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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2章 临江仙子 ...


  •   雪泠知道世界上并不只自己一人有此遭遇。
      天上的神明如奥林匹斯山上的神诋般爱戏弄世人,时光的洪荒掩埋了所有发生的过往,任你如何悲鸣也无从挽回。
      也许,只有当你彻底不做任何希冀的一刻,爱开玩笑的神明们,才会仁慈地透露出一丝曙光。
      自那日起她便时常能见到陈煦。
      看样子,此次他准备在香港长住些时日。
      之娴买来金大侠全套《倚天屠龙记》来送给她,“重点看第三卷。”她眨着眼睛说,见雪泠不解,又补充“无忌哥哥在一柱香的时间里忘记了生平所见剑法,如此才得至上至柔的太极剑真谛。”
      雪泠莞尔,“谁说不是呢,张无忌看似平常,实则有着大智慧。”连在感情方面向来是个粗线条的之娴都能明白这个道理,自己又焉能不知?“之娴,”她接着轻声道,“自他回来后,我的心反而平静。”
      奇怪吗?也许并不。
      之娴若有所思,“回忆总是完美的。”
      是吗?呵,他可是陈煦呀。陈煦……任何时候都是完美无瑕的,如神诋一般的人物。
      她想着,忽然笑了起来。终于,他自她见犹不可及的昔日爱侣,升格为永不可触碰的天上神明,可喜(惜)……可贺(喝)。
      他们几人每过一段时间定期至农庄小聚。无论工作多忙,雪泠总是尽量抽时间过去。
      她一向重视与朋友们相处,不应因陈煦有异。
      心中始终牢记对她来讲不啻良友明师的陆明姗语,“没有忘记,才是真正放下。”
      呵,明姗,她在心底轻喟,我哪里及得上你心性坚强果决之万一,只尽力而为罢了。
      陆明姗年前刚刚诞下一对麟儿,双生子长得一般模样,虎头虎脑地极其可爱,却也让初为人母的她忙番了手脚。
      又是那幅倔脾气,坚持不肯请保姆。
      “我是谁?大名鼎鼎的陆明姗是也。同时管理两个公司都付付有余,况乎亲生黄口小儿?”
      对雪泠和罗律师所发豪语言犹在耳,转天便见之雅没精打采的模样,“姗姐半夜打来电话细细询问育儿经,累得我后半夜不得安眠。”她揉着眼睛道,怀中的小朗明明不困,却配合亲娘做出眯眼打哈欠的模仿动作,令得众人忍俊不禁。
      呵,好个“大名鼎鼎”的陆明姗,在之娴的夸张宣传下,真个在香港亲朋中“大名鼎鼎”了。

      舅母突然来寻,言舅父程万安罹患绝症,已命不久矣。
      雪泠惊得立时放下手中工作去探。
      回港后她并非与舅父一家没有联系。
      只是罗律师与之娴看不惯利家前倨后恭的嘴脸,在一次利太太向雪泠讨要款子时不顾雪泠劝阻着实奚落了她一番,又在事后直言雪泠对他一家太过耳慈心软。
      那一家渐渐知趣,又有愧在心,慢慢也不敢再上门找。
      雪泠却始终念着利家于己毕竟有数年收留之恩,又曾得舅父在危急时救助,总在年节差人送礼物去。又给两个表弟封红包,支票上金额足够他们全年就读昂贵的私立学校费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舅父期期艾艾地不敢多开口,舅母则殷勤得有点太过,两个少年倒是有所长进,只是被父母叮嘱过不得乱说话,一径沉默着。后来她便多是电话问候,极少登门拜访。
      舅母一向丰腴,此刻却整个人缩小了一圈,直捏着手帕拭泪,“你阿舅他一直不让我来找你……”
      雪泠恻然,轻声问旁边的主治医师,“他情况怎样?”
