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奴》云中破晓

10、少年傲骨

　　绿荫之下，丝缕秋风吹拂着轻摇慢晃的鎏金凤展步摇。李姝虽不知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白衣赤色，身姿瘫跪着的宋长渊还在苦苦哀求林濮阳。

　　“林相，长公主是心悦你的，奴不敢痴心妄想。奴只是一个小小的奴隶，能拼命活着，已然万幸。”

　　李姝听着嘶哑嗓音一声一声地砸在碎石子上，若非她出手拦得及时，宋长渊的白净额头就硬生生磕在了林濮阳的锦靴前。

　　只见粉紫襦裙猛地颤动，一双纤细不已的胳膊直接挡在了堪堪垂落的乌黑碎发前。

　　“李晞，你是本宫的驸马。本宫都没让你跪地磕头，你准备朝他做什么？”

　　软音稍落，李姝就见宋长渊把脖颈抬了起来。在左右交叉的蓝色衣襟上，修长脖颈覆着一层病白，且条条青筋都显了出来。

　　“林相，你好大的胆子。现在就敢让本宫的驸马给你磕头，那本宫是不是也要跪下拜你？”

　　李姝这时已经气急了，压根忘了想清高如林濮阳的寒门丞相，怎么会对一个小奴隶大打出手。

　　站在两人跟前的林濮阳已经被李姝的怒目圆睁，瞪得清醒了，他也彻底明白了奴隶的那些话。

　　虽然他十分看不上奴隶的下作手段，但该他解释的话，他绝不会藏在心里不说。

　　李姝冷眼瞥着林濮阳那不慌不乱的退后步子，一个收手就把宋长渊脸上的双袖拢了回来。

　　林濮阳朝二人躬身一拜，挺得笔直的腰背倏然跪地，还砸出了一道不小的闷哼。

　　“长公主，微臣请罪，但驸马……”只听铿锵声响刚起，就被另一个虚弱不堪的喑哑抢了过去。

　　“长公主，你来了。”李晞冲着李姝笑了笑，明亮的丹凤眼还时不时浅阖。

　　也不等李姝再开口，他便朝她双手作揖的行礼。而藏在冷白手掌下的虎口，直接嘀嗒着一滩明晃晃的血色。

　　四下皆静，连微冷的秋风也吹不开那团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李晞怅然无力地跌回地上，但仰看着李姝的宽肩脊背，兀自挺拔得如竹如松。

　　李姝低眉见绯薄唇色轻启，丝缕殷红顺着嘴角就流了出来。“长公主，奴刚刚为你验过了。林相他，心悦你。”

　　林相他，心悦你。

　　此话一出，莫说李姝微愣了下，就连双膝跪地的林濮阳本人，都抬眸看了眼李晞。

　　这个奴隶到底要做什么？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是同自己打赌，又是朝长公主胡言乱语的。

　　微蹙着的清冷眉眼没再细想，顺着请罪的姿态就朝李姝磕头一拜，“还望长公主明察，微臣绝无此意。”

　　好一个绝无此意。李姝侧目便匆匆扫了眼在场的众人，除了跟着她的侍卫随从，还有那些尚未解开铁链的流民。

　　毫无意外，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弯腰下跪的人。李姝突然有些想笑，林濮阳可真真是个能臣。

　　“林相多虑了，本宫现在有驸马。”

　　李姝朝地上的蓝色衣袍莞尔一笑，顺手就从衣袖中掏出一方火红的绢帕，轻飘飘丢在了宋长渊的脸上。

　　她确实不如这两人机关算尽，但她也不是傻子。宋长渊还真是出息了，刚醒来就给自己摆了一道。

　　更可恨的是，不仅林濮阳着了道，她也没落着好。

　　半个时辰后，一簇接一簇的青翠山峦在李姝眼前连绵起伏。而她正襟危坐在马车窗下，对面前的人熟视无睹。

　　她没让人给宋长渊换衣上药，所以他单薄的身上还挂着那件血污不堪的蓝袍。他虎口处已经结了痂，那通红似血的颜色可比冷白顺眼多了。

　　纸帛摩挲，一张张窸窣声忽而在死寂中响起，听得李姝更加心烦意乱起来。她怎么就中了宋长渊的招，明明他还只是个奴隶？

　　尤其她一想起林濮阳向自己解释后的坦然神情，她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宋长渊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傻子。

