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野尾》朴西子

74、第 74 章

　　来前的诸多设想，千般无奈，都被现实的巨大冲击打断。
　　天知道陶玉这样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一出场，效果竟像个从天而降的炮弹。

　　“我很抱歉……”

　　程向南被他这样盯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在来不及回神之前，便已用格外自责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要道歉？”
　　陶玉没动，没放过他，手已经不知何时悄悄攥上他的袖口。

　　这样热的天，许是才下班，公司有着装要求，程向南依旧穿着长袖衬衫。
　　他本来不应该感到热——因为公司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恒温空调，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而一旦上了车，那个小小空间就是风雨无阻的安乐窝，有车的人一般不会因为天气的好坏更改自己喜欢的着装，这是车带给人最大的审美自由。
　　可这会儿，安乐窝失去效果。

　　门窗大开使得车内冷气迅速四散，气温开始升起来。程向南喉结滚动，额前滴汗，不明白陶玉这是怎么了，但他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变，既没有催促陶玉上车，也没有动动手臂，示意他的手离开。

　　——事实上，他现在跟块泥糊的木头也没多大差别。
　　让外头的温度一烫，程向南感觉自己既要化了，又要僵了，明知道自己来的并不算慢，陶玉也不是真的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可他还是解释道：“高架靠出口那边出了个车祸，交通管制了一段时间，所以有点堵，来的就慢了。”

　　陶玉闻言，没吭声，也不动。

　　倒是门口的招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好叫这辆车就在门口僵着——这车贵是贵，可到底不是什么豪车，堵在这儿的门口不合适，没光彩，只得上前催促。
　　程向南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还不待他开口，陶玉便已默不作声地松开手，一边小声说了句“不、不好意思”，绕了一圈，坐上车。

　　程向南霎时松了口气。

　　两人坐在车里，关上门，冷气开始聚拢得很快。程向南的手腕显然还没从那久违的触碰里回过神，他脑子没刻意去记，腕口的皮肤却没忘记回味，人还开着车呢，心已经开始觉得手腕有点痒痒。
　　可他没动，只是对陶玉故作淡定道：“玩得开心吗？”

　　陶玉没回答，注意到他的白衬衫，问他：“不，热吗？”
　　“还好。”程向南一愣，没想到陶玉先注意到的是这个。
　　不过他没多想，就说：“有空调，在室外的时间不算多。”
　　“可我，有，点热。”陶玉一本正经地说，“里面人，好多。”

　　程向南不高兴了。
　　他怕陶玉尴尬，觉得自己管太多，特地照顾少年面子，只问他“玩得开心吗”，没敢问里面都有哪些妖魔鬼怪，季程海这臭小子好的不学怎么天天拉着他到这些乌烟瘴气的地方玩。
　　却万万没想到刚才岔开话题的陶玉自己又拐道弯，话赶话讲回这里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
　　又没法不承认，陶玉来这里，不理自己，程向南很不开心。

　　他余光看着陶玉，白净的小脸，两颊带点没消完的婴儿肥，略微有点棱角的下颚只能看出点瘦，在夜里越发显得黑黑的眼珠子跟身上白得晃眼的衬衫形成鲜明对比。
　　程向南越看，越觉得两者实在不搭——无论是刚才那个环境，还是同样一件白衬衫都穿出截然不同气质的自己。
　　陶玉怎么看都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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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说太干净了。
　　这种格格不入明显得让人心烦意乱。
　　但程向南的这些想法没有明说出口，陶玉察觉他有点异样的目光，转头看他，像是强调般，又说一遍：“里面的人，真的很、很多。”

　　“人多就少去。”程向南的目光下意识抬向远方，却没有一门心思地在看路况，“玩也玩过了，知道不好玩了吧？下回你那同学再拉你，你就直接拒绝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也别担心这担心那的，会因为这种事情不理你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陶玉：“哦。”
　　“哦什么，”程向南说，“没跟你说着玩，里面酒水也不便宜，喝杯掺水青岛的钱，商场里买杯喝的走走逛逛都差不多了，这账你总会算吧。”
　　“……啊。”
　　陶玉安静应了，过了一会儿，便了然道：“原来是，担心钱。”

　　程向南：“……”