      医生摇摇头,“脑癌晚期。你们还是多抽些时间陪陪他吧。”
      舅母闻言再度嚎啕大哭,两个表弟面色苍白地在旁劝慰。
      雪泠陪着他们劝了一会儿,看到舅母情绪稍稳,着他们陪她去房间休息,自己一人悄然推门进去。
      舅舅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已被病痛折磨得脱了人形。
      他醒来,看到雪泠便微笑,“你来啦。”
      她鼻子发酸,仍努力维持笑靥,“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舅舅说,突然收敛笑容,“唉,就是当初如此待你,不知以何面目去见阿姐。”
      “阿舅,您长命百岁,还要有很长很长时间才去见姆妈呢。”
      程万安自知得到甥女谅解,不由老泪纵横。
      她联系到最好的大夫为程万安诊治,奈何已是癌症末期,任华佗再世也回春无力。
      数月后,他们一行人着黑衣参加了程万安的葬礼。
      陈曦来,雪泠并不稀奇。
      可……陈煦也来了。
      身边是如影随形的罗颖。
      雪泠发现自己比想象的更为伤痛。
      他是她世上仅剩的一位长辈,如今……终于也不在了。
      忽然想起小时候舅母曾戏谑道,“这丫头命硬,克死亲生父母,将来一定……”
      是这样吗?她打个寒颤。
      陈煦正在前面行礼,高高的个子极为优雅。她望着他漆黑的后脑,一阵心悸。
      太阳之子……命够硬了吧?
      所以才能自死神手中捡回条命来。
      但……他忘了她,是否以此为生命的代价?
      他已行完礼,向她走过来,“节哀顺变。”淡定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莫名使人安宁。
      她微颔首,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立时走开,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葬礼后雪泠情绪一直低落。
      朋友们特别是陈曦使尽了百般解数,有时只得她片刻欢颜。
      这天陈煦送来了《图兰朵》的票子,令她精神一振。
      外国人眼中的图兰朵,生长于神秘东方的深宫中,貌美如仙,但残忍、嗜杀、仇视男人,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公主。
      但她一直很喜欢普契尼笔下的这个故事,“茉莉花”唱段亲切又带着些歌剧的唯美,经典的“今夜无人入睡”唱段更是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弦。
      那音乐使她忘却了一切烦忧,似乎整个人洗涤出新生,心中尽是安宁和乐。
      幕落的那刻,她与陈煦目光交会,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恍若隔世。
      谢谢你,陈煦,她在心中默默地说。
      他……没有变。
      仍是那种温雅的绅士做派,暗暗的体贴,不露声色。
      她的心,略微动了一下,很快止于无形。
      他……是在追求她吗?抑或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那么……她升格得够快,已堪与柏年等共论。

      陈曦参加学校的化妆舞会,别出心裁地着罗马式长袍,略卷的发上带着橄榄枝金冠,唇红齿白地活似罗马神话中的美少年。
      雪泠帮他调整着长袍上的腰带,调侃他,“你扮成丘比特,不怕引来一群普绪克?”
      曦笑道,“那么,美丽的普绪克,可愿随我一起去维纳斯神殿见母神?”
      她不理会,拍了他一下,示意可以出发。
      普绪克夜起偷窥爱郎,淌下的烛泪揭露了她对爱情诺言的背叛,便是她日后尝尽千辛万苦的原罪。
      神亦如此,凡人焉能幸免?
      lost and found,遗落与追寻,获得真爱的必经之路。
      陈煦……终于有心去探究一切了吗?
      可她……已不愿再费心思索他所做为何。

      陈煦以他一贯的敏锐,早已觉察出此次返港后雪泠有意无意的疏离。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她在他身边时总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三年前她答允他漫不经心的提议时,那种莫名的失落感历历在目。
      当再度看到雪泠时,他才乍觉罗颖与其惊人的相似。
      但似乎只有他一人为此暗暗心惊,大家均未有察觉,或者说……认为理所当然。
      他与她相处时间并不长,却视同家人。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即便是同样能干的罗颖,在他看来也只是得力助手而已。
      那天在农庄,他看到她的手指滑过那一排书脊,眼神略带些迷蒙,似乎陷入了某种动人回忆中。
      他的目光跟着她来到电脑前。她看到那画面先是一愣,随即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去敲击键盘。几秒钟后,从隐约可闻的乐声变化中,他知道密码完全正确,电脑进入操作界面。
      她却不见喜色,反而面孔煞白,眼神倏地投转过来。
      四目相对,她像只小鹿般惊慌地移开视线,却使他难忘那刹那间眼光的晶亮,似两只黑水晶般,蕴含着无数光芒,神秘莫测。
      接下来他提议玩多米诺骨牌,几乎在意料之中的,看到她熟知他常用的摆放方式。
      她……比他所知的要与他熟稔吧?
