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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老话说得好,垃圾桶里的易拉罐可以变废为宝,破碎的情绪却很不值钱,没人肯捡。

      那天陶玉满心欢喜拾掇的晚餐,最终以不欢而散的结局潦草收场,程向南心绪不宁,混乱得简直不像他。
      好在他到底不算什么真混蛋,没让还要上晚自习的小陶同学先是被他堵在餐桌上逼问,临了寥寥,还得亲手收拾掉根本没人用心在吃的残羹剩饭。
      程向南心里发虚,面上却平静到近乎漠然,看着陶玉,说他来洗碗就行。
      陶玉也没再刻意表现,非要争着献殷勤。

      程向南这么说了,粉饰太平一般,不痛不痒地说一句你去吧,时候不早,别迟到了。
      陶玉不把这种话当成是递台阶,没有顺着下,而是沉默地抬手,擦一把有些干涩的眼睛,飞快地小声回答:“就,放……着吧。”

      后面几天,两人照旧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仿佛心照不宣,没人开口要走,也没人百般挽留。

      直到这时候,程向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没有清晨门外的小声问候不能就这么算了,没有总是洗净了放在床头的水果也没法欣然接受,反而是隔壁那么多邻居闹出的匪夷所思的各色动静,却都可以尝试去交涉着解决——即便难些,棘手一点,他并不擅长这种街坊邻里人情世故的周转运作。
      可程向南这么大的人了,他当然可以自己去学。
      然而陶玉不是一个有待被解决的麻烦,不是他肯学,就能解决。
      程向南从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个麻烦。
      相反,他在这几天的冷遇过后,很难为情地承认,他实际上是享受着成为陶玉的麻烦,享受依赖一个半大少年的感觉——看着陶玉像只从没见过生人的兔子,每天鼓足干劲,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程向南很难不从其中获得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满足感——虽然他不愿承认,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否认这一切。

      ……可惜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程向南自己不要的。

      那天之后,陶玉就没再试图讨好过他,前天没有,昨天没有,今天自然也没有。
      在程向南有意无意的靠近下,两人碰面的频率明显高了许多,但每回故意为之的偶然见面里,陶玉都只低着头,没吭声,点头算作问好,没再多看他一眼,自己该去学校上课就去,该去戚姐的餐馆打工也去,一天三线,雷打不动,再也没有为了程向南突然改变行程的行为发生。
      ——由此可见人类的行为养成是很可怕的。
      在遇见陶玉以前,程向南早已习惯了没有什么朝夕相对的贴心朋友,懒得参与各种社交活动,也不想按部就班面对日出日落的生活。
      而不过才享受了陶玉关怀备至的一个星期,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里,程向南居然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这种活着的方式。

      最后他思来想去,还是默默调整了作息。
      因为他发现陶玉居然又背过身,将细瘦到几近伶仃的腕子伸进门帘挂袋的夹层里,偷偷数钱。
      摩挲几下毛边起翘的钞票以后,陶玉像是不舍一般,将其整理成卷,然后他站在阴影里轻叹一声,后退两步,打开铜门,交给门外等得一脸不耐的大饼脸——这人程向南见过,还有印象,正是广场上那个八字眉的同伙。

      这样不行,程向南又想找他谈谈。
      割地赔款的绥靖政策无论放在哪朝哪代还是大国小民都不顶用。
      可真正逮着陶玉时,他正踩着清晨的日光去上学,没有多少时间,也没有很多心情来听程向南的“谈谈”。

      想起上一次“谈谈”的结果,程向南掩饰性地低下头。
      只见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倚在鞋柜上,做贼心虚似的松松喉咙,挤出一声招呼:“陶玉。”
      陶玉却抿着嘴不说话。

      程向南静了一瞬,走上前去,低头看着陶玉,同他道歉:“陶玉,这些天我一直在反省,很多事情是我想当然了,你没必要向我解释,也没责任要跟我谈,但有一点我不认为我有错。”
      程向南说着,不着痕迹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见陶玉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抗拒,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很快,他又为自己难以避免的庆幸而感到自惭形秽。
      说到底,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呢?程向南在心底问自己,你不就是仗着陶玉好脾气,不能跟你似的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才把人家的底线当弹簧压,没了弹性才开始后悔吗。
      想到这儿,程向南顿了顿。
      他看着一声不吭的陶玉,苦涩道:“我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是有很大问题的,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想欠你,可我还想在这里继续住下去,所以我就想……”
      在进退维谷的单方面交谈中,他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心,仿佛也是为了照顾陶玉小少年的自尊心,字斟句酌着将要脱口的话语,甚至为此特地提前打了腹稿,也算是天道好轮回,终于体会到前些时日陶玉的处境。
      陶玉慢吞吞地抬头看他。
      程向南一顿,把想说的话如实传达:“我能送你上学吗?”

