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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见欢(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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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不知道叶落什么时候不见的,就像她不知道自家姑娘何时摸走了钱袋子一样。
叶二一大早没寻着叶落,在叶家小院的堂屋里三等四等,疑心她是不是路上病了,心急火燎地跑上阁楼。叶落的房门掩着,桑葚手里拿着封信,眼泪汪汪,正坐在小榻上愣神,见到他进来,“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二伯,姑娘没啦,这可,这可怎么办——哇——”
叶二听她不明不白地丢出这么一句,一时吓得脚下发虚,冲上去劈手夺下桑葚手里的信,连开了好几次也没能将信拿出来,见桑葚哭得厉害,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将信纸从里面倒出来,摊在桌子上,叫她一起来看。
那纸上满是叶落笔迹,字数不多,当先处盖着她那方圆圆的小私章。
叶二见此,方才跌坐在圆凳上,松了一口气,桑葚抽抽噎噎地将信拿起来放在身前,口中碎碎念个不停。
“菩萨显灵,菩萨显灵,可真是吓死我了。”
“桑葚,”叶二定神,站起身来,“姑娘的信,在你那里没有?”
桑葚忙回他:“二伯,在姑娘的行囊里,这会儿还没拆开,原是说姑娘起了再去的,谁知道一大早便不见了人,我只见榻上放着这个,还以为姑娘半夜里叫贼人抢了……”
她说到这里,几乎又要哭起来,叶二摆摆手。
“好了,好了。你叫叶成同你一道去庄上,把姑娘的信寄了。也不要和大公子提姑娘不见了这回事儿,咱们照旧驾着车往京城去。”
桑葚懵然点着头,见叶二要走,又抓着他。
“二伯,咱们不去找姑娘吗?姑娘这样金贵的人……对,那个林南北也不见了,万一是她将姑娘抓了,那,那可怎么办?咱们报官去么?”
叶二叹一生气,摇摇头。
“你跟着姑娘不久,不知姑娘脾性,就这样去办吧。过两月是老爷夫人的忌日,姑娘总是要去的。”
桑葚不知这其中关窍,愣愣应声,待到叶二脚步声远去,这才拿起桌上的信纸去看。叶落的字不似她的人,折转凌厉,龙飞凤舞,桑葚认不全,只识得那最后一句——不必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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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路的叶姑娘,这会儿正在山上骑马,马是一匹矮脚老马,枣红色,她和林南北天不亮跑到市集上去买的。
大小姐想买又贵又漂亮的大马,小女侠想买实用又经济的老马,俩人在马街前瞪了对方小半刻钟,直到林南北受不住,眼泪汪汪地低下头。叶落趾高气扬,甩着钱袋转身就往街里走。
林南北揉着眼睛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声劝她:“哎,我们倒是不走什么山路,但是新马又贵又不顶用……叶姑娘,你走慢点,这会儿天还没亮,可不好看马,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叶姑娘?叶姑娘!”
叶落停下来等她,指指天色,神色严肃。
“我们还得买衣裳,买干粮,若是再晚点,就得和二伯他们撞上了,那还怎么好意思跑路呢?总之——先将马买来,我俩便就是撞个正着,得跑路,也比两条腿快些。”
她说得在理,何况买马不过一手钱一手货的关系,大小姐不缺钱,也不怕找不着漂亮好马,南北心知劝不住她,按着火烧棍乖巧跟着,只待遇上什么讹钱的恶商,便上去给他一巴掌。
头一间是个胡人开的,说一口川话,叶落听不懂,南北上去跟他叽里咕噜一番,气冲冲便要拔剑打架,亏得叶落就在她旁边,按住了小女侠拍桌子的手,领着她去了下一家。
第二间是个姑娘,长得柔弱,说起价来却凶猛,叶落看上她家马厩里那匹白马,送一副马具,皆是好皮料好缎子,卖马的姑娘见她气质不凡,主动提出若是一口价买下,再送叶落一个马铃铛,錾银的漂亮宝贝。
叶落在那儿瞧马,南北见四周安静,没什么异常,站在马厩柱子边用她的棍子戳门柱。叶姑娘意犹未尽地赏完马出来,便见她额头靠在柱子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讲些什么,她尖着耳朵去听,竟是林南北在掰着手算数,她听着一会儿,忍不住打断她。
“错了,你那里减去七十二两九钱七文,应当还剩三两九十三文才对。”
南北幽幽看一眼她,叹气。
“那我再少吃一点。”
忙着买马的听得晕头转向,示意老板娘稍等着,凑上去问她:“你又在念叨什么东西?跟着我,难道还能让你饿着肚子了。”
林女侠立刻站直身子,将手摊开同她数落。
“叶姑娘,你带出来的钱袋子我瞧了,咱们一路上京,行马车就得一月,若是再四处游玩,约莫夏末才能入京,这一路上吃穿花费,再算上马料钱,咱们可就剩这些啦。”
她摸摸肚子,有点儿沮丧。
“我可以饿肚子,工钱你可不能少给我的。”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叶落,表情有些纠结。
“算了……叶姑娘,人可不能饿肚子。我瞧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当是结交你这个朋友,免费送你去京城吧。”
叶落起先只是站在那儿听她说,听到这儿,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林南北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心情大好,她扬声朝老板娘喊了一声:“这马我不要了。”拽着林南北便跑。
南北边跑边拔剑,口中嚷着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叶姑娘,可是哪里发现了贼人?”