      均叔和梅姨临去前那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终于清晰了起来。
      “檀小姐……很喜欢这副棋子。”
      “你说雪泠?”
      “是,少爷,我说的是檀小姐。”
      他早该知道的,均叔只对他一人以下人自居,却为何称她“小姐”。
      “雪泠总是手足冰凉,戴上这个手笼,应该很暖。”
      他接过来,觉得梅姨送这件小玩艺很奇怪。毕竟香港的冬天没有冷到要戴手笼的地步。
      “啊,还有这个针线包……她要是觉得尺寸不对的话,可以自己改改。”梅姨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现在想来,是要暗示他什么吗?
      当晚,他在梦中听到那个清雅的声音再度响起,“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雪……”他从睡梦中醒觉,满身冷汗。
      三年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陈曦趁暑假要往冰岛一游,并竭力劝说雪泠与他同行,“冰岛,那是地球上最美的一道伤痕。”
      她心有所动,三年来一直崩得紧紧的神经,确实需要好好松弛一下。
      柏年也主张她去休假,被之娴取笑他“抛砖引玉”,自己想待雪泠回来后放大假才是真。
      终于决定成行,也借机躲避最近越来越不可捉摸的陈煦,顺带理清一下纷乱的思绪。
      冰岛,好像嵌在儿时快要翻转熟烂的地球仪上的北部区域,那一片淡蓝色的大西洋海域包围中。小时候爸爸曾给她讲过维京人丢石头的故事,印象中,他们是高大,强壮,骁勇善战却又沉默寡言的水手和战士。
      她很快为这块土地的广袤,空旷,奇特而又壮美的景观所征服。这里丰富的地貌,兼容并蓄了入云的冰川,蒸腾的喷泉,冒烟的火山,还有延伸到海平面的冰舌与一望无际的荒漠,数以千计的瀑布与河流在其间星罗密布,具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千变万化,水火交融的磅礴景观。
      他们徒步在这地广人稀的岛国走着,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心中无比安宁,放空了所有思绪,异常轻松。
      陈曦经验丰富,她乐得什么都交给他去张罗,无条件的服从。
      他携带了沉重的摄影器材,对着那些大自然的杰作一径猛拍,认真专注的神情,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专业摄影师的身份。
      这些照片,回去后会刊登载国家地理杂志上,他是他们的兼职记者。
      唉,陈曦有着很多个古怪的头衔,只是身为门外汉的她一直都不在意罢了。其中任何一个领域,他都是业内令人尊敬的专家学者,但行事素来低调,从不张扬。
      他也拍她,其热情并不下于对着那些复杂地貌和奇观异景。有时他会要她在某个地方摆好POSE ,更多时候则是抓拍,拍她走路、抬首、回眸、沉思的模样,拍她微笑、薄嗔、轻怒,欲笑还颦的面容。最令她心悸的是,他对她太过了解,摄影水平又太高,总能透过镜头抓住每个画面的灵魂,那些她极力隐藏的东西。比如说,眉间淡淡的轻愁……再比如,唇边迷朦的微笑……
      原来……她只骗过了自己一人而已。
      午夜时分,六月底的冰岛,正是极昼。太阳在地平线上徘徊着,久久不肯离去。傍晚和黎明,同生共在,随着幻日火红温暖的柔光被大气中无数的冰晶折射开来,色彩斑斓地交织成一副瑰丽的图画,美得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是夜他们借住在当地人家中。
      陈曦今天在空中跳伞俯拍窄长峡湾时,有些受了风寒,早早喝了药睡去。
      雪泠却了无睡意,刚坐在手提电脑前想给之娴传几张照片回去,忽看见陈煦在向陈曦问候,“曦,你们玩得怎样?冰岛地貌奇特,凡事不可太过冒险。”
      她的手倏地攥紧,因用力过猛而指关节发白。过了一会儿,才悄然展开手心,微颤着去触碰键盘,“这里的极昼很美。大哥,你真该一起来。”竟是模仿陈曦的口吻。
      她此生第一次做这种事,忍不住面上发烧。身上又奇异般冷得发抖,直将那寒意传递到发颤的手指尖上去。
      有多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很多年前曾去过,维京人……海盗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吗?比赛谁将石头扔得更远。”
      他温和亲切的话语,奇迹般平衡了她的冷热交困,渐渐归于平和。依着猜测,她写道,“我可是最强悍的海盗呢,大哥也是手下败将,对吧?”陈曦,总是孩子气地热衷于各种游戏。
      “曦,你从学不会谦虚。”陈煦打过来笑脸。
      她笑了,“我跟当地渔夫一起出海,可羡煞了雪泠。他们秉承着世代相承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真是个奇怪的民族。”
      “冰岛的维京人后裔确是如此。以捕鱼为生,宁静的生活,知足常乐。一旦捕到的鱼足够家用,便是他们的假日。骑马,滑雪,晒太阳,泡温泉,无比惬意。”
      “你好像很熟悉他们?”
