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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藤椅 ...

  •   这里远离皇城根,只是一个悠闲宁静的小地方;此时外面山河变,这里无牵亦无绊。对于这个小地方,一辈子默默无闻的过活,就足够了。
      在离人群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篱笆,围着黑洞洞的房子,不见天日的茅屋,院里满是没落张狂的野草。没人说得准这里有没有活物。往屋里一探头,吓了一跳,老藤椅上坐着个人,干枯至极,像干尸,没有气息。偶尔动动手指,不时喘口气。四季冷暖不挪窝。
      村里人住的地方,有个孤儿,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孤儿,吃百家饭,有一顿没一顿,长贫难顾。小山村的落后成就了他的单纯。孩子早熟。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正如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他家据说是在全村唯一的风水地上建起来的一进三开间大厝,却是富足了。有个独生子,全家唯一的香火命脉,叫竹宇。贫家的孩子没名也没姓,十二月出生的,大家叫他十二,也是个男孩,他把家安在老藤椅那里。
      这个人干瘦得像挂在树上的断枝,风烛残年,极为形象。老人有双诡异的眼睛,三角形的,滴溜溜转,不时老泪纵横。十二常常拿些饭到这里来,面对这个老人,显得青壮且有征服力,也是相互依靠。这里成了他的领地。天生天养。曾为一口饭与人争,与畜生争,被人嘲弄。有人说过:在饥饿面前,人最先吃掉的是自尊。
      自卑不堪让他坚强孤寂,进而缺乏安全感,进而比别人更敏感,也自然早熟。也许因为这样,与这个老人才能成一线。没人确信这里有活人。没有敢接近老人的,老人与世隔绝,没有机会泄露十二的秘密,而且他要靠十二的施舍度日——至少十二是这样想的。
      竹宇家有肉吃,穿的是没有补丁的衣服,盖的是缎面的被子。每年的夏天,所有的被子拆了线,挂在院子里晒,缝被绳也是,洗净晒干还能再用,浆洗的被套有米浆和阳光的味道,还有靛青草的特殊气味,不起眼的靛青草安抚了很多夜晚的浮躁,夹缬特殊的明沟暗渠染好了被子,也应承了世人的世俗。一条条细线,被阳光穿透的体无完肤,几乎看不见了。还有书,村里的字,被祠堂和竹宇家瓜分殆尽。竹宇一直养尊处优。
      十二很狠,从生存中学会的。竹宇文气很重,文弱得很。
      十二天天在家里和老藤椅说话,提到最多的就是要赢过竹宇,要挺直腰板做人。年少的棱角让人艳羡。
      老人全身都像死尸,只有眼睛不像,也许看不清,却有凌厉的光芒,时不时上下左右滚动,还有嘴里,断断续续,喘喘息息,固执得九牛拉不回的吐字,恍惚依稀是曲词:
      「孤神害怯,环佩风定夜……则道人行影,原来云偷月……闪闪幽斋,灯影明灭……魂再艳,灯油接;情一点,灯头结……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一般最后一句会带哭腔,以及三角小眼里的泪光。
      十二全当没听见,鬼叫似的。这个惧光的老者。
      竹宇娶了竹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个千金小姐。十二娶了桃红,天地为证,木石前盟,是个逃荒难民。
      竹宇大操大办,全村捧场;十二没去,他的婚事也在这天,觉得有点吃亏,却又觉得该长骨气了,因为成家立事,长大成人。老人包揽了见证和主婚,是主也是客,是婆家也是娘家。破茅屋就是新房。老人有点激动,激动地唱——不太像为儿女高兴,而是愤怒,甚至是怨毒、妒恨。
      竹清是个标准的贵妇少奶奶;桃红是十足的泼妇野村姑。有老婆好,十二的家像家了,有人拾掇,他开始安心挣钱,养家糊口,到竹宇家帮佣。贵妇可以高姿态在家专心相夫教子;贫妇不仅要相夫教子,还要帮补家用,维持生计。竹宇家的衣服全归桃红洗。竹宇家的吃橘子,橘皮也归十二。桃红用线串好,挂在灶上的窗口风干成陈皮——最简单不加任何修饰的陈皮,越陈越好,做粥炖汤逢年过节,加上一点提味;冬天用来烧水可治冻疮;洗头也好。还有西瓜皮,可以做酱瓜下饭。穷人家没有废物,家渐渐象样了。
      竹清接二连三生下怪胎,要么短命夭寿,要么畸形愚钝。竹宇焦躁,文人的焦躁,四处寻药,还是无用,接着邀神请鬼相助。有位大师说是天谴天责。竹宇不明白,大师问,家里平辈中是不是有夭折或死于意外的。竹宇想了半天,只有一个,他的亲姐姐,七、八岁还不更事的竹宇,从亲姐姐那儿知道什么是家丑,什么是浸猪笼。大师说就是她。于是满院子红红黄黄的符,不知是催命还是安魂,花钱如流。富人家没有宝贝,渐渐的家不成家。
      天有情,竹清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大少爷平静下来,家中早就四壁已徒。
      竹宇和竹清带着孩子,从一进三开间搬到手巾寮,最后搬到郊外的破草庐;十二从茅屋到竹宇家的下人房到一进三开间。竹宇有个健康的孩子和两个痴傻的累赘;十二的一男一女聪明伶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情世故也是这样简单地随风变幻着。
