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游戏加载中》月色上行

1、缄默的上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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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世界在模糊与清晰中往返了几次，像重塑支离破碎的星光。
　　严飞白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那些星星逐渐暗淡下去，收束成距离自己很近的对面，衣料华贵花纹繁复的巴洛克风格蓬松裙摆蕾丝上浮动的光斑。
　　裙摆。
　　某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腾。他神色微妙地低下头——
　　很好。领子是花边的。袖子是多段的。图案是大团花的。外裙是后翻的，像奶油泡沫一样的形状，还用缎带打了个巨大的花结。玛丽·安托瓦内特只在画中展现过的洋裙现在穿在他身上，非常奢华，非常甜美，倘若扔给表妹她会高兴坏了的，唯一的问题是他不是表妹，他是男的。
　　插着羽毛的大檐帽随着他的动作下滑，啪唧一声落地。
　　“……这是你选的游戏？”
　　一个男声传进严飞白一片空白的脑海。他抬头，看到一圈相似的大裙摆挤在四周。
　　女性还好，至少保持着风雨欲来的平静。三位男玩家一个用“想不到你是这种人”的眼光惊奇地望着他，一个面色阴沉，恨不得用眼刀剐了他，最后一个尽管自己也扎着长发、美得雌雄莫辨，却仍旧一脸莫名其妙地用两根手指夹起蕾丝，提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内测版，没简介，除了‘这是个制作精良的解谜闯关游戏’以外我对它一无所知，”严飞白抱头求饶，稍感安慰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是短发，“大哥大姐们饶了我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然后，”同伴丝毫没有相信他的辩白，继续保持着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你之前告诉我们，为了沉浸效果更好，除非完成游戏或者在游戏内死亡，否则无法手动退出。”
　　“……是的。”
　　现在在游戏里流的泪都是当初选游戏时脑子里进的水。
　　从那些有如实质、强烈谴责的目光里，他清晰地感受到如果自己刚刚在对方的心目中还算脑残初期，有得治，现在怕不是已经晚期了：“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玩意？”
　　“游戏工作室是我朋友的，”严飞白揉了揉头发，“而我一向助人为乐。”
　　“那，助人为乐的天使先生，拜托你转告一下那位朋友，”旁边涂着吃小孩色口红的长发女子没好气地怼道，“他的审美问题有点大啊。”
　　“怎么？”
　　“你也是搞设计的，你自己看。”对方回敬。
　　严飞白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脸色随即变得凝重，肃穆，死寂，像涂了一层灰：
　　他们正位于偌大破败的城市垃圾场中央。空地上是一堆堆的废弃机械手臂，早就在风雨吹打中锈蚀得绿褐交织；遍布划痕的老旧布娃娃，不是纽扣掉了就是缺胳膊少腿；报废手机，屏幕都破碎，有的还折出某种诡谲的弧度，忽明忽暗地闪着荧绿的光。
　　或许因为缺少生活垃圾，这里竟然没什么异味。夕照从重叠云层和大多只剩钢筋铁骨的坍塌建筑缝隙间倾泻下来，给垃圾场阴影之外的部分镀上一层金属质感的橙红色。
　　整个城市都荒芜。破败。死气沉沉。仿佛居民全部在一夜之间蒸发不见，只剩一些被岁月锈蚀的钢铁牢笼还在苦苦支撑。
　　遥远而不可见的地方，隐约传来建筑解体时的沉重闷响。
　　“……在废土风格的游戏背景里强行使用巴洛克风格的衣服，你那朋友也算是个人才。”好友方晏终于结束了与衣物咬牙切齿的绝望斗争，木着一张脸感叹道：“麻烦回去告诉我一下那家工作室的名字，我要给所有认识的人排雷。”
　　“说到‘回去’，”长发女子，路斓，一边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一边语调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有什么指引系统之类的东西出现了？还是你朋友打算让我们自己摸索通关方式？”
　　话音未落，垃圾场边缘巨大的、摇摇欲坠的、曾经遮挡了他们投向外界视线的机械手臂山更加剧烈地晃了晃，传出某种十分不妙的嘎吱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方晏拉住离他最近的严飞白向后退却了几步，将将避过朝他们肩膀猛砸下来的金属碎块。路斓则没那么好运地被重物擦过，吃痛地捂住手臂。夕阳迅速躲到云层后面，寒色铺天盖地般蔓延。她望着分崩离析的垃圾堆后逐渐显现出身影的东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那是什么鬼东西？”
　　“好像是纸牌，”学妹夏桐躲在她身后眯了眯眼睛，轻轻地说，“纸牌人。拿着长/枪。”