　　程向南急了：“不是，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呢。”他气笑了，右脚一下油门一下刹车，愣是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开出了国道遇大车的顿挫感，程向南扭头瞪了眼陶玉，“我是担心钱吗？我是担心人！实话跟你说了吧，你那同学，就那姓季的，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天天领着你往这种地方跑，你在想什么啊你让这种人留你身边？”
　　陶玉微弱抗议：“也没、没有天天——”
　　程向南不管他，一反刚来时的踟蹰怯懦，声讨得十分专注：“我跟你说我真的，我要气死了，我都没好意思跟你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人我……”
　　“怎，怎么看，出来的？”陶玉慢吞吞地问，“因为你，自己，就是，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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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结巴有时候敏锐的真叫人讨厌！

　　程向南顿了顿，下意识反驳：“不是！我再怎么不是东西我也没这么……反正就不行，尤其他，你绝对不可以和他一起来这种地方……”
　　陶玉：“我不，不跟他，一起，也没人愿意跟我一，起。”

　　程向南愣了愣。

　　“大学和，高中不、不一样。没有戚姐，也没没有大刚。”
　　大刚不负众望，没有考好大学，留在了老家。陶玉也因此失去了楼上楼下的发小，周末下午再也没人会拖着他出门扮演自己的外置大脑。这些程向南当然不在乎，也不会知道，但这的确是实实在在发生在陶玉身上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慢慢褪色。
　　相反，自从陶玉辜负了陶路行的期待，一意孤行来到北川的那一刻起。
　　变化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而变化的结果全要陶玉自己承担，他没法反悔，也无法回头。
　　也正因此，无论程向南对此是怎样的回避，陶玉始终坚持——
　　“而且我说，我喜欢，你，你也说，说清楚了，你不愿意。”陶玉叹口气，脸上没有委屈难过，平静甚至近乎善解人意，“那，这些就跟你没，没关系，吧？”

　　两人原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规避这个事情。
　　但陶玉到底更加勇敢一点，在真正的关心和爱面前，他宁要玉碎，也不要瓦全。

　　“就算没有，季程海，我以，以后也会和别的人，接触。”陶玉说，“你不接受就，算了。起码别，别来管。”

　　但程向南怎么可能不来管？

　　他一想到陶玉口中描述的那些“和别人接触”的画面，就掏心掏肺的不爽，这种货真价值的久违不爽快要把他整个人弄崩溃了，光凭想象就……啊，程向南无奈地想，这小结巴心比嘴硬。
　　结果仔细一想，陶玉倒也真没做什么，没堕落，没乱来，努力的学习，尽力在争取。
　　积极融入，好好生活。
　　意识到不喜欢就会走开。
　　只是他这些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交朋友，正常的凭借很好的性格和很好的长相被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人追着要一起玩……还有什么呢。
　　哦。
　　还正常的不搭理他。
　　陶玉的这些正常对于很需要他的程向南而言，是那么的不正常。

　　以至于只要这么一想——
　　程向南便无意识地磨了磨后槽牙。

　　陶玉看他一眼没说话，转移话题道：“谢、谢谢你，来接我。送我回学校就好。”
　　程向南知道陶玉在看自己，可他实在无法勉强装出他不在意，甚至不允许避而不谈的人成了他自己。
　　程向南想要认真谈这件事可能，或者说一定会带来的问题，他别无他想，只是不希望陶玉在这个谈论任何事都显得太早的年纪，脑袋一热，头脑昏昏，就做出了会让自己以后变得不容易的决定。

　　“我当然会送你回去。”程向南看着路的前方，晦暗难明的灯光远远地眺进他漆黑的眼珠，毫不顾忌地彰显着他的心绪不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送你回去，因为朋友之间这样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因为你朋友送你回学校，对你有任何别的看法。可朋友一旦变成男朋友，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陶玉没反驳，却当着他的面，平静地提出异议：“没，没有那么多人，会在乎我。”

　　“可我在乎。”
　　程向南不置可否，反倒越过“朋友”界限，吐露出数次欲言又止的心声：“我不想你因为我，变了太多，放弃太多。做个正常人，不是更好？你哥哥不喜欢我，就是不希望你受伤，我现在拒绝你，也是一样。你知道一旦我们……在一起，被人知道了，对我而言其实没多大所谓，有些人还会觉得厉害，有能耐，羡慕我这些年混得不怎么样，也能谈个年纪小的。可是你呢？”

　　程向南语气彬彬有礼，几乎有点客气，说出的话却冷漠偏激。
　　“你会变成一个……不那么好的陶玉。”

　　“我，知道啊。”陶玉看着他，像是有点费解。
　　程向南微微怔愣一瞬。

　　“可你自，己，都不、不是什么好东西。”陶玉说，“为什么，一定要求我……那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