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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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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秋分,午后下了场暴雨,暑意尽消,眼下凉风伴着细雨打在身上,冻得人打了个哆嗦。
站岗的守卫深吸口气,握住长枪的手张开又重新握紧,脚下重心变换,好叫自己站得不那么累。将视线挪到身侧的帐篷布上,那里有个僵坐的人影。
他鼓起勇气开口道:“将军,不早了,快歇息吧。”
未几,低低的一句“嗯”自帐中传来。
守卫不自觉一笑,乐呵呵的。
篝火星星点点,帐内只燃一盏油灯。那人以手支颐,望着手里木质的骰子出神。
她不像个赌徒,反倒只是单纯地思考心事。手腕翻转将骰子往上抛,看也不看便用手握住,反复抛接几次,末了,拿一根细绳穿好挂回脖颈。
吹熄油灯,合眼睡觉。
黑暗中,骰子向上的那边,赫然是个四点。
“四”,同“死”。
……
她是被一阵金属碰撞声惊醒的。
想也不想翻身提剑,朝着袭来的人就是一劈,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溅上脸颊,她没理会,两步移动至木架前,转眼盔甲已穿在了身上。
她一剑劈开门帘,晚间提醒她早些休息的守卫斜躺在地上,面色灰白,脖颈一道裂痕贯穿前后,只剩皮肉相连,有深色液体打湿草地,浓稠粘腻,又很快被雨水冲淡。
她抿了抿唇,一手戴上面具,提剑冲进人群纷乱处。
而后,是漫无目的的厮杀。
和逃跑。
鲜血溅上盔甲,雨水又将其带走,铁片闪着寒光,冷兵器与血肉碰撞,惨叫与嘶吼交织。
声音通过铁盔传入进来,闷闷的,她听不真切,只是在混乱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
“殿下!”
“保护殿下!”
她自己好像也在喊。
四面八方的呼唤皆凝为一句话。
不知砍杀了多久,最终世界归于一片寂静。
她一手执剑于身前,呈保护姿态护着身后看不清脸的人影。
前方是追击而来的箭雨和马蹄,她挥剑如影,将漫天箭矢挡了回去,她茫然地往后退着。
……
她恭敬跪地行礼。
……
她被自己的佩剑刺破胸膛。
感觉不到疼,只有凉意,彻骨的寒凉自四肢百骸汇聚心口,她嗫嚅了下,终是什么都没说。面具撞击到地面失力坠落,她用力撑着翻过了身。
视线里最后是星光下的雨,好美,像是流星。
***
周宁猛地坐起身,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冷汗自额间滑落,她浑身冰凉,梦里那一剑犹在眼前,疼痛越发剧烈,连带着头也开始痛,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钻,涨得快要炸掉。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在逃命,一身盔甲于雨夜狂奔,身后是无数追兵,她挥剑如影,肌肉酸痛得要死,但她面无表情,只麻木攻击着,再然后,是彻骨的凉和痛。
她自喉间发出痛吟,哆嗦着抬起手,把手腕塞进嘴里,狠狠咬下,以此抵御愈发严重的头痛。
“殿下?”
外室榻上守夜的赫诚听见动静,提着灯盏走来,给她倒了杯茶水,担忧道,“可是头痛又犯了?”