      “中学时在因特网上认识位文友。和许多冰岛人一样,他天生酷爱诗歌,热爱文学。”
      她颔首,想起了陈煦在各处宅邸偌大的书房,“大哥最近在看什么书?可否介绍给小弟?”
      那厢一顿,过了会儿才敲过来,“When meeting again……”
      “待到重逢时?”她想起一部同名电影。
      “嗯。曦,你对人的记忆怎么看?”
      她的心一颤,迟疑着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人的记忆出了偏差,该怎样挽回?”
      雪泠沉吟,良久才打出一行,“大哥说的是书中情节?我要看过了才能答复你。“
      “你知道我的意思,雪泠。”陈煦的回答,快得让她无法反应,仓皇中,不慎碰到鼠标,关闭了对话窗口。
      她浑身轻颤着,一颗心无比灼热,却再也没有勇气去打开它。

      陈曦身体素质极好,又睡得沉,次日便无大碍。
      他们照原定计划去拍摄海鸟。
      冰岛海边黑色的礁石上,成千上万的海鸟在石缝里做巢,蔚为壮观。远远看去似黑色的巧克力蛋糕上被撒了无数的洁白的奶屑,近看却是不同种类的鸟儿们在那里极为和谐地比邻而居。海鹦,银鸥,刀喙海雀,三趾鸥……陈曦如数家珍,俨然一位鸟类生物学家。不,或者便是此方面真正的专家。雪泠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述,也不去问为什么。她已习惯了他不经意抖搂出的骇人头衔,暗暗想若在古代陈曦定是那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陈曦拍摄的时候,雪泠便抱膝坐在礁石上,面对着大海,静静注视着远方永不落下的太阳。冰岛的天空格外地清冷洁净,那阳光也是柔和的,红中带着些轻紫,将山峰染成了娇艳的紫色,海水则变成了深蓝。
      陈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它和那日光,你会选择哪个?”
