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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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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夏复习了一节美术课,说效果不好。
复习了一节体育课,说效果不好。
继续复习。
元旦节后再考试。
本就被纪夏抓着学画画的仁真在这种情况下更觉得自己苦不堪言,三天两头在时笺面前说要帮她收拾纪夏。
“语文老师,只要我把美术老师打了,你的痛苦,我的痛苦,都结束了!”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之前仁真在作文里写只要她和孟子辉谈恋爱,纪夏就会走得远远的。
“不,语文老师,我们要认清现实,美术老师这个人,脸皮厚得很,我晓得的,是最邪恶的势力,政治老师说我们要和邪恶战斗到底!”
时笺听仁真这样说,生怕他兴之所来来纪夏打了。将仁真带进办公室,聊了半小时天,确定遏制住仁真的“野性”才小心翼翼让他离开。
处理了仁真,恨不能将所有副课揽入手中上语文的时笺想着被夺走的副科,一肚子气,却又不想找纪夏吵——不能中计。
她去找王校闹。
纪夏也在校长办公室和王校聊天,从全面发展和素质教育的角度提及飞歌学校应重视艺体美。“贵校,不,也是我校。学生画画不行,唱歌不行,体育也不行,为什么,因为锻炼少了!所以我们要搞素质教育!”
王校点头:“说得对。”
时笺努力控制翻白眼的心情,笑眯眯回应:“飞歌学校的学生基本是藏族。有个藏族歌手说藏族的孩子还没有真正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舞蹈,还没有真正学会说话就先学会了唱歌——然后你说他们唱歌跳舞不好?
“学校的学生在学校读书,回到家里要帮忙砍柴、种地、挖虫草、捡菌子、找羌和,个个钢筋铁骨,干活比老师厉害多了——然后你说他们身体不好?
“还有几个从小跟着爸爸学画唐卡,然后你说他们画画不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谢谢。”
纪夏别开脸,他觉得尴尬的时候都会这样做。脸忽然又一转:“时笺老师,你觉不觉你之前那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前面加一个‘亲’字更好?”
“你是客服吗?闭嘴吧——‘亲’!”
纪夏身子一歪。指了指脸颊:“来吧!”
看似嬉皮笑脸,却又一脸就义的悲壮。
中计了。
时笺告诉自己——懒得气,毕竟纪夏一直都这样。
不能中计。
没想到一旁的王校却正色“点醒”时笺:“时笺老师,对金主应有最起码的尊重。”
“可你的金主已经危害了我校正常教学。”
“时笺老师,身为语文老师要注意用词,他只是危害了你的正常教学,而且他说得也不错啊。艺体美凭什么不受到重视?”
“王校你是哪方的?”
王校手一摊:“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时笺无言。
纪夏洋洋得意,故意冲时笺抬眉。
“王校,你被纪夏传染了。”争不出个结果便也懒得再争。时笺告诫自己。离纪夏能有多远,就有多远。傻子会传染。
纪夏却追出校长办公室。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靠近,像是挑逗,更像是故意惹她生气。“时笺,我说了,只要我和你抢课,你便不能不理我。”
“油腻!”
“如果这就是油腻,但我只对你油腻,我愿永远做你的菜籽油。”
路过小丽丽闻言扶额:“天啦!这是告白吗?谁家的男主角这样告白啊!菜籽油?他怎么不说自己是玉米油或者猪油呢?”
杨阳嚼着泡泡糖:“其实我觉得橄榄油也不错。”
朋友有很多种。
杨阳与小丽丽在这一刻被时笺划去损友哪一类。
纪夏对她二人不管不顾,他只是冲着时笺笑:“时笺,你觉得我是什么油,我就是什么油。”
冬日炙热的阳光落在时笺脸上,有些烫。
纪夏拽着她衣角的那只手的指关节处有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刻下的印记。
她回头看着他。
他正望着她微微笑,眼底深处是小计谋得逞的洋洋得意,有些淘气,却更温柔。
一如当年在大学的时候。
时笺轻轻抽出手。
“再见,地沟油。”
“好的,地沟。地沟,你知道吗,作为地沟油,我将能交付的所有美好都给了你这条地沟。”
时笺又好气又好笑。
什么话从纪夏口中说出来,都奇奇怪怪。
挣脱,回教室。
临近期末,以央金卓玛为首的优生派开始朝六晚十紧张的复习生活,嘉央成日拿着练习册往教室跑,处处一片老师们喜欢的和谐快乐的学习景象。
低年级班主任个个宛若打了鸡血,每天都能在办公室看见排成一整排找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时笺读书那几年家里没什么钱,过得虽然辛苦但好歹在靠近省会的县市重点中学读书。
学校的不少老师出身农村,靠着读书为家庭闯出一条路。他们比时笺更能体会“读书”这个词语所背负的一个家庭的期望。也曾捶胸顿足,责备班上的学生看不清自己如果不改变就将面对的悲苦命运。
所以同样出身农村、也有相同经历的王校每次开会都会絮絮叨叨:“医生医死的只是一个人!但老师教坏了一个人,将毁灭一个家庭!”
