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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亡妖 ...

  •   作为一只随心所欲的大妖,我基本不会勉强自己去做不乐意的事情。
      除了一件——清明节给荆檀扫墓。

      不过那么多年的交情,清明节还不去拜访一下,说不过去。
      我在他坟头插了一根香,荆檀以前最喜欢这味道的了。然后随意在墓碑旁坐下。坐下才忽然想起,我这让鲛人新制的衣裳怕是要脏了,有碍形象。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在荆檀面前我从来也没什么形象可言。
      拍拍他坟头三丈高的草,就像当年拍他肩膀那样。
      “老朋友,我来看你啦。”

      静悄悄的,没妖搭理我。
      也正常,荆檀以前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当然了,我也不太介意这事儿,要不然早就散伙了。

      ……好吧,其实还是介意的。
      但今天天气不错,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看在这么舒服的份上,就勉强原谅这个锯嘴葫芦吧。

      清明节总是飘着点小雨的。但荆檀那手风水测算还真有点东西,给自己睡觉的地方是选得真的不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说起来,要不是意外,荆檀指不定能成远近闻名的神算子呢!

      真是那样的话,凭我俩的关系,怎么地我也能拉他入股,支个小棚,这位爷在里面掐算,我在外头收费。赚得钱我俩分,我七他三。看起来是有点过分,但是我这跑前跑后也不容易,荆檀也总是随着我的心意,这可好说。

      云海在脚底翻滚,像荆檀以前去人世间偷偷给我带回的棉花糖。

      诶?是叫棉花糖吗?
      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荆檀是个很喜欢尝试新事物的妖,每次去人世间走一遭总会带些新奇玩意儿回来给我。棉花糖就是其中之一——

      它像云一样绵软蓬松,抿入口中是甜丝丝的。
      我曾经很喜欢吃棉花糖,每次荆檀要出去,我都央着他给我带棉花糖回来。

      远方遥遥地传来钟声,混合着机械的轰鸣声。

      大概是提醒我是时候该走了。
      我随手拔了荆檀坟前的一朵花,收进怀里,施施然迈步下山,周遭的雾气如流水般像后淌。

      比起流水,我觉得这雾气更像棉花糖呀!
      不过,自荆檀走后,我再也没吃过棉花糖了。

      感觉没那味儿了。
      不喜欢了。

      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处,走几步就到了。
      以前其实是住在山脚下的。我化形后拉着荆檀往密林里一钻,搭个小木屋,和这酸甜苦辣的尘世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仅安静,平时采买东西也方便。

      近几百年是发生大变化啦。

      人类是真的了不得,数百年间而已,他们用的家伙功能越发齐全了,也因此探索的范围日渐扩大。我和荆檀被迫一挪再挪,越挪越往上。

      也为难他了。

      我本体是朱果,天生喜欢这种密密的丛林,土壤越肥沃,我越快乐。虽然我现在已经不需要扎根在泥土里了,但我见到这样松软润沃的土地,仍会止不住地雀跃。

      但荆檀他不一样。他是蛟呀!还是半步化龙的蛟。比起密林,他更离不开水。

      不过因为我喜欢,所以他当时也定居下来了,在我的小木屋旁边建了个小木屋,还用削尖的木头扎成篱笆。在我俩的小屋子外密密地围了一圈,像一双臂膀圈住我们的住处,守护着这小片地方。

      说起来,在我有意识以来,荆檀好像一直都在守着我。
      懵懂之初,记得荆檀那时还没长出角,不过是条厉害的蛇妖。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他咧着蛇信子,还以为他要一口吞了我。

      结果他没有。
      不仅没有,还一直守着我,处处顺着我。

      朱果百年开花,百年结果。
      荆檀就盘踞在我身旁两百年。

      最初我吓得叶子天天在抖,生怕哪天醒过来就葬身蛇腹。后来,我敢拿叶子抽荆檀的脑壳儿。

      不过我一般不这么干,因为荆檀这厮修炼速度可快了,进化成蛟后就长出角来了,我怕他那个角戳破我的嫩叶子。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一只爱好和平的妖。

      是这样说的吗?和平?
      这似乎还是个人类的词,我读书没荆檀那么多,好多东西都是以前荆檀教我的。

      人类还穿圆领袍襕衫的时候,他教我那时盛行的四书五经。我现在会的这点墨水,多亏那时候打的底子。
      当人类开始赤胳膊赤腿儿后,他也紧跟潮流,时兴什么,就学什么。

      有次还捣鼓回一个什么照相机?可以通过它弄出张叫相片的小玩意。
      就是把我俩框在一张纸上,黑白色的,静止不动的那种,有意思极了。

      后来我把这张裱了起来,挂在木屋里了。

      回到小屋里,我一抬起头就能看到这张相片。将怀里揣着的那朵花插进相框下方的瓷瓶里,让它和我早上外出摘的桃花挤在一起。

      过会儿我还得去打扫一下荆檀的那小木屋。

      对我们妖怪来说其实打扫一点儿也不麻烦,掐个法决就行了。我打扫我自己的屋子通常就是掐个法决了事儿。但是去荆檀那儿,我就不喜欢那样,我总是会下意识放轻手脚。

      轻轻推开门,光线透过窗棂,斜斜的落在地面上。能看到有细尘在光里飘扬——这大概是这间屋子最热闹的角色了。

      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下意识收敛,大概是害怕扰乱了这儿的安静?