      老人连同藤椅被挪进了大屋,也许因为生活好了,相较先前,精神多了。却仍旧离不了老藤椅,离不了黑。
      「孤神害怯,环佩风定夜……魂再艳,灯油接……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不寒而栗。
      俭入奢易,奢入俭难。竹宇一家生活无着,亏他还认得几个字,搭个台子代写书信,有个年节婚丧的,写些对联;竹清细皮嫩肉,吹弹得破,却也得学着给人洗衣服,自己做饭、缝补东西。家里一塌糊涂,手粗人糙,不见家里好过些。市井的竹宇彻底市井化,三天两头赌钱喝酒。竹清抡起袖子与别的村妇抢活儿干。到十二家收衣服,与人争执,就像当年的桃红一样。桃红与竹清的见面尴尬且有点荒唐可笑。竹清面对的是漫天漫地、汪洋汪海的恶言恶语,家里还有两个累赘,还有一个无赖,度日唯艰。竹宇很坚决地,先卖掉是非根,接着就是竹清,最后丢下累赘,自己消失了。
      钱来得快,通常去得也快。桃红的把关,让十二成了例外,改掉以前的花子形状,市井嘴脸,倒也上得台面。桃红很好的相夫教子。
      老人呢?十二说是自己的福星,奉如亲长。老人有些疯呆,不知从哪儿掏出些个金银珠宝、首饰钗环,高兴得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一把扔着,人不离椅,面似笑非笑,怪异,甚至有些惊悚。
      民【】国的枪是最有用的废物。竹宇混了个什么长回来,带着一队兵,很威风;酒肉习气、江湖作风。当然住进了一进三开间,十二被赶了出来。俗话说得好,事事无常。夫妻俩抬着老人出来的。回到初始状态。除了老东西没有别的东西。
      老人很生气:「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在这撒泼发野的!」阴阳怪调。
      「是兵……军爷!」十二回答。
      「大胆!谁见了主子还不跪下请安?」
      「都民【】国了!」
      「民【】国了?民……民【】国了?……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民国了?」天,比他还要失魂落魄。
      十二不甘心,也参了军,跟了共【】产【】党。那是外面的世界。他没有机会收拾竹宇。竹宇是逃兵,带着残部躲回老家。在不识魏晋的群众面前逞能。
      终于解放了,十二回乡,真正衣锦还乡。带着新时代的新政策还乡了。「大家」互称「同志」。
      在公在私,竹宇都是首先要接受改造的对象。一进三开间成了政府办公用地。竹宇下地,用拿过金勺,拿过大京水的手,拿过枪,拿起锄头修理地球,继续文弱苟活。幸好文弱,进村没有开枪杀人,没有勾结土豪劣绅,否则就得接受人民公决。
      十二是军代表。英才风发。桃红、两个孩子,还有藤椅上的老人。
      「民【】国了……民【】国了……谢主龙恩!」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底气十足的十二。
      「什么……华……国?又华国了?华国……情一点,灯头结……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同【】志,要改了,都过去了。当下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了!」
      竹宇的两个傻子,像泥一样。村民善意地供给施舍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乐呵呵地,日子比任何人更逍遥。晒晒太阳,一身虱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
      十二做噩梦做得凶。战场上杀红眼正常,做回正常人,再想起那些可怖的经历就不正常了。这一切只有桃红知道,十二记不得,因为没必要。金刚身一定也会有死穴。
      儿子、女儿都大了,他送他们上了朝【】鲜【】战【】场。骨肉在雪地里纷繁散落,如同妖艳的玫瑰花瓣。女儿是卫生兵,被弹片击中头部,留了条命回家,儿子死在那里,回来的只有一纸荣耀,尸骨无存。
      当时红血流尽在雪地里,多少白骨也在雪地里。一场雪下来,什么都不见了;天霁云开,春阳消融之时,才会哀鸿遍野。你能见到的只是死人,非敌非友。
      父母苍老了,瞬间即刻的苍老。什么都完了。
      女儿的头疼成了顽疾,一直发作,精神恍惚,言语无序。吃力看着窗户上的一个小洞,她也惧光。有足够的魄力给你安全感,也有足够的魅力附送等量的恐惧——这是黑暗的魔力——群鬼的磨砺。豆点的光,希望,在自我熨贴。
      老人还在藤椅上念念叨叨,比第一次上场更加干瘦。
      没有变的是那阕词。
      文【】革在一些人的计划中,另一些人的迷信中,及所有受害者的共同参与中,积极热闹地上演了。人的崇拜、信任那么可怕、荒诞、脆弱,具有这几个特质的还有人性。安静。
      十二的底被翻出来,贫农出身,但一进三开间的那段经历,成了在背芒刺,拔不去,时刻在,一动就痛;竹宇更不堪,出身不好,资本【】家、地主豪绅,卖妻卖子……戴着一大堆高帽游街。不斗他斗谁?