      陶玉沉默地听着,他的瞳孔与他的眼睛一般圆,认真思索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虚凝在前方的某个点。
      好像眼前等待审判的黑眼睛对他而言,与沙发上的罩枕和墙上的壁挂没有任何区别,这种让人无法分辨是否出于本心的一视同仁,让他看上去有种不染世俗的出尘感。
      ——虽然在很多人眼里,这种情形只能算作小孩逃避现实时候,出神地发呆。

      十七分钟后,苏职校门口的林荫大道上,梧桐树粗壮的枝干挺拔,枝桠随风肆意生长,盎然的绿意无孔不入。
      清早的阳光穿透枝叶间隙,打落在学生们熙熙攘攘的校服肩头,光影细碎掠金,生机随处可见。

      陶玉今天没有骑小电驴上学,他拘谨地攥着书包带子,洗得发白的豆绿球鞋踩过散落一地的旧叶。
      过了五秒,一双碾平后跟的做旧板鞋重复迈过同一张叶子的纹理。

      就像程向南迫于悔恨、内疚,与无从下手等情绪,没能开口阻止陶玉精打细算地卷吧起那团钞票,仔细放进书包最外侧的包袋里。
      陶玉固然不想搭理他,更不想就这么原谅他——
      可归根结底,造成眼前局面的人是他自己。

      说到底,无欲则刚,陶玉既然对黑眼睛有所求,那么他也难辞其咎。

      在前后脚的你走我跟里,在把前因后果、事件发生经过的详情尽数捋清的过程里,两人沉默了一路,相安无事了整整十七分钟。
      在这期间,喧嚣过耳,那些焦盐似的光晕被抛之身后。
      程向南没有看过一眼堆满红点消息的手机,陶玉也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他。
      ——其实不止这十七分钟里,甚至在过去那将近半个月的不尴不尬的时间中,陶玉翻来覆去地想,黑眼睛说得有错吗?
      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要讨好他,为什么怕自己没能讨好到他,或者说为什么明知跟陌生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事,却还要一意孤行地带他回家,他是想谢他,还是另有所图——黑眼睛的想法有错吗?
      法律上可没有明文判定慧眼如炬是种大罪。
      而他呢?
      在那天之后,他生气,他逃开,他选择对此避而不见……究竟是因为黑眼睛的态度冷淡,仿佛对待劣迹斑斑的囚犯。
      还是因为陶玉其实心知肚明。
      ——他不清白。
      陶玉没把事情想得太直白,但明摆着想到这里了,直不直白,都不清白。

      所以此时此刻,陶玉终于厚着脸皮,接过并直接踩上了程向南半月之前就曾递来的台阶。
      仿佛也是为了感谢他不计前嫌,分明什么也没有做错,还肯道歉,陶玉默许接受了黑眼睛在身后跟了自己一路,勉强也算是保护。

      可保护总有时限,隔了春去秋来,十一个年月,哪怕走在同一条梧桐大道上,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
      到了校门口,总要分手。

      当自主的分离成为习惯,没有一个高中生会热衷于家长的陪同。
      身旁两个学生家长也被无人看管的校门拦在外头,他们在讨论学杂费的不合理,现在的这批老师都太年轻,还有课外的补习班太多也太贵,他们支持得很费力,偏偏孩子成绩差,注意力不集中,一个说是觉没睡够,一个说要揍。
      程向南不会在乎这些。
      一步之遥,一门之隔,许多时候人和人的距离就是这么如隔山海,谁也没法体会到谁。
      他在心里惦记着陶玉放学的时间,暗自计划定个工作日的固定闹钟,这样一来一回都有他陪,陶玉总不能再受欺负,被迫去交保护费。
      但校内的事儿,他无论如何,也插不进手。
      ……这就让人很难不愁。
      程向南停在路边,目送陶玉走进校门。
      越想越觉得发愁。

      心里正这么愁着的时候,程向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代替了陶玉那个未曾出面,大概率是死了的父亲,不自觉地为他打算操心起一些外人根本就无需关心的事情。
      他犹豫了下,开口叫住陶玉,试图说服他:“帮个忙呗?拜托你件事儿,记一下我的电话——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回头学校里要是有什么万一,哪个同学生了个歹命,起码你可以给我……”
      陶玉听见这话,似乎犹豫了下。
      最后他决心转头,只一个故作镇定的眼神,就让自己所有情绪在他眼底都无从掩饰的程向南闭上了嘴。

      大事不妙。
      程向南面无表情地想,发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根本没办法拒绝陶玉。

      “你不要再,同、同我那样,讲话。”陶玉抬眼看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严重的,话、难听的话、脏话、不像话,的话、还有说,说出来就是为了,刺人的,话……这些我都不,不想听。”
      “我会,伤心。”
      程向南愣神好久,才明白过来,这份难得带有警告意味的反驳是陶玉在与他握手言和。
      而也是在远超十七分钟的回家路上,向来善于洞察人心的程向南想了又想,才终于明白,其实对于陶玉这样的人而言,沉默漠视所表达的情绪不会比痛哭流涕要减弱多少。
      那些不愿主动的关心,和尽力避开的照面,甚至是抗拒原谅程向南单方面与他吵的那一场算不上架的架,全都表明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程向南默然,他在筒子楼底,那两条遭瘟的狗一如既往发了癫似的狂吠里,走上楼,关上门,漫无目的地满屋子游荡。
      ——停下时他才发现,兜兜转转,他又走回了那间只有陶玉会跨进去的厨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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