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狐缘》眉晓晓

35、逆天改命

　　成化二十二年，宇文府中绿叶白花的栀子在无休止的小雨中倔强的绽放，淡雅的芬芳直吞吐到了盛夏的七月。就在这段时日里，白敏仁原本红润的脸庞日渐消瘦，清俊的面孔上眼窝深陷，皙长的手指骨节突出。本是温和的他倔强的回绝了赵王请来的一干名医。跟随医仙多年，白敏仁早已懂得今时今日自己能做的是什么。
　　半月后，赵王府中，锦床玉被，纱帘垂坠，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自帘中探出，交握床前一名玄衣男子之手。
　　敏恒，听说你年末便要入朝为官，可莫要冷落了蓝若。床榻之上一名男子缓缓而语，声如抽丝。有一事，我想告诉你。不是因了我是你的哥哥方才退让，是不得不让。因为求不得，所以必须选择放弃。放弃会痛，但花开花谢，一切都非亘久，痛是，人世也是。
　　床前端坐的玄衣男子面上波澜不兴，反握住帘中探出的枯骨般的手掌，默然不语。良久，虚弱的声音复又无力响起：其实，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林中拦马的是你，然而，我却选择了沉默和隐瞒。我妒嫉那个有着健康的体魄能为蓝若遮拦惊马的你。你的存在，明明我一早便知，从最初。
　　玄衣男子面色现出些微的苦楚，他低声道：莫要说了，我都明白。
　　不，我要说，我也只能说给你听。自懂事以来，我便知晓了自己无法更改的命运，所以默默行走人世，无欲无求，直到遇到了蓝若。因为她，我开始眷恋这凡尘俗世，因为她，每日里我都在恳求上天多给我一点时间。即使是现在，现在这样，我依然还是要感谢上天让我没有与蓝若擦肩而过，只是路人。一阵风起，枯瘦的手臂忽然无力的松开，风起处，吹拂进一室的栀子花瓣。纱帘飞舞，帘内是白敏仁隐忍内敛，深沉感伤却无望的爱。
　　宇文府，闺房之中，宇文蓝若读着白敏仁的辞行信，泪眼婆娑。
　　蓝若，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未曾放弃，一直在微笑。宇文府满院花开的时候我来看过你了，如今，我要去远方云游，相见无期。
　　寥寥数语，不见辛酸。看着随信而附的长命锁，宇文蓝若凄美且空灵地笑了。
　　栀子花将谢的时候，白敏仁成了宇文蓝若心中沉甸甸的一处记忆，无计消除。再进慈恩寺，宇文蓝若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泪意湿眼，当那青烟袅袅自香炉中升起时，已然哭成了泪人。自慈恩寺上香回转，栀子花谢。
　　花谢的时候，仿佛还听得见栀子花开的声音，凝眸处似能望见白敏仁步履轻健地走在树下，夕阳中，温柔地笑转身。
　　是年十月，京师地震，有声如雷，民间谣传朝代将更。岁末，赵敏恒依父命入朝为官，与宪宗之子朱佑樘私交甚笃。即便公务繁忙，敏恒依会在每日的清晨为蓝若送上新摘的当值之花，而每日里闻着花香醒来的幸运女子却总是表情淡淡的，淡淡的伤，淡淡的愁。
　　转眼成化二十三年，皇朝之中喜怒无常的万氏皇贵妃已是五十有八，某日因宫女所恼，怒极气咽，未过多久，宪宗思念成疾，死生相随，时年四十岁。宪宗皇帝架崩，太子朱佑樘即皇帝位，改明年为弘治元年，是为孝宗。
　　宪宗登基伊始，赵敏恒的公务便益加繁忙，他辅佐新帝整顿吏制，改革内阁，启用贤臣，新婚在即，却无暇他顾。当赵敏恒被奸臣谋害，身中数箭，撒手人寰之时，离他的新婚之日只有三日之隔，而那宇文府中的灿灿碧桃林亦正开得艳如云霞，一如去年。
　　宇文府宅，书房的品香炉内唯有香气弥散，不见一丝烟雾，一炉香罢，宇文蓝若缓步走进桃林之中。醉人的花香之中一瓣桃花因风卷起，飘落她的鼻端，蓝若捻起那瓣桃花，望着林中那一株遍系红布的百岁梧桐，涩然而笑，笑声中一只彩尾青鸟遥遥飞来，立于梧桐枝冠逶迤清鸣，随即化作一名身披彩色羽衣的少年翩翩而降。
　　少年面容清俊，一双明丽的丹凤眼迥然有神，只见他素手轻挥将身上的彩衣取下，款款披在宇文蓝若的肩头，白净的拇指轻点蓝若的额头正中，徐徐说道：找到自己，坐回自己。今日，我借予你一个时辰以报琼花的恩德，速速去吧。
