和一份重要的临时工,何至于今日上门举债?
      “雪泠,别这样。我……对不住你母亲。”舅舅难得良心发现。
      雪泠含着泪花攥着钞票,对他微笑,“我……一定会尽快还给您的。”她强调“一定”二字。
      便踏开步子向前走去,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生活便算得上柳暗花明了。虽然在柏氏只是普通的文员职位,总也应付得了日常开支,不必再四处打零工维持生活。
      人总说一处恶遮千般好。雪泠却总把这句话倒过来,纵舅舅有千次恶也抵不住这一次好。他救她于水火。
      待雪泠上了公车离去,利万生还是呆呆站在那里。年轻姑娘本就是精致秀丽的,欣喜那一刹那,眼珠似黑水晶般,崩射出无数道流光溢彩,让人不敢逼视。他为那青春无敌所摄,良久说不出话来。

      雪泠去见之娴。
      “你辞工了?”之娴快活地大叫。“等等,先别说。我猜……柏氏给你消息了对不对?”
      雪泠微笑颔首。“那边要我下周去上工。”
      之娴给她拥抱以示祝贺,须臾,“我还是很奇怪,以你的性格,应该是万无一失才辞工才对?说,是否有别的我不知道的事情?”言毕插着小蛮腰斜睨着她,一副大姐大口吻。
      “老板娘藉故刁难,我一时气不过,顺势辞职不做。”
      “咦?那位小姐淳淳教导我说‘忍’字为社会第一生存要件?”之娴揶揄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你我年少气盛,免不了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对哟对哟,那上次那个客人对你毛手毛脚,我要过去修理他你为什么……”之娴抓住这句不放。
      雪泠忙堵住她嘴,免得下面连珠炮般说个不停。“一桩归一桩,旧事莫提。对了,之娴,我准备在‘相见欢’做到这周末。”
      “你终于想通不兼两份工啦?”
      “我想全力以赴做好柏氏的工作。”
      “周末别做了,还不在家歇歇?看你的脸色,白惨惨的,缺少睡眠和营养。”
      “周末餐厅比较忙,突然辞工,怕老板娘找不到人来替,影响生意。”
      “雪泠,你总为别人设想得那么周到。怪不得我妈总要我拿你当榜样学习。”
      “也没有。不过做事总要有头尾,困难时这份工助我良多。”雪泠轻轻的说。应聘时老板娘舍却有经验的潮州妹而取毫无经验的二人,遑论动机为何,总有帮扶穷学生的心思在里面。所以一直以来无论老板娘多凶,她始终未曾顶过半句嘴。
      其实就算时间和体力上都能达到,雪泠也不准备再做下去。在这种小地方打零工,到底非长久之计。现在有机会能进入柏氏这种大机构,自然要打起万分精神,全身心投入工作,才会有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机会。
      不过心中却有莫名不舍,半是这以后便少了许多与之娴见面的机会,半是因为要离开这熟悉的小小店堂。连餐厅发黄的招牌也显得那么可爱, “相见欢”几个大字在夜幕和彩色灯光的衬托下那么鲜活地留存在了雪泠的记忆中,永难磨灭。
      相见欢,别亦难。
      职场道路漫长,未来难测,雪泠会牢牢记住道路的起点便在这家小小的茶餐厅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1章 檀家雪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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