　　随着众人逐渐适应骤暗的环境，他们逐渐看清“鬼东西”的真实面目：那竟然真的是一张扑克牌，大概是金属制品，或许曾锋利过的、薄薄的边缘被雨水酸蚀得坑坑洼洼，此刻钝得看不出棱角。没有面孔，牌面锈迹斑驳得看不出花色，凹陷处伸出四个细细的、蛇一样僵硬扭动的水管，两根支撑着整个身躯，一根蜷曲着，牢牢系住泛出冷光的、尖锐的长/枪。
　　它缓慢地前进了几步，朝着方晏两人的方向。
　　强制剧情。严飞白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口型。对方瞥他一眼，带着一副“回去就友尽”的表情点了点头，顺手抄起旁边地上的机械臂。棱角分明的眉眼配上华丽繁复的裙摆，再加上五内郁结般的神情，在这种场景里显得相当滑稽。
　　等游戏结束我要杀了严飞白。夏桐夸张地朝路斓摆出呐喊状的鬼脸：就不能给胆小鬼留条活路？
　　得了吧。对方翻了个白眼。你胆子比谁都大。
　　夏桐嘟起嘴巴。
　　好在游戏既没给她机会证明胆小胆大，也没给方晏机会证明自己的武力水平。半分钟后，他们头顶由远而近地响起了飞行器划过天际时机械质感的蜂鸣。那噪声逐渐变得真切、鲜活，随即是右侧重物坠落的轰然巨响和飞扬四起的尘埃。
　　一个身穿皮夹克长着猫耳朵的青年在烟尘中咳嗽着爬出舱门，单手抓住把手稳定住身形，另一只肩膀上扛着一个大东西，看形状倒像只紧紧抱住宿主的蠕虫，只不过是机械死物，在夕阳下显出某种光亮的铁锈红。它，或者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众人片刻，随手朝扑克牌的方向轰了一炮。
　　烟尘散尽。“鬼东西”或许早就随炮声化为齑粉，它刚刚待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浅坑，“蠕虫”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在猫耳青年肩上趴着。对方像是习以为常的样子，连目光都不再施舍一个，带着和武器同样夸张、几乎要咧到嘴角的笑容，以猫咪一样的一字步朝稍显畏惧的八人走来，声音倒是挺爽朗：
　　“又一批爱丽丝？你们比预想的晚了一点。跟我来吧。”
　　严飞白露出一个“剧情终于走入正轨”的欣慰笑容。在他身后，顾之瑶提了提相对她娇小身躯而言太大了一点的裙摆，轻巧地小跑上前，试探着问道：“你认识我们？”
　　“爱丽丝嘛，”猫耳青年满不在乎的语气，“预言中的救世主，能拯救仙境免于红心王后的残暴统治。不过我真得跟他们说一下，下次别再让爱丽丝穿这种衣服，现在的仙境早就不似以前了。”几人看他舔了舔嘴角，瞳孔在夕阳下显得异常明亮：“赶紧过来吧，我送你们去红心王后的统治区。现在也就那里还有人住了，待在这儿只能跟那些傻纸牌为伍。”
　　强制剧情几乎是无可规避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先后从狭窄的金属门爬进仍冒着令人很没安全感的浓烟的飞行器——这着实不是什么快乐的过程，打头阵的方晏很快便发现自己被硕大无比的绸裙卡在了通道口，紧随其后的严飞白只好用蕾丝把那些薄纱束得更紧。很快是江摆渡被金属缝隙钩住长发，等挣脱时整头黑发都披散开来，使他更像个美人儿了。顾之瑶甚至在艰难攀爬的途中甩掉了鞋子，夏桐将它高高地抛了回去。等所有人终于聚集在狭小的舱内，八个裙摆全部铺散开，将本来就不大的空间硬生生挤出压迫感。
　　“你这朋友真是个人才，”方晏再次冷着一张脸感叹，“回去记得告诉他，玩家体验极差。”
　　严飞白一脸无辜地装作没听见。他随意地靠在金属椅背上，侧头向舷窗外一瞥。飞行器已经升起到半空，正在残败混乱的、毫无光泽和美感可言的钢筋丛林间穿梭，不断掠过垂下的广告巨幕，发出的轰鸣声隔着金属舱壁就更低沉，也不太清晰，呜呜咽咽的，像某种安魂曲。
　　这是座死城。
　　离驾驶员最近的皮革座位上，徐歌正顶着一张任谁也不会反感的秀气少女脸熟练套话，双颊被漏进舷窗的夕阳映得红彤彤，像燃起一片火光：“话说回来，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猫耳青年倒是个敬业的新手指引员，几乎有问必答：“叫我赤夏就行。”
　　赤夏？话语声从前方断断续续传来，方晏不闭目养神了，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严飞白一眼，后者则很清楚对方从来就没看过童话，探身过来轻声耳语道：“柴郡猫是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角色，Cheshire的另一个中译名就是赤夏。”
　　方晏点点头。徐歌瞥他俩一眼，撩了一下碎发，继续道：“预言里对我们如何打败红心王后，有什么提示吗？”
　　简单粗暴。严飞白从小就晕车晕机晕船，此时有些恍惚地想，太简单粗暴了，第一句话跟人套了近乎，第二句就直奔主题。不应该让徐歌去套话的，这家伙的真实性格和她的长相可一点都不一样。
　　好在柴郡猫就像书里写的那样脾气很好，眯了眯眼睛便爽快答道：
　　“不是‘你们’。只有真正的爱丽丝才能对抗红心王后。”
　　“什么？”徐歌下意识反问。
　　赤夏猛打了一下方向盘，飞行器低低地擦过彼此乱糟糟缠绕、随风摇动的电线团，又避开钢筋缝隙之间突出的金属结构，整个船舱都随他的动作剧烈颤抖了一下，夏桐甚至直接倒在了路斓身上。严飞白有点反胃地皱了皱眉。等所有人重新坐定了，对方才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声音浮起在蜂鸣不歇的空气中：
　　“意思就是，到最后直面红心王后的，只能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