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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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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神仙”姓贾,俗家名贾讳有德,自称“小道”,且尊一声“贾神仙”。
贾神仙果然“神仙”,连说带唱将乐家诸事讲得明明白白,连乐夫人用饭喜姜不喜蒜都晓得,更不必说乐家镇日忧心的乐仪婚事了。
成嬷嬷满脸褶子笑成一朵菊花,一边为贾神仙倒茶一边对乐夫人讲:“您看,贾神仙果然是有真本事,和从前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江湖骗子可不同,算得多准呀。”
乐夫人连忙点头,头上几支足金簪子亮得晃眼,她当自己终于遇见了真佛,请贾神仙上座,道:“家中万事皆足,唯有小女婚事难安,万望神仙相助。”
贾神仙毫不忸怩,“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还需夫人请出令嫒生辰八字一观。”
生辰八字这等消息按说极机密,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便能用以作祟伤人,必然要好好捂好,除了婚姻交换庚帖万不能给出去的,而乐太太此时已经信了眼前这位是天仙下凡普度众生,毫不犹豫地将乐仪八字告诉贾神仙。
乐府虽不比宁城高门大户,倒也富贵殷实,花厅中陈设着金玉玩器并几样古董,贾神仙高坐在紫檀太师椅中脚够不着地,直如误入华堂的黄鼠狼。
他来回掐着十指,口中念念有词,乐夫人盯着那十根手指大气儿也不敢出,似乎贾神仙是月老在牵红线,一举一动定自己女儿姻缘。
最后贾神仙蹙眉摇头,叹气道自己恐怕难以办成,乐太太登时出了一头汗,急忙忙令成嬷嬷取出五十两白银当定金。
“务求神仙救救小女,倘若贾神仙有破解之法,能促成小女婚姻,家中必有重谢。”
闻言,贾神仙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不着痕迹地与成嬷嬷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而后捋了捋老鼠胡须,一脸苦相,对乐夫人拖着长腔道:“出家人不沾俗财,只看缘分,夫人勿要提及金银俗物。”
“但太太是善心人,小道既然遇见此事,也是缘分,待小道回去仔细思索思索。”
乐夫人生怕人畏难不肯出力,急着将银子塞给贾神仙。
贾神仙几番推辞不肯收,还是成嬷嬷帮着在旁苦劝才勉强收下银两。乐夫人千恩万谢将人送出去了,晚上一家人用饭时喜气洋洋讲自己给女儿姻缘找到了办法。
她还拉来成嬷嬷,对父女二人说:“这回嬷嬷可立了大功,若不是嬷嬷将人请来,哪里求这般神仙下降呢。”
成嬷嬷是乐夫人奶娘,也是乐夫人面子,她前段日子做事不算体面,乐夫人有意借此为她扳回一城,贴贴金。
乐员外捧着饭碗,眼看着自己女儿脸越来越绿。
乐仪瞥了成嬷嬷一眼,成嬷嬷满面红光,瞧着跟刚偷了油的肥耗子一样,神色间不无几分得意,还奉承乐夫人宅心仁厚有仙缘才得神仙相助。
乐仪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笑问:“娘,他要了多少钱?”
乐夫人啧了一声,嗔她,“你小孩家家得尊声贾神仙才是,贾神仙什么都晓得,可不能‘他’呀‘他’的不敬重,让人知道了不高兴。
再说了,人家哪里要钱,人家是赵国师好友,不用咱们这点儿三瓜俩枣的,我硬塞过去人家还不肯收,非得拿布包上才勉强接过去。贾神仙说了是给祖师爷重塑金身用的,到时候有我们一份功德。”
还赵国师好友,我还说自己就是赵国师呢。
不提这个,乐仪从小到大多年耳濡目染,功德两个字在她眼里和银元宝长得一模一样,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笑容,“那一份功德花了多少阿堵物?”