周宁唔了声算是回应,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抗疼痛,赫诚也只能干着急。
良久。
周宁擦擦额角的汗,长舒口气,饮尽杯中冷茶,淡道:“备水吧,我去洗洗。”
据说她是个质子,国家战败被送来的质子。
据说她本来是太子的,只是打了败仗。
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来之前,负责教她的礼官说太子殿下怎的伤得这般严重,竟连基本的礼教规矩都忘了个干净。于是,周宁很吃了一番苦头,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礼仪重学了一遍。
贴身侍从说殿下咱们只要撑过十年,回去就不用受他们的气了。她想了想,十年于她而言应该也不算短了,谁知道她活不活的过十年,得过且过吧。
然后她便来了,一呆,也已半年有余。
江国没必要物质上苛刻质子,用的东西都是皇家规格。
她泡在温热的水里,手指摩挲着梦中被剑刺中的地方,那里皮肤光滑与别处无异。好像她的梦就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回归往常生活。
只是不知她曾经历过什么,怎的落下个头痛的毛病,实在有够折磨人。
***
质子的生活枯燥而乏味,每日太学与王公贵族们一同上课,三日向江国皇帝请安一次,便也没什么了。
这日天气不好,只在室内上文课,窗外大雨滂沱,周宁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加上一节节的之乎者也,绕的她更加疲乏。
“武王问太公曰:‘凡用兵为天陈、地陈、人陈,奈何?’太公曰:‘日月星辰斗杓,一左一右,一向一背,此谓天陈……’”
“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个天时地利人和,要用脑子,”今日兵法课的夫子是位陈姓武将,他手指一揩络腮胡,忽然转向周宁道,“你说呢?质子殿下?”
周宁正在神游,被这文绉绉的话绕的脑子发昏,闻言愣了愣,道:“夫子说的是。”
陈武将嗤笑了声,不依不饶:“我兄长亡于弈都之战,不知质子殿下可知他为何身亡?”
弈都之战,听说两国打了数月,最终江国险胜,周国俯首称臣,周宁这太子就被送来当质子了。
可周宁什么也记不得,他们说因为她在那场大战中受伤严重,差一点就丢了命。
“?”
周宁茫然的表情在陈武将眼中就是目中无人,他双手在周宁桌前用力一拍,脖颈青筋毕露,冷道:“自然是胜者为王败者寇,他技不如人,活该而已。”
“终有一日,质子殿下,也会如此。”陈武将一字一句,若有所指,表情骇人,似吃人的猛兽,随时准备扑起伤人。
国仇家恨,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而言,就算不得什么了。
周宁心中并无波动,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只道:“是么?”
陈武将猛烈喘息几下,骤然转身,道:“课毕,放堂!”
周宁眨眨眼,不是很理解他为何这般激动,不过今日放堂早也好,头还有些疼,回去歇歇,总比在这听夫子背书来的强。
这般想着,她站起来往外走。
“阿宁。”
有人从背后唤她,声音倒是温柔,语气却是不容拒绝,“今日天色尚早,阿宁不若与孤手谈一局?”
是江晏。
周宁转身站定,躬身行礼:“是,太子殿下。”
江晏眉眼弯弯,着墨色绣金长袍,佩九环白玉蹀躞带,一派风流迤逦。上前扶起周宁的手:“阿宁,都说过了不必多礼。”
她生的好看,以亲和待人著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被王权富贵之气浸染得尊贵无比、高高在上。
异国他乡总是小心为上,周宁又是一拜:“臣不敢。”
“你啊~”江晏失笑,伸手拍拍周宁的肩膀,道,“那便随孤回东宫吧。”
“遵命。”
***
室内香雾缭绕,侍从点了灯上了茶便恭敬退下。
江晏执黑,周宁执白。
黑棋步步紧逼,白棋逃脱无能。
“阿宁,你方向错了。”江晏心情愉悦,落下最后一子。
白棋无力回天。
周宁拱手道:“殿下棋艺高超,臣难望项背。”
“哈哈,那便再来一局。”
……
江晏轻笑一声,落下最后一子,问道:“阿宁,怎的又输了?这般久了,棋艺竟无半点精进。”
“殿下说的是,臣愚钝。”端的是恭敬谦卑。
“那不若今夜来我房中,孤来教教你。”尾音上翘,语调轻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殿下说笑了,臣资质愚钝,再如何勤学也是徒劳,便不叨扰殿下了。”周宁不着痕迹推脱。
“哦~你既不愿,孤也不勉强,退下吧。”
“臣告退。”
周宁行礼转身离去,浑然不知身后,江晏饶有兴致地打量棋盘旁檀香木盒中的物什,她问侍从:“你说,阿宁会喜欢么?”
侍从受惊抬眸,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大不敬,复而低下头不敢言语。
“呵,废物。”
江晏往身后软垫上一靠,轻轻拨弄那物什,狭长的眸一眯。
“她自然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