叶落没回头,抓着她往角落里的店里去,懒懒散散,笑意盈盈。
“天下太平,哪儿来的贼人?走,姐姐带你吃饱去。”
最后那匹马是在早点铺子那买来的,南北用一碗皮薄馅儿大的馄饨换来了桩生意,路过的商队首领与她不知聊了些什么,叶落买好衣裳回来时,那红瘦老马已乖巧站在了林南北身旁。
她嫌弃,却也守信,南北拿着零钱买得来,她便敢骑得了,换了马鞍新辔,松着缰绳慢慢溜达,南北惯爱踩树,便悠游自在沿着树冠行走给她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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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汝阳城,若要北上,需得过凌波渡,客船待风浪平静时方得过江,不然,便得西行绕路,行五郡,过八县,在上游的农山坞乘船过江。
叶落没什么想法,也不赶船期,早早和南北商量好,若是碰巧遇上客船出发,便在凌波渡过江,若是凌波渡风浪太大,二人就沿江慢慢西上。南北没什么要下山惩奸除恶,或是扬名立万的章程,有地方玩儿,有地方吃,自然是满口应着好。她此前不曾来过平原处,这会儿在树上望着满眼青绿,想起家里的师父,忽又跳下去,牵住了叶落的马缰。
“叶姑娘,咱们到了下个地方,可要给你家人送信?”她眨眨眼,“师父说私奔万万不可,现在朝廷管得严,便就是我们江湖中人,少不得也要到公告上去画个红圈抓起来的。”
“我与你出来玩,怎么能算私奔?”叶落坐在马上直乐,“你跟我,谁是男子么?管他们做什么,我们隔三差五,在那些人来人往的地方露个脸,他们自然知道我还活着,不必担心。”
“啊,原来如此。”
她笑,南北便也跟着笑。
“那便等到下个地方,我托人替我带封信回去,叶姑娘可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写字很漂亮的,师叔都说好。”
“我?我不用,也没什么好惦记的。倒是你,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叔的,莫不是想家了?”
她随口说着趣话,却没听见南北回答,那马也停了步子。
叶落疑惑去看她,只见小女侠板着一张脸,目光灼灼,在林中洒下的金阳里显得异常严肃。
“叶姑娘,以后可不要说这样的话,也不要作这样想。”
“嗯?什么说不得?难不成……还不许我说你想家?”
南北转身继续牵着马走,鼓鼓囊囊吐出几句话来,虽是叶落常听见的,在她嘴里却显得格外单纯而真诚。
“想虽然是想的,但总要出来长长见识,何况——哎,我说的可不是这样。像没什么人惦记你这种话,怎么能这样想呢?别人我不知道,我还是很惦记着你的。”
叶落看着她的背影,小女侠的衣服是今早买的,不大合身,松松垮垮,袖子处绑得很紧,窄腰细肩,从高髻上散落的发丝扫在腰间的铁棍上。
“凡事总得有个缘由,”她于是决定回应这份好心,“你惦记我什么呢?”
南北顿了顿步子,这会儿说出来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叶姑娘,我惦记你的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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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惦记我的钱——喏,这个章子给你,汇通银号随便取钱。”
“不要,我们江湖中人,取财有道,不劳而获,不行不行。”
“那便去给你买衣裳,不错,年轻人实在该穿些漂亮的,叫裁缝给你做几身白的,绣一朵大红牡丹,再买上几顶玉冠。如何?你有什么诨号么,小南北。不若就叫白衣女侠,白衣大盗,蜀山一点红。”
林南北深深叹气。
“可是叶姑娘,师父说了,那行走江湖的人,若是衣上牡丹,眉间朱砂,十有八九是个嫖客,便不是嫖客,分桃断袖总得沾个——话说,你知道什么是分桃断袖么?师父不肯告知我。”
叶落皱起一张脸。
“我自然知道,却是不能告诉你,你若是陪我到了京城,仍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那时再同你说。”
“奇了怪了,师父也这样说。”
她俩一问一答,吵吵嚷嚷,一路北行。
被分开又合拢的树枝上,垂下一节衣裳,坐在树上的人晃着靴子,哼着小调,丢下个陶瓷酒壶,纵身消失在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