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李克用程敬思

16、第四年（7）

　　湿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寒气渗进骨髓。
　　小小的温客行在雕梁画栋的大宅里游荡，如孤魂野鬼一般。
　　人声嘈杂，他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好多的人。
　　这些人在说他的去处。
　　爸爸是外乡人，妈妈是独生女。
　　冤有头、债有主，那杀人的容炫自/尽，赔偿无处谈起，医院垫了些丧葬费，便没了下文。
　　没有人要他。
　　一个女人捏了捏衣角，大声道：“衍儿，我来养！”
　　语出惊人，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女子不合时宜，显得旁人不够高义，莫非是惦记着那间房？
　　女人单手高举，发誓道：“我若贪衍儿的钱，便不得好死！永坠地狱！来世当个畜生！”

　　“老温，醒醒……”
　　温客行缓缓睁眼，阿絮担忧之色映入眼帘。“怎么了。”
　　“一直在说梦话。”
　　“口渴，伺候伺候我呗。”温客行挽起嘴角，伸臂便要抱人。
　　周絮打掉贼手，胡乱捡了衣服来床，下床去客厅。
　　“不穿，更好。”老温吹了个流氓哨。
　　“滚！”
　　温客行抱紧柔软的被子，只觉眼睛湿润。
　　日子太美好，不似在人间。
　　周絮端着马克杯去而复返。
　　水是温的。
　　周絮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将空调风力调至最低。
　　喝下半杯水，老温隔着被子将人抱在怀里，“梦到爸妈出事以后，没人要我。”
　　可怜的娃。
　　“遇到二姨之前，住哪里？”那年，他才七岁。
　　“祠堂。我这样的孩子是不吉利的，不会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躲在屏风后、桌子下偷听大人们讲话，原来，宗族里的腌臜事一点都不少。”温客行语带讥讽道，“跟《红楼梦》里如出一辙，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他们算计着我父母的存款和家里那套房。”
　　阿絮揽着他的肩头，心疼道：“万幸二姨挺身而出。”
　　“起初，连姨妈也不敢信的，”整张脸埋进阿絮的胸膛，“姨妈和姨爹拿个本子列出清单，父母留下的钱物登记造册，等我16岁拿到身份证就交给我。姨妈很笨的，只知存银行拿死利息……”
　　“搬到青崖山另一边的县城，换了学校，每天一放学先去接阿湘，走20分钟到家，姨爹的饭也做得了，四个人围坐着吃饭聊天。姨妈不吃肥肉，姨爹偏爱猪油拌饭，阿湘喜欢羊肉格格……”
　　“你呢？不见你挑食。”说完，腰身被他搂紧了些，阿絮喘声气。老温便卸了力道，闷闷地说：“从前不爱吃的，也就爱吃了。”
　　哪有不挑食的孩子，只是不敢罢了。
　　“家里的生意时好时坏，日子小康而已。姨爹耳提面命，男孩子一定要学会做饭，不然讨不到老婆……”
　　阿絮听着动了心，方不去计较“老婆”的字眼。
　　他是当家的，要大度。
　　“本以为就这样过了，直到高三开学……”
　　阿絮抚着他的肩膀。
　　“同学的外公来探亲，他是法医，当年容炫杀人一案轰动一时，市里成立调查组，他就是……”
　　嗡嗡嗡，手机震动。
　　是私人号。
　　周絮掀开被子翻找，除了某人不该看的部位，并无别物。“你把我手机放哪了？”
　　老温委屈，“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震动停歇片刻，床头柜又动了起来。
　　“成岭……”老温忙开免提。
　　“温叔，找我师父，救急。”风声、车马声裹挟着成岭的声音涌了进来。
　　周絮凑近：“成岭，出什么事了？”
　　成岭呼哧带喘：“一下学就有人跟踪小怜姐，我找了辆没锁的共享单车，这会儿马上进东四九条边上的丰润胡同。小怜姐家里乱成一团，我爸不在北京，师父，我该往哪儿走阿，手机快没电啦。”
　　周絮正算着路程，“去我那新装修的……”
　　“不，太远了，”温客行对着手机屏幕提高声量，“成岭，听温叔的，你往南到门仓胡同，那有个豆瓣小区，3号楼201，密码锁六位数字，你师父生日。”
　　挂上电话，温客行捞衣服，周絮按住他：“要不换个地方吧。”老温从未提过的住址，想来是涉及私隐。
　　温客行反握，十指相扣，“你不是外人，怪我从前没坦白。”

　　鸭舌帽与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两位帅哥骑着共享单车一路风驰电掣，倒似回到学生时代。
　　温客行先上楼，开门见成岭和一位小美女手握“武器”，作防卫状，悬着的心方落了下来，忙打开手机发微信。
　　不多时，周絮进门，关门。“成岭，没事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成岭抱了抱师父，“见着师父就没事了。”小孩子满头是汗，身上水湿水湿的。
　　小美女高小怜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晚上八点，开饭。
　　老温抓来的食材有限，便下了一锅打卤面。屋里的锅碗瓢盆不齐，唯二的物件给了两个小的，老温和周絮共用一锅一副筷子，茶几权当了座椅。
　　高小怜蔫蔫的没有精神，成岭交代事情经过。
　　邓宽活了，却落了个高位截瘫。他爹豁出老脸日日来高家哭闹索要财物，话里话外拿青崖山的案子说事。其间，赵敬来过一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高崇随后致电多年未曾联络的张玉森，张玉森现下去向不明，临行前嘱咐成岭看护好高小怜。
　　“这学期住校，平时还好说，但明儿是周末，我路上正跟小怜姐商量去哪儿，从小卖部的反光镜里看见两个人跟着，一看就是假冒的情侣，我俩装作没事拐了两条街，那俩人还跟着，我就赶紧找了辆单车。”
　　这是13岁的张成岭，周絮心底给徒弟点赞。
　　“你觉得跟踪的是哪边的人？”老温发问。
　　成岭摇头，高小怜也摇头。
　　温客行转向高小怜，开门见山：“高小姐，我直说了，令尊和赵敬不是铁哥们吗？”
　　“从前是，现在不是。”高小怜垂眸，“去年秋天，他们吵得很凶，邓宽哥哥也在。后来，爸爸提出让我留学，我坚决不肯。过年的时候，爸爸又提了出国的事，还说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暑假就走。”
　　成岭难以置信，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我不会出国的，打死也不走。”丫头倔强，眼里的泪花硬是没有落下来，“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爸爸对邓宽哥哥比对我还亲，这次打击，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我想陪着他，哪儿也不去。”
　　“跟高先生报过平安了吗？”周絮又问。
　　“没有，中午跟他说了周末住校。晚上9点会再打一次。他最近血压高得厉害，我不敢说。”
　　距离9点还有12分钟。
　　周絮想了想，侧身对温客行说：“我给师兄打个电话，请乌先生帮忙，先保证两个孩子的安全。”
　　“也好。”在信息严重不对称的情况下，找最有权势的人出面是最好的办法。
　　“你跟我进来。”周絮进卧室，老温跟了上去。

　　房门关闭。
　　高小怜瞧了一会儿。
　　“在看什么？”成岭贴心，拆包装洗了提子。
　　“他们是那个关系吗？”高小怜低声问。“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成岭笑了笑，眼神明亮：“他们永远是我的师父和温叔。”
　　“你温叔一定很嫌弃你。”
　　“哪能阿，”成岭纳闷。
　　高小怜打趣道：“电灯泡，1000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