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19、小古董

　　那时候外公很惊讶。因为他觉得我至少会在这里住两个月。
　　“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难道在特兰蒂斯呆着不好吗？”他问我。
　　我把信的事跟他说了，“这么长时间塔拉堡连封回信都没有，我担心会出什么事。”
　　外公单手拄着手杖，神色不变，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动摇分毫，他说：“能有什么事，你爸爸这次过来的事都解决了。”
　　我一顿，“所以，他这次过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那仿佛确实是一件烦心的事，至少提起它的时候外公已经皱起了眉，很快，他摇摇头，“总之就是议院的那些事。”但具体有关于什么内容，他只字不提。
　　不论是爸爸妈妈的态度还是外公的态度都让我确认了，在这件事上我应该是探知不到什么内容了。我放弃去想它，转而提起：
　　“可是，爸爸妈妈确实没给我回信。”
　　外公看向我，“你怎么知道没回？假如是信在路上了呢，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最近太忙没时间回呢。”外公轻轻一叹，“你就是被你爸爸妈妈管得太严了，不就是一个月没给你写信吗？这有什么，你瞧我，除了丽丝雅，你两个舅舅给我写信，我从来都不回，多麻烦呢，是不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我心想，难道人人都跟外公您一样吗？两个舅舅见了您，就像老鼠见了猫。
　　我没说话，却看见外公神情变了变，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有些复杂地说：
　　“其实外公一直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性格。”
　　“你应该像你妈妈小时候，或者像你表姐一样，天天快快活活地去跳舞，去打猎，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闪亮的首饰，结果呢，你被你爸爸妈妈管得，这么乖巧懂事，不是天天在家看书，就是学这个，学那个……”
　　我看着外公疼惜而复杂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难受。我仿佛做错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可我从未觉得爸爸妈妈管我管得太严了啊。看书、上课、学习，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事情，我愿意做这些。我唯一痛苦的是，我所喜欢的事情，我愿意做的事情，却仿佛在逐渐失去它本身的意义。
　　这个事实让我感到虚弱。我强撑着捏住裙边，仿佛这样就可以找到力量。我说：
　　“可，可我是南斯家的……”继承人。然而后面三个字我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我不知道是羞耻牵绊住了我的嘴，还是我本身就不够理直气壮。
　　外公的眼睛多利啊，他立马就明白我想说什么，“你是想说继承人？可外公做继承人的时候也没少玩啊，也没少做调皮捣蛋的事情啊！”
　　他嗤一声，脸色也沉下来，拄着手杖敲了敲地板，“你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我就来气，你现在都十二岁了吧，再过两年都能相看婚事了，结果你当继承人的事你爸爸到现在到现在也没个准话，怎么他是准备守着他那破爵位到老死吗？”
　　我有些无力地解释：“外公，这种事，威格塞纳是要等到十六岁的。”
　　他虎起脸，胡子一翘一翘的，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大狮子，“什么威格塞纳不威格塞纳，在我们这，刚出生就被正式认定成为继承人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叫我说，佩尔，你就在这住着，住上个十年八年，等你爸爸终于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们城堡还缺个继承人，要求着你回去的时候，你才回去！”
　　外公，这个可爱的小老头，我知道他这样生气都是为了我。我只能哄着他说：“好好好，外公，我不走了，就先在这住着。”
　　外公哼了一声，“对，在这住着，去跟你表姐高高兴兴地玩，想要什么跟外公说，外公都给你。”
　　好不容易哄好了外公，我也暂时收起了回塔拉堡的想法，只是一个月没写信而已，看外公的样子，还是再等等吧。
　　我要走的时候，外公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话：
　　“佩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没资格要求你做这个做那个。不要对自己太严格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外公的这句话。我对自己太严格了吗？我不知道。我确实一直以很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只是我从不为此难过。真正让我难过的事情是我想抓住的东西无法抓住，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破灭，看着它失去原本的色彩，暗淡下去，让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失去意义。

　　我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结果外公，这个小老头竟然还幼稚地叮嘱了表姐，叫她带着我好好玩。表姐听到这个指令，高兴疯了，她终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拉我出去陪她一起玩了。
　　外公说的是叫表姐陪着我玩，但事实当然是要颠倒过来。陪表姐玩当然也不算什么，重点是，这对我来说，是对体力和精力的双重挑战。
　　就比如现在，表姐拉着我的胳膊，仿佛拥有无限精力地叫嚷着：
　　“佩尔，快走，今天天气好，咱们一起出去玩，我最近新接触了一个小圈子，里面有许多好玩的人。好佩尔，快走了，你不跟我一起是要后悔的！”
　　我虚弱地抵抗：“不，我不后悔……”
　　她看我还想赖在家里，终于祭出杀手锏，“你再不走，我就告诉爷爷了，要知道，他可是特意叮嘱我……”
　　我打断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去！”