      雪泠一震,回首望他。陈曦的神情无比认真,眼神炽热得让她几乎不敢对视。
      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极高个子的年轻人,长腿极其潇洒地随意立着,最受女孩子青睐的那种健康的古铜肤色,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唇边一抹暖洋洋的笑意。他叫她“美丽的姑娘”,英俊如刀刻般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轻佻戏弄,极为热情和真诚。
      陈曦,人如其名,阳光般灿烂的大男孩,浑身充满了无法阻挡的活力,有着一种让人一接触他也要跟着振奋、活跃起来的魔力。
      然而就是这样的陈曦,为她回到香港,一呆就是三年。
      她知道他在这三年间谢绝了无数邀请,其中不乏他极其渴望去探索的发现之旅。
      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
      并因此深深惭愧。
      但……陈曦给她的,她……永远也还不起。
      沉默。
      冷峻的波浪拍打着墨色的礁石,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呼呼声响。
      他突然笑了,走过来像安抚孩子样地摸摸她头顶,“别为难了,你已给了我答案。”
      她望着他笑得阳光般灿烂的俊颜,喉头哽住,“曦……”
      第一次,她觉得实际年龄本比她大的陈曦真正较她年长,心里却一阵难过。
      他坐到她身边,和她一起面向着大海。
      “你已决定回到他身边?”陈曦轻轻问她。
      “不,”雪泠忽然沉默,半晌才接着道,“我不知道。”
      男主角失忆,女主角受尽了种种煎熬,终于苦尽甘来,捱到了爱人恢复记忆那天……自此鸳梦重温,卿卿我我,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电视剧或言情小说里常用的滥俗桥段,却不见得与生活中的真实遭遇吻合。
      她以为自己一直站在原地等他,当他慢慢走近时,却赫然发现足下早已远离之前的位置。
      当他终于想起了她……在她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以后,事情已无法回到唯美的最初。
      他……已不是原来的他。
      她亦然。所以……真正不知道,何去何从。
      陈曦伸出他的长手臂,将她轻轻拥靠在他肩头,“明天……会好的。”他清晰而坚定的说。
      雪泠微微颔首,两人的视线始终注视着面前广阔的海平面。
      良久,他又道,“不过你要记住,这辈子欠我的……”
      她略摒住呼吸。
      “……下辈子一定要还。”
      雪泠无声地笑了,转头看入陈曦清澈而毫无杂念的双眸,“不……”
      这次轮到他眼色一黯。
      她的笑容放大,“加倍……怎样?”
      陈曦眼光一亮,绽放出他那招牌的阳光笑容,灿烂无比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们双手稳稳交握,心意相通。
      雪泠知道自此两人的关系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是朋友但胜过朋友,不是手足却可比手足,好似恋人又非恋人所能比拟……
      他是她的陈曦,她是他的雪泠。
      在某种程度来说,此生足矣。

      他们如期回到香港。
      大家翻看他们带回的照片,对陈曦的摄影技术叫好不迭。
      罗律师尤其欣赏陈曦在原野上照的那组。陈曦耐心地一一为她讲解,洁白的是蓍草,大红的是红景天,浅黄色的石高山羽衣,深紫色的是滨豌豆……开在金黄的矮柳丛中的粉白花朵叫白玉草,岩高兰的大片浓绿中杂着满地的驴蹄草,他如数家珍,显示了在植物学方面的非凡造诣。
      之娴惊呼,“天哪,这是怎样一个宝库!”
      大家轰然笑了,柏年揶揄她,“小姐,矜持,矜持一点!咳……不要露出一副对宝库待挖掘的表情和语气。”
      之娴不甘被他奚落,杏眼圆睁,“哼,只有思想龌龊的人才会这么联想。本小姐光明磊落,才不怕被误会。”
      笑声本已微落,又被她再度激得更响。
      雪泠与罗律师笑作一堆,又努力控制着,怕之娴真的生气,忙顾左右而言他,“最近可有特别事?”
      “没有。”柏年摇头。
      “有啊,”之娴点头。
      他们同时互望一眼,又各愤愤移开视线。之娴便对雪泠使个眼色,示意她有私话待会儿说。
      柏年不肯放过她,“唉,有些人总以锄强扶弱的侠女自居,实际却……”他的后半句语音渐弱,最终消逝在之娴的怒目相视里。
      看似他屈服在之娴的淫威下,实际大家都知道柏年是故作姿态激怒她,而后在旁促狭地看她生气的模样。
      雪泠微微一哂,三年间早已习惯了柏年与之娴间的不对盘。她与陈曦互望一眼,两人有默契地一人拉走一个。
      柏年还待说什么,被罗律师一句堵了回去。
      她们已走到露台外,隔着玻璃窗听不真切他们的谈话。
      “你不在的时候,罗颖来找过我。”
      “哦?”雪泠的反应淡淡的,似乎是意料中事。
      “喂,你老实交待,最近与陈氏兄弟花有什么新进展了?”之娴用的是那种铁杆密友毫不客气的威胁口吻,其后却不掩浓浓的关心。
      兄弟花?雪泠哑然失笑,这个之娴,委实会创新词汇。
      “真有你的,要让煦和曦听见……”
      “……他们若知道,肯定是你说的!”之娴慧黠地笑,一副吃定她的语气。
      雪泠好气又好笑,不禁也顺着她的辞锋逗趣,“要我坦白?拿什么交换?”