“才五十两。”
乐夫人全然沉浸在自己女儿马上就能嫁出去的喜悦中,丝毫没注意乐仪越来越好瞧的脸色,兴冲冲地说:“娘想着要是事情能成,直接把金身捐了,又是好大一笔功德,也省的神仙奔波辛苦。”
安和寺住持师父佛法精深,寺庙僧人抚养佛寺门口弃婴,冬季舍粥,夏季发解暑草药,所以乐仪不曾阻拦乐太太往安和寺捐香油钱。那些钱有去处,不是被人吃喝嫖赌糟践了。
可是现在,一个游方道士,都不一定是真道士,三言两语夸下海口居然糊弄走五十两银子。
何况乐仪婚事不成都是因为对方人品不行,被乐仪亲手弄没了,她不止一次和父母提过看人留心人品,只要人品行她就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年都有一两回,有成嬷嬷在旁敲边鼓,一旦家中有什么事情乐夫人必然要寻个“活神仙”求助。破财倒还是其次,以往县里不是没有过引狼入室,被假和尚假道士杀人灭门的案子。
乐仪看着母亲的笑脸,头疼。
满桌佳肴索然无味,她虽则笑着,但之后不曾动过筷子。
待饭毕,一家三口坐着喝茶,乐夫人还在夸贾神仙如何灵验,对家中诸事了如指掌,这回可算终于能把乐仪嫁出去了。
乐仪放下茶盏,轻声道:“娘,咱家一个田庄一年出息也不过四五百两。不算酒铺生意,拢共加在一起超不过三千两银子。”
乐夫人的笑容僵住。
乐员外又要同从前一般打圆场,乐仪抬手一压,乐员外左右看看,不吭声了。
乐仪走到母亲身前,蹲下,握住母亲放在膝盖的手,仰视她说:“我知道娘为我婚事忧心,求神算卦都是为了我好。
但弟弟还在念书,以后上书院,考科举,笔墨纸砚先生束脩,再往后娶妻生子,桩桩件件都是钱。”
乐夫人勉强笑了一下,说:“他不过十三四,不至于。家里也不是没钱。”
“娘,可是咱家有钱也不禁这样花呀,慈惠大师说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你当我愿意花这笔银子,你当我愿意人家赔笑脸求人办事?”
乐夫人忽然发怒,甩开乐仪的手,“你要是个好命的能嫁出门子,我哪儿用的着废这心思?钱钱钱钱,谁家姑娘天天把钱挂在嘴边儿?
你放心,我不花你酒铺的钱,我娘家的陪嫁还有呢,不指望你。”
“别说了!”
乐仪从乐夫人说出第一句就站起来束手听训,垂眸不语。
乐员外见势不对连忙喝止妻子,“你少说两句。”
乐夫人怒火更胜,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茶盏乒里乓啷乱响,“我怎么不能说?人家陆家多好的人家,一听她以后还要酿酒开那破酒馆儿,再没消息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钻钱眼儿里。你酒再好怎么样?谁不背后笑话你老姑娘,我出门都没脸出。”
她一拍大腿,“可怜我白白使了银子求人,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住嘴!”
乐员外怒喝一声。
乐夫人终于不说了,一摔茶盏拂袖而去,看也不看乐仪,留下爷俩儿和一地碎瓷面面相觑。
乐仪垂手站着不吭声,许久,乐员外叹了口气,让人进来把地面收拾干净。
他拍拍乐仪肩膀,“闺女,你娘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她不是冲你,她就是气话。”
“我知道,我不往心里去,我娘也是为我好。”乐仪抬头笑了笑。
乐员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哎”了一声,“你想,你娘这样总比戏园子捧角儿省钱省心。”
乐仪回房神色如常,狐狸正在运功疗伤,扫见她进门便要出去躲清静,却感觉到气氛不对。乐仪驭下宽和,丫鬟们平时喜欢叽叽喳喳玩笑,但是今天都跟开水烫过毛的鹌鹑似的安安静静。
乐仪也不似往常般追着它摸,她让人退出去之后便趴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许久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