情感充沛,逻辑很不对。
但老师们秉着大概意思传达到每个老师心中就行了的思想也不会与王校争辩。
可纪夏毕竟是纪夏。
没有学校编制的杠精是最可怕的键盘侠。
第一次在飞歌学校开会,王校关于医生与老师谁的“社会危害性”更大的论断才结束,纪夏便举手。
本着不得罪金主的中心思想,王校做出足以让自己后悔小半年的决定。
“纪老师,请说。”
纪夏:“难道只有我觉得万一医生医死的家里的顶梁柱也毁了一个家庭吗?难道只有我觉得学生就算读书读不好,也能在别的地方寻找到自己的出路吗?难道只有我觉得老师教不好学生和医生医死人这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就算是夸张的手法,也完全没说到关键吗?”
那天的办公室,很安静。
众人望着纪夏,望着王校,望着时笺。
王校望着时笺。
纪夏望着王校。
时笺望着会议记录本,开始认真画火柴人。
最后,王校清了清嗓子:“没错,只有你觉得。”
勉强算是挽了尊。
就此后,王校再也不这样说。
时笺曾与纪夏说起贫困。
许多人捶胸顿足说“阶级固化”。但只有这些真正生活在最边远乡村体会贫困的人才明白对穷苦人来说,读书依旧是一条出路。
曾和时笺一个班的邓老师曾告诉时笺他的父亲很喜欢抽烟喝酒,但当他考上高中后他父亲便将烟酒都戒了。只为了省钱供孩子读高中、大学。
他的妻子则是靠着外婆种地、拿低保和各种国家补助将她养大,送去读了个专科。他从未提过妻子的父母。
邓老师后来花费很多心思将妻子调进县城。“她是我的女人,我受苦无所谓,我一定要让她和儿子在县上过好日子。”
时笺一直觉得说这种话时的邓老师看起来很爷们。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辛苦,每个人的辛苦在文豪的笔下都是一部感天动地的旷世名著。
所以纪夏读大学的时候常说:“我特讨厌卖惨的人。这个世上的人都各有自己的惨。却很少有人愿意说,大都人随着年纪的增长在深夜含泪咬牙,强迫自己消化。”
知道了纪夏父亲的事后,时笺也曾想:纪夏大概也曾在深夜含泪咬牙消化被判了死刑的父亲遗留的苦难吧。
脑中忽然出现纪夏刚才的目光。
那目光就像当年。
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将能交付的所有美好,都给了她。
通向教室的阶梯又远又长。
时笺慢慢走,几个学生与她擦肩而过,低声喊老师好。
教室里,仁真在认真画画。
横线,竖线,涂抹,阴影。一旁有一张小画纸,纸上画了几只小毛虫。立体画,毛虫栩栩如生。如只是慌忙看一眼,不少人会吓一大跳。
一看就是纪夏画的。
仁真拿着画,得意得眉飞色舞。“语文老师,真正的,美术老师画的好得很!”
“你们美术老师姓纪,还有,请叫我时老师,麻烦给你们班主任我一点儿可怜的尊重。我是什么老师?”
“纪老师!书上说,女人结婚了要冠夫姓。”
时笺用力抽了一口气,告诫自己眼前这个是自己的亲学生。和颜悦色:“哪本书?”
“地理老师讲日本的时候讲的。”
“我的神仙孩子……这里是中国!”
“可地理老师说日本的文化是跟着中国学的。地理老师还说,女人嫁人就叫做啥啥太太了。”
“日本的首都在哪里?”
仁真摇头。
“日本有几个岛?”
仁真摇头。
“该学的不学,该记的不记。你记下的那些考试的时候要考吗?”
“可是语文老师,考试的东西都好无聊啊!”
时笺一度说不出话。
想想,仁真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等等——
“哪里无聊?这世界上就没有无聊的东西!你觉得无聊是因为你没有发现精髓。”
时笺勉强说服了自己。
可仁真和纪夏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仁真说,他今天本打算悄咪咪去找纪夏算账,毕竟画画很烦。可才走进办公室,纪夏就打开画板那处这张画。
“语文老师你不晓得,吓‘死’我了!美术老师说,上次我拿毛虫吓了他,这次他一定要吓回来!”
但从纪夏手中拿过那张画后,仁真不再和纪夏吵闹了。
他佩服纪夏。
不仅如此,他还认认真真告诉时笺:“语文老师,我听美术老师的话是因为我们应该适时向罪恶势力屈服,比如我向你。”
时笺:“……”
仁真有一点与纪夏很相像。什么好听话从他们两人口中说出来都变了味道。
时笺一本正经:“如果这样你就像罪恶势力屈服,你将永远失去你的老师我正眼看你的机会!”
“哎呀,那个样子不好滴呀。”
时笺忍俊不禁。
仁真不算乖学生。
成绩差,喜欢胡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就像杨阳说的,哪里都有不听话的小种子。不管人性本恶还是人性本善,教育是一盏灯,照亮混沌的前路,引着那小小的种子生长于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