      之娴睁大了眼睛,显然对雪泠的辩驳感到惊奇。也难怪,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笑,不与她逞口舌之快。“我…….有什么好交换的?”语气竟出乎寻常地不那么一味强硬。
      雪泠却从之娴微弱的尾音隐约听出一抹心虚的味道,心中一动,笑吟吟地道,“怎么没有?比如说……柏年?”
      之娴登时粉面通红,期期艾艾地驳道,“说什么呢……你!”
      她愈发笑得欢畅,呵,向来大而化之的之娴也有这面红心跳的小女儿情态,真是让人大跌眼镜。又暗责自己怎么早没发现身边的这对怨偶,那格外强烈的敌对情绪,也许正是他们不自觉流露出的对彼此的关注,只是都如孩童般怯于表达好感罢了。
      雪泠一试既中,却也不忍逼好友太过,话锋一转,“他……有些记起来了。”
      之娴被吓了一跳,登时忘了自己被揭穿款曲的羞窘,露出一副澈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怪不得!”
      雪泠知她指罗颖来找的事,面带微笑。
      “罗颖来找我问有关你的事,被我轰了出去。”之娴对她坦白。
      “哦?”雪泠挑起眉毛,一副怀疑的神情。
      之娴虽直率冲动,心底却极为善良。即便那罗颖再怎么可恨,应该不至于失礼若此。
      之娴明了她眼中的疑问,“呃……柏大少非得搅和进来,把我拉到一边说什么‘雪泠自有分寸’之类的话,所以就……”她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就打翻了名叫叶之娴的大醋缸一坦,殃及一条名叫罗颖的无辜池鱼。雪泠在心中悄悄替她接完。
      其实柏年说得没错。
      她和陈煦之间的事,与罗颖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对罗颖有什么怨怼。
      呵,花花大少柏年,看似草包枕头一个,只身边女人走马灯似地轮换,迷恋于颓废糜烂的夜生活。实则他精明得很,像极了一只狡猾的北极狐,许多事情看得比谁都清楚。
      只可惜错算了叶之娴一颗芳心的深系。
      念及此她不禁心有触动,是否再英明不过如天上的神诋,也总是斟不破身边事……身边人?

      她本以为一段时间内罗颖不会再来找她。
      毕竟之娴上次轰她出门动静不小,柏氏设计部办公区又密集人杂,少不得对其大行注目礼。年轻女孩子面薄气盛,不见得再愿踏足此间。
      可刚上班不到两日,便听到Hellen来报,“有个叫罗颖的小姐来找您,说是虽然没有预约,但您一定会接见她。”
      雪泠略有些惊讶,放下手边事,“那么……让她进来吧。”
      “对了,”又叫住转身欲走的Hellen,“麻烦你送两杯咖啡进来,还有,别让人打扰我们,谢谢。”
      Hellen躬身以答,而后步出门去。
      雪泠向后靠去,十指交叉握在胸前,思忖着罗颖的来意。
      “我冒昧前来,只是很好奇檀雪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罗颖直陈其来意,出乎意料的坦白。
      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甚或还在某种程度上欣赏其率真与坦诚。“哦?”笑,“如今看到了,作何感想?”
      罗颖笑了,颊上两个小小的犁涡,“怪不得两个男人都爱上你。”
      雪泠惊讶,不为她陈述的事实,而为她陈述的方式,“你很坦白,罗小姐。”
      “叫我罗颖。”她轻声道,目光澄明自若。
      雪泠凝视她,“告诉我你来此的真正用意。”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罗颖轻叹一声,“我来此……既是撇清,亦是告白。以非朋友的身份……来说一些只有密友间才能直言不讳的私语。”
      她有些迷惑了, “你……喜欢陈煦?”
      罗颖笑了,如释重负的样子,“谢天谢地不是!我……爱陈曦。”她说“爱”字的时候,语气无比斩钉截铁。
      雪泠明了罗颖的“如释重负”,是因她的问话吧?