      我眯着眼睛蹲跪下来,手里拿着一支柔软的刷子,细细地刷过这房间里的每一个缝隙,掸去落在上头的灰尘。

      或者我是在害怕。假如,我是说假如,有天荆檀还会回来的话,他会住得不舒坦。

      等我把这间屋子细细打扫了一遍,已经日落西山了。

      天一暗,密林里更加幽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前会被这些声音吓到,你别看我是个大妖,其实我以前胆子真的不算大,要不是有荆檀在,我能被吓破胆十数次。

      现在我偶尔也还是会被吓到,不过我已经可以面对它们了。
      要较真起来,这些劳什子东西应该是打不过我的,应该是吧。

      然而这些事项还没结束,我明天还得出去一趟,踏入我既爱又恨的人世间,买些时兴的话本回来。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路有些远。踏入人世间后,我不能轻易动用我的法力,要不然会被更厉害的妖怪或是修士收拾,所以我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过去。

      我从小木屋出发,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下走。山上有个泉眼,水自山上流淌而下,支流合并成大江大河,小路也逐渐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条大道,挨着江河,一齐通往远处。

      忍痛往下瞅了一眼,现在的江水倒是澄澈一些了,之前有段时间水质差极了。

      荆檀以前特别喜欢在这儿凫水。蛟么,离不开水,总要在里面泡个老半天的。
      虽然泡水舒服极了,但这点愉悦却是造成荆檀一命呜呼的重要原因之一。

      水里有毒。
      想起来我就难受。
      也不知道人类那段时间往里面投了什么,鱼虾都快死绝了。荆檀当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仍然天天泡着,经年累月的,竟发现自己功力消减了不少。

      等发现不对时,荆檀正昏头转向地想要往家里奔,又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声波还是什么劳什子玩意弄得愈发晕乎乎,辨不清东西南北,看不到横亘在他面前的庞然巨物。

      ——一头撞进船只的涡轮里,锋利的钢片生生削掉他苦练多年的蛟角!

      当时我正在木屋里写荆檀给我留下的字帖,忽然感到一阵揪心。急急奔出去一看,荆檀半死不活地浮在水波里,就只剩一口气儿了。

      后来……
      后来的事情我不愿再回想了。

      我甩甩脑袋,挤进集市里,拎着钱袋子,直奔书摊而去。
      荆檀看书挑,看得都是最流行的书,好抢手的,去晚了就没了。

      将将挤到摊子口的时候,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让我怔愣在当场。

      “……荆檀?”

      他没回头。
      “是你吗?荆檀?”我急急上去,拽住那人的袖子。

      他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是梦里描绘过千万遍的面庞,但是神情却很陌生。

      我放开他的袖子,鼓动的心脏骤然一紧,泵出酸涩的苦水。

      不是他。
      荆檀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表情,他永远冷静、沉稳。

      “你是?”他说。

      不会是他。
      荆檀也不会认不出我。
      我抖着唇向他道歉:“抱歉兄台,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认错人了?没事儿哈!”他朗然一笑,“不过小兄弟,你说话可真逗呀!兄台?故人?真是文绉绉的,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

      他细细打量我两眼,又肯定道:“越说越像了,你这汉服不错,给个链接呗?”

      我木然地重复:“什么链接?这位兄台说话我怎的听不懂?”

      “诶?你真的是活在现在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真是个怪人啊。”他挠挠头,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如遭重击。
      荆檀以前也说过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过他的神情是亲昵的,高高举起的指头轻轻点在我的眉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身旁游人如织。
      那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人群里,我慌慌张张循着他的气味追上去。

      我要追上他了!
      隔着重重人头,我遥遥地看见他停在一个台阶处,低头看他刚才买的话本——那个也是他以前爱看的。

      我正想挤过去,却看到一个穿着和我相仿衣服的少女从身后扑到他身上,手臂亲密地圈着他的脖子。他把少女剥下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笑闹中牵起手,转头进了背后的商场。

      像这街上无数亲密的情侣那样。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相拥走远,如坠冰窟。

      真的不是他。
      不可能是荆檀。

      行人在我身旁擦肩而过,诧异又谨慎地打量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失魂落魄的人。

      荆檀花了两百年陪我从幼苗到化形,我花了两百年在山里的木屋等他。
      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奇迹会发生,想要上天像赐予荆檀给我那样,再次慈悲地垂怜于我,让荆檀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直到今天,我终于、终于认清——荆檀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当年他肯将我吞噬入腹,他不仅能伤势痊愈,指不定还能跨过那半步的天堑,成为这天上天下最尊的生灵。

      但他没有。
      他对我永远克制、顺从。
      即便是最狂热的的情意,也是临走前他才肯吐露半分。

      他还骗我说他会回来的,他会守着我的。
      我便傻傻地信了,守着他用柔情蜜意架构起的牢笼。

      不过我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怎么不早点开窍?

      曾有人问我,荆檀和我算什么关系。
      我想了想,朋友稍嫌不够,爱人又太黏腻。
      忽想起人类有未亡人的说法,如果非要给我俩找个合适的名头……

      那我大概是未亡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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