　　关于表姐说的新接触了一个圈子的事，这点她倒是没骗我。只是圈子不圈子的，我又不感兴趣。
　　在路上她还兴头头地跟我说，“这次的圈子特别不一样，你去了就知道。”
　　我无所谓地说：“好好好，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表姐说：“去海边，这次是海边集会。可惜现在不是夏天，要是夏天的话就可以撑一把阳伞，搭几张桌子在那儿野餐了。到时候晒着太阳，吹着海风，多舒服啊！”
　　“海边？”这倒是提起了我的兴趣。
　　表姐看着我的神色，想起了什么，“天呐，佩尔，你不会是没去过海边吧。”
　　“当然没去过了，威格塞纳又不沿海，以前来特兰蒂斯时也没在海边玩过。”
　　她的眼睛开始放光，“那说明我们这次来对了！”

　　我一下马车就明显感觉有些不对。并不是因为这里明显不同于别处的那种咸咸的气息，而是，这里的人似乎有些多。
　　我扯了扯表姐的胳膊，说：“表姐，周围似乎没有清理人群，有平民。”
　　表姐说，就是要这样才好玩呢。
　　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直到表姐将我带到一群人中间——她新接触的小圈子——这群人中竟然有平民！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太显眼了！他们穿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服饰，是爸爸从小就告诫我要远离的人群！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我掉头就走。我不仅自己走，还要拉着表姐。我紧紧地拉着她，我能感觉到自己喉咙的紧绷，“表姐，你太大胆了！你怎么能混这种圈子，这要是让爸爸……不，让外公外婆知道了，他们会狠狠地惩罚我们。”
　　表姐扯住我，她长得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如果她不愿走，我根本拉不动她，“佩尔，你太紧张啦，没事的，他们发现不了的，而且，这种圈子现在很正常，我们就算被发现，也最多只会被小小地惩罚一下。”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哪里正常了？”在威格塞纳根本不会有这种小圈子，就算真有，也绝对不会被我接触到。
　　表姐将我扯到一边，小声地说：“真的正常，这么干的绝不止我一个，不信你再多看几眼，那群人中是不是有许多眼熟的人，都是我之前带着跟你一起玩过的。”
　　我迟疑地往那个地方看去，果然见到里面有几个眼熟的，他们的家室和表姐差不多，都是表姐曾经带我见过的。
　　我真的震惊了，“为什么？”
　　表姐理所当然地说，“好玩啊！”
　　我完全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这种行为要是放在威格塞纳被发现了，是会被集体嘲讽和排挤的。家族也会因此失去光彩，从此被排挤出圈层。
　　“但是，总要有个原因，我指的是，这种圈子一开始是怎么形成的？”
　　这似乎是表姐从没想过的问题，她皱皱眉，想了半天才说：“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跟他们一起玩的话，去一些店铺不用花钱，你知道，特兰蒂斯有许多店铺，卖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是那些平民开的。”
　　“就单纯是这样吗？可是，我们从不缺钱，为什么要为了省几个钱而做出这样的事呢？”
　　表姐又说：“好玩啊！”她似乎已经不耐烦回答我这么多问题，转而又开始将我往回拉，“好了，佩尔，真的没事的，这样吧，就算真的被发现了，我也会跟爷爷奶奶说是我带的你，到时候所有惩罚都由我来担。”
　　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惩罚不惩罚的问题。我无力地说：“表姐，你让我想一想。”
　　我们就这样陷入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我的内心极为挣扎。似乎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件极为疯狂和大胆的事，并且显而易见有风险，很可能会为自己带来麻烦。你现在应该立刻就走。不仅要自己走，还要说服表姐带着她一起走。
　　另一个声音又说：只是参加了一个小圈子而已，最多这个小圈子有点特殊。你没听表姐说吗，这种事在特兰蒂斯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人在特兰蒂斯，为什么要想着威格塞纳的事。你已经被威格塞纳的框架给束缚住了。凯蒂说得是对的，你是一个小古董！你爸爸是个大古董，他将你教成了一个小古董！
　　我发现，在想起爸爸的时候，我心中的天平立马有了倾斜。
　　我握紧拳头，听到自己一字一句地跟表姐说：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