      她那一句“你喜欢陈煦”,无形中道破自身心事。
      她在乎的……始终只有陈煦一人而已。
      同时她亦明白了罗颖的“撇清”,意指与陈煦无关;“告白”则是对陈曦了,所以,才会在知晓了雪泠的心意后“如释重负”。
      雪泠微笑,不乏自嘲意味。呵,人总是以己度人,就连她也一样,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要如她般痴恋陈煦。殊不知情人眼里出西施,原是各花入各眼罢了。“需要我做些什么?”
      罗颖却站起来,“您有度量又很坦白,已帮了我很多。”她微笑着伸出手来。
      雪泠出于礼貌也起身,握住她的手,“承您谬赞,罗小姐。”
      罗颖轻叹一声,但不再坚持让雪泠称呼她的名字,“耽误你的时间了,再会!”
      雪泠目送她出去,这才缓缓坐下。
      罗颖……爱的居然是陈曦?
      更为困扰她的,确是刚才自己无意间披露的心曲。
      她……仍在爱着他吗?
      但对着依然丧失那段记忆的他,究竟该以何姿态自处?
      即便他重新爱上了她,难道就这样回到他身边,假装一切未发生过?
      所有的问题,她尚找不到真正答案。

      相对于罗颖的频频造访,陈煦那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她再见他是在跑马场。
      本是陈曦建议要带她骑马散心,却意外地碰见陈煦。
      “我发誓没和大哥串通好!”陈曦悄悄对她耳语,“放心,我没那么大度。虽然是大哥,也不见得会多事地妄想扮演爱神丘比特的角色。”
      雪泠莞尔一笑,忽然想起了陈曦参加化妆舞会时着的罗马长袍,回他一个“谁说不是”的眼神。
      这厢两人眉目传情,那边陈煦已牵了马儿出来,在场上疾驰。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陈曦忽然严肃,“我好像已经完成了第二男配刺激男主的作用,是否该识相撤退?”
      雪泠亦收敛了笑容,“曦,你从来不是什么第二男配。”
      他笑了,灿烂的笑脸后,不知为何总似有一丝凄凉,“你永远不会忘记我,对不对?”
      她轻轻道,“对呀……笨笨的曦。”
      他的眼睛愈发晶亮,“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俊颜凑过来,“……我也不会忘记你。”
      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那一股莫名的哀伤,悄悄弥散开来,使得两人间笼罩着种奇怪的凄迷气氛。
      陈曦与她对视半响,良久,方才毅然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雪泠曾想抬手呼唤他回来,但她只是半张开口,喉咙一片干涩。最终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跑马场入口。
      心痛……莫名。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即便她并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会同陈煦走在一起。
      既然不能付出同等的爱,就应该放手,避免造成更大的不公平与伤害。
      雪泠就这样怔怔地俏立风中,思绪万千。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雪泠……”
      她先是愣住,半晌才缓缓回头。
      陈煦牵着马儿立在她身后,目光似片深沉的海水,瞬时间覆来,冲走她的全部思绪。
      她望着他,刹那间,恍如隔世重生。
      他走上前来,突然低下头吻住她,宛转吸吮,热烈而又带着温柔的怜惜。
      她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承受着他带给她的一切。
      那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她一直待在他怀中,一刻不曾远离。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可……她渐渐忘了陈曦,忘了刚刚沉重的心痛,甚至忘了她自己。
      天地间,只剩下陈煦……和他的吻。
      就在她耳晕目眩,神思恍惚之际,他在她耳边呢喃,“梦中总是有你在……站在远处略带哀怨地望着我……那一刻惊鸿一瞥,却如临江仙子,蓦然熟络到痛澈我的心肺……”
      而后他不再说话,只将她抱得紧紧地,似乎这样便能唤起所有记忆似的。
      她伏在他怀中,禁不住两行清泪徐徐滑落。
      他终于记起了,但只是记起了这种感觉……而不是她。
      临江仙子……
      她闭上眼睛,默念起晏郎的那阙《临江仙》。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12章 临江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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