　　时间仿如静止，宇文府的碧桃林中，蓝若化作一只彩尾青鸟腾空飞起，一名布衣少年仰首笑望。青鸟的额际一点亮光微微扩散，亮光之中一块包裹石墩的红布松散开来，看管石墩的童子无措的看着红布被骤然而起的狂风吹上天际，自红布中脱困的蒺藜精附在一名神姿清发的红衣嫁娘身上，使得其一股元神飞散。亮光渐盛，红衣女子化身为龙与一只白狐战在一处，而那股元神则再世为人，脱生成一名女婴，女婴长成为美丽的少女，蹲在集市上挑选乌龟，摊主胖肚子一鼓一鼓的颤动，两眼含笑的将一只乌龟交到少女的手中，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尊弥勒佛。亮光跳动，一名面罩黑纱的老妇人倚在窗前，风过处露出左侧面颊上的一条疤痕，她口中说道：命运不是无法改变，只是，逆天改命，极难。亮光渐弱，一条静止的河边满树墨桃开放，一名面容忧郁的女子哀哀的看着身侧的白衣男子，男子风姿炯秀，笑意温和，对那女子说：这里没有老仙人，但是却有我。
　　看到这名白衣男子，宇文蓝若心中忽然泛起熟识的感觉，正待细看，身子连晃，掉进一阵五色彩光之中，顿时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然身处一辆马车之上，她并不知这是负责运送灵魂的鬼车，可以变换多种形状，而负责看管灵魂的鬼使少年也正端坐在车内。
　　隐约觉得额头的亮光消褪殆尽，宇文蓝若不觉伸手摸向适方才被布衣少年手指所点之处，素手抚过面庞，触手所及竟是个圆滚滚的肉团，没有突起亦没有凹陷，蓝若不禁心中涌起莫名的惊骇。
　　缓缓的，一柄铜镜递到宇文蓝若的面前，回头，朗星剑眉的少年身穿玄色衣衫正自站在她的身后，手中握着那一柄铜镜。宇文蓝若对着少年微微一笑，接过铜镜，揽镜自顾，铜镜之中映出一个长发无脸的女人影像，宇文蓝若骇然失声。
　　你必须依靠自己改变命运，如果你无法想起一切，那么一个时辰后所有的一切将回归原位，与你斗法死去的周乾将永远驻在忘川，桃花女分神托生的你也注定无法嫁娶。玄衣少年自呆若木鸡的宇文蓝若手中收回铜镜，默默靠着她坐下，不再言语。
　　马车平稳的前行，行到一处，无声停住，一名怀中抱龟的女子上得车来，坐到了宇文蓝若的身后。忽然，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又突然而至，蓝若垂首凝眉深思，霎时间灵光一闪，忆起了这正是在亮光中所看到的那名买龟少女。而此时，身侧的少年轻声笑了起来，眼神虚幻莫测的看向那名女子，他说：将风稞还给我吧。
　　听到风稞二字，坐在后面的少女受惊不小，恍惚间将怀中的小龟脱手，正正的甩在宇文蓝若的头顶，灵光乍现，电光火石间蓝若忽然想起并念诵出一首歌谣：阴与阳，忘川隔，一梦千年桃林劫；宇文家，仙狐缘，三世情薄徒奈何。
　　念罢，宇文蓝若轻轻回头，对惊慌失措的少女宛然一笑，她站起身，温柔的抱住一脸惊愕的少女，额头的白光须臾间变得异常强烈，令人炫目的光晕中少女恍惚想起了什么，她微微一笑，回抱住蓝若。白光消退，两名女子合而为一，与此同时，车窗外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马车之中，一名紫衣女子站在当场，明媚如花。她对着英气少年说道：我早该认出你。
　　你终于认出我了。鬼使少年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玄衣如夜。
　　值得吗？为了我，你却要做那千百年的鬼使。
　　值得。做狐狸那一世，我活了许久，一心只为寻你，真的寻到了，你却又不肯见我。做人那一世，明明拥有一样的面孔，却不得不败给短命的哥哥。上一世更加悲伤，你我只有一个夏天的缘分。这一次，我要守护你，不管用何种方式，只要，只要你幸福。
　　天旋地转，马车腾空而起，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紫衣女子看到一只乌龟慢慢的爬向自己，它因了无法动弹的左后腿，爬起来很是费力，几乎一直在划圈。
　　在无尽的混沌中，玄衣少年笑道：找到自己，做回自己，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