      竹宇和十二在扫街中,眼神低空相遇,忙不迭地闪躲开了。开口说话就会错,写个字就有可能是现【】行【】反【】革【】命,毛【】主【】席的宝相、轮子大的铝质相章、「还我飞机!」、气焰超盛的红【】卫【】兵、小【】将、造【】反【】派,以及所有的人,全中,无一幸免。
      桃红受不了,疯了,然后自然死亡。女儿在母亲出事那天,手中抓住的是透进屋里的一眼光,最后的黄昏,终于走了。在家里,张开的手上有光,平静、安详。「你们别闹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当面清。你们错了,都错了。」
      还有老人,揭出大事,封【】建【】残余,是清【】廷养的戏子。他多不要脸啊!还带坏了十二这个贫农。证据?人民群众就是证据;还有,开当铺的资本家——角落里陪斗的,争取表现机会——他拿来当的,是人民的血汗——而且,而且,出自……一口气没上来,挂了。享年八十三岁的陪斗,面容模糊。
      老人被从椅子上拖了起来,死抓不放。地上的一堆干枯的树枝。造反的造反,批判的批判。年轻的都死了不少,更何况这种只余一口气的,又咽气了。临死那句:「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杜鹃啼血无此艳,长弘化碧更甚之。
      十二入狱,第一号从犯,特【】务。他写申诉状,冤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写申诉状只是浪费资源,连一张死亡证明都是奢望。□□,知道吧,死亡证明书姓名一栏:刘无用。十二,更何况是本来就无名无姓的十二。
      想死,是「想」,「死」是奢求。生无可恋,怎么死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将有以下猜想:
      割脉?别说是利器,玻璃石片之类,就是想拿碗摔碎再割也没有,要么用搪瓷碗,要么有人等着收碗。刀剪铁器,都大炼钢铁去了。跳楼?监狱里是不可能的;外面,首先要够高,其次着陆处要够硬。罗【】瑞【】卿,跳楼自杀未果,装在箩筐里抬出去继续斗。触电?早料到了,全线管制,更何况十二住的地方没有电。撞墙?都是土墙,木门木栏杆,真的撞得死才好,铁的,早就共冶一炉了,一切正品皆废。上吊?绳子,还有可供悬挂你及你的亡命绳的地方。傅【】雷夫妇就是上吊于自家窗户两侧。沈湖吧,古有屈原,今有老【】舍,水那么清白,监狱里没有湖。放火?主意不错,一并超生了。条件具备,煤油灯,有油有火,可以连坐也可自焚,但以前有人用过,十二进来时,这里连自然光都少见了。只要不是死刑,私刑是一定不会死人的。
      人都急于求死了,不知到还能不能称人?
      牢里最安生度日,天天饭菜管够的是虱子。一只只,全在身上;湿霉的稻草,还有四害。十二偷偷绝食,这里幸好用的是特别供应的搪瓷碗,没人盯,他一次次倒了,终于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在不准自【】绝于人【】民的时候,十二成功地做到了。背叛才能得一死。
      文【】革【】后的小山村,像全中【】国一样安详;随后,改【】革开放,青壮力如同战时的父辈一般蜂拥出城。没有蜂的六角窝是蜂巢吗?
      有个痴痴呆呆的老人,不曾片刻抬头,用力扫地,街头到街尾,街尾到街头,持续卖力的扫地。
      他是竹宇,唯一的,随着没拆的一进三开间,随着茅草屋,随着老藤椅,一同古旧的竹宇。
      他像当年的老人,在老藤椅上,乌金的老藤椅。
      在夕阳的阴霾里,夕阳像狗皮膏药,被太阳和大地烘烤了一天,散出渗透力极强的药香。一旦贴上,怎么小心地撕,都连皮带肉的疼。医好一处,又伤一处。长痛难忍,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人最要不得却又最易得的就是麻木。竹宇在寻找一个答案,但没有答案可寻,他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错乱,并在错乱中错乱着。相较之,故去的,有幸多了。在这团慢慢变黑的糊状物中,看不见尽头,看得见地平线,却没有老人和老藤椅。
      竹宇结婚前叫竹清表妹,余下的都不知所终了。
      大家都玩过面粉娃娃,外面一层橡胶皮,粘上眼睛和头发,你怎么捏,它就是什么样。所有人都是时空的面粉娃娃。
      清辉的月光,终有一段过时的小曲,苍凉刺心:
      孤神害却,环佩风定夜,则道是人行影,原来是云偷月,闪闪幽斋,弄影灯明灭,魂再艳,灯油接,情一点,灯头结,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老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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