　　“小奴隶，你现在很得意，是不是？”

　　纤细指尖再怎么翻书也消解不了她心中的郁闷之色，李姝索性把书卷砸在宋长渊身上，能把他砸痛一些也是好的。

　　“长公主都不欢喜，奴又如何能得意起来？”

　　李晞并不恼她的嚣张动作，反倒她那安静看书的模样，才让他无所适从。他单手将书卷收拾起来，且不让泛黄纸扉沾着半点血腥。

　　衣袂浮动，李晞缓缓提起桌上的透明琉璃壶，就给李姝倒了小半盏的温热清茶。

　　碧汤映银色，李晞用两指圈住了半山水的玉盏，还倾身凑到她跟前哄道：“茶水还热着，长公主就喝一些润润喉。奴若真要算计你，那林相的解释都压根不会有。”

　　他，他还真的好意思说。李姝后腰往软枕上轻轻一靠，瞬间就把两人的距离给拉开了。

　　她扑闪杏眸看着他，从贵气的眉眼到清瘦见骨的下颌，最后是那冷白修长的脖颈。

　　李姝甚至想着，只要她轻轻上手一捏，他的脸颊就会立马通红，鼻端檀口的粗气，也会渐渐变得急促不止。

　　“长公主，你不会要了奴的命。因为林相还是林相，而奴，是你亲口认下的驸马。”

　　他说话不快，每一个字都是看着李姝的眼睛说出的。他想她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假话，但今日这一遭，确实让她心生不悦了。

　　“长公主，若奴没有用匕首杀死那头饿狼，那奴定然死了，也成不了长公主的驸马。奴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奴想活命，这有错吗？”

　　李晞指尖稳稳地扣住玉盏，待那氤氲雾气散开以后，他又从容不迫的换了一杯。

　　李姝始终都沉默不语，直到晶莹剔透的琉璃圆盘中只剩下最后一只玉盏。

　　水光潋滟而起，丝缕朦胧中的宋长渊好似多了股少年气，他一直抬着丹凤眼看她，眼角的水光都顺着鼻梁两侧滑落下来。

　　“长公主，今日之事是奴错了。待你下了马车之后，要打要罚，奴定不会吭半声。只是……”

　　“只是什么？”李姝伸手推了推身后的软枕，她怎么觉着自己越躺，腰就越不舒服。

　　“长公主，你愿意同奴说话了。”

　　李晞顿了顿手中的弯钩玉柄，漆黑鸦羽连着跳动几下，丝丝缕缕的夺目光亮瞬间就从上挑的丹凤眼中迸发而出。

　　李姝一时看痴了眼，连杏眸里的浅褐瞳孔都稍微紧缩了下。

　　她仿佛看到了好大一只向她邀宠的白色狐狸，而且那毛茸茸的莹光上还不断透出讨好的意味。

　　细声轻嗯，李姝随即便扬袖掩住了脸上的呆愣。她前世分明恨极了这张脸，怎么他稍稍年少些，自己就迷了眼？

　　“还请长公主先润润喉，只要有一杯茶水没冷，这茶也不算是可惜。”

　　李晞又朝她递了递玉盏，且琉璃映出的冷白指尖，都在李姝眼底慢慢变红。

　　实则是她将细腻指腹触了上去，还就着他那一颗凸出来的粗砺骨节。

　　“小奴隶，本宫让你当驸马，可不单单是因为你在两人中活了下来。还有你的这张脸，清隽出尘，一点也不像是平民百姓能养出来的人。”

　　李姝话音不停，指腹倒是顿住。她就喜欢看他脸红脖子红的模样，但她还有最后一句话没说呢。

　　“甚至在本宫看到你的第一眼时，还以为是初遇了林相。少年傲骨，可见一斑。”

　　话音落，李姝就从他手中抽走了琉璃盏，微仰下颌，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