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野尾》朴西子

70、第 70 章

　　程向南听着这声问题，突然就愣了。
　　陶玉坐在那，温温吞吞的，手里捏着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折腾盘子里的金桔，程向南看着，只觉得陶玉既没有打算放过金桔，也没有放过他。

　　程向南心里隐隐感觉不对。
　　这话问的有问题。
　　但潜意识里，又不敢深究陶玉话里背后的意思，刚想搪塞过去，随口说道：“你这什么话，她当然喜欢你，上次回去，还批评我是不是欺负你了，这么久都没见带你回去吃个饭，江惟也说想你，我看他们都更喜欢你……”
　　他话到一半，低头一看。
　　只见陶玉圆钝钝的眼珠子就那么盯着他，一副有点委屈，埋怨程向南敷衍他的样子。
　　明显是不满意他的回答。

　　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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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闭嘴了祖宗。
　　在这个眼神的注视下，程向南只觉得自己头皮都有点发麻，什么雷克萨斯特斯拉，什么出差半个月，眨眼间，这些刚才还在意得不行的事儿，顿时滑过大脑汹涌的褶皱，消失在深如马里亚纳海沟的脑海当中。
　　只觉得什么事儿也不会比陶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更难搞。
　　此刻他訇然敲响警钟的脑子里，实实在在的东西已经少得几乎没有，倒是社畜生活留下的痕迹激活着他大脑宕机之后留存的本能。程向南忽然想到最开始认识陶玉的那段时间，他失魂落魄，状态很差，唯一优越的一点是账户里有很多的钱，可以去很贵的餐馆点完一桌也不吃，根本不带打包的，浪费到服务员对他频频侧目。
　　但后来程向南吃个苍蝇小炒都要打包骨头，带回去喂楼下的狗，就这还得被陶玉骂“狗不能吃调料，我跟你说过多少回？程向南你能有点心吗？”……骂完他也无所谓，程向南只是笑，还会跟陶玉说不好意思啊忘了，道歉也很轻佻，仿佛拿没洗过的骨头喂狗就是日行一缺德，只为讨一顿骂。
　　程向南本来不想多事，他回去苏南的那次，是冲动行事，却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延伸出那么多故事。
　　而且故事还说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他好像只是跟陶玉一起，在他跟程少越这个身份毫无关系的时期里，过了很长，却很好的一段日子。
　　好到他走的时候只想着带不走陶玉，却很习惯不再执着于手腕上戴着宝珀。

　　程向南停顿了不到两秒，转守为攻，垂目看着陶玉，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其实这句话就是句废话，就程向南这会儿在陶玉身边几乎为零的存在感，谁会跟陶玉谈起他？程向南这么说，只是下意识想避开被动的位置，可陶玉不吃这套。
　　“没有。”陶玉这会儿没再结巴，因为他把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很清楚，“我只是，想知道，你妈妈会，喜欢你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程向南：“她怎么想又不重要——”
　　“重要的。”
　　陶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一瞬，却直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她是你的家人，家人在乎的，就是重要的。我不想你难做。我也想……想她可能会，也许会，可能会有那么一瞬间，会喜欢我。”

　　程向南觉得自己没听懂，他不明白陶玉的意思，可偏偏就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几个字几个字连成的对话，程向南其实是听懂了的，他哑然地低头看陶玉，突然无所适从起来，什么攻击什么本能都忘了个干净，几乎是在意识回魂的一刹那，他立刻移开飘忽不定的目光，总觉得这话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就不像话。

　　可陶玉这小结巴是心真狠啊。
　　他捏紧了叉子的握柄，用力的好像攥疼了程向南的心，居然是真不打算放过程向南，嘴上还在挑明。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跟你说。”
　　约莫是第一次说这些，陶玉面色不变，舌头又开始不听使唤，他强装镇定，其实脑子也空了，断断续续地说：“我想清，楚了，才来的，北川。哥哥不同、同意，我没管，他很生气。可是我想——”
　　陶玉说着，突然又叫：“程向南。”
　　程向南原来只觉得荒诞，人已经不在现实里晃了，可这会儿被陶玉这么认认真真用力叫了一声，三魂七魄重新归位，有股微妙的羞赧，切切实实的惊吓背后，怀疑、荒谬，尴尬和无奈，都是真实存在……可由不得程向南否认，一种隐秘且不足为人道的畅爽也随之油然而生。
　　——不论是陶玉此刻说的这些话，意味着过去他不肯搭理他的三个月，并不代表着陶玉接触到了同龄人很多的新世界，就不愿意再找他，而是实实在在地在想他。
　　还是陶玉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他在乎陶路行，但在这件事上，比起惹他生气，他更不想失去他。
　　程向南忽然又想继续听了。

　　他不想再叫停了，哪怕现在他心里慌得要命，总觉得再这样放任陶玉这个小王八蛋这么自顾自地乱讲下去，就连“哥哥”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称谓都像那些烂俗小说里的一样变了味。
　　可他还是想听。
　　哪怕不对，就是要听。
　　那种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感官和字眼，对程向南而言，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像精神鸦片一样让人上瘾。

　　好在陶玉也并没有给他叫停的机会，他倏地攥紧叉子，逼着自己与程向南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对视：“我们离得好远，所以我想，靠你再近一些。”

　　这话真不知道该让人怎么接。
　　程向南快被他气笑了。
　　“我们离得不远。”程向南说，“你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伸一伸手就能碰的到我，打个电话我就会过来找你。”
　　他想了想，甚至这时候都不忘开口，控诉陶玉这几个月对他的冷待行径。
　　“是你上了大学就不搭理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想我，怎么好意思怪离得太远？”程向南说，“我开车过来才十五分钟。你根本都不想离我近一些。”
　　他是真怕了陶玉，这会儿也不再迂回地哄人，而是直接挑明了开口：“而我呢？我一点儿没介意，还在家里给你留了一个房间，这里就是你的家，毕业了你要愿意找个近点的工作，这里就永远都是你的家。”
　　“可这不是。”陶玉固执地说。
　　“滚蛋！”程向南真的有点恼了，他哄人暂停，瞪着陶玉，沉声道，“你有时候说话要过脑子，讲良心，不要仗着自己结巴就胡作非为了你。你再说一句你不把这里当家试试？”
　　陶玉还想再说：“我不是，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程向南说，“陶玉你要再把你现在讲的这些狗屁话当成你能住这里的代价，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等价房租，你就别觉得我只能跟大刚较劲儿，真就不舍得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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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各说各话，却还奇异地能够话赶话到了这里。
　　陶玉想说两人之间差距太大，程向南又执着地一定要陶玉无论如何都把这里当家，非自我安慰着，觉得陶玉要程向南妈妈喜欢他，不是他想的那样，而是陶玉会认为留下来需要理由。可他心说陶玉不明白，程向南想他留下来，根本不需要陶玉付出什么。
　　两人都不太冷静，短暂的沉默过后。
　　陶玉却突然奇思妙想地顿了一下，反问他：“你会吗？”

　　程向南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陶玉。
　　他会吗？他当然不会，这小结巴仗着自己讨人喜欢就这么肆无忌惮。
　　但程向南也不能就这么甘心任人宰割。
　　“我不会。”程向南这次回答的十分淡定，他瞥眼陶玉，说，“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哥，让他来揍你。”

　　——用陶路行来对付陶玉一向是非常有效的。
　　这是程向南第一次放下心里的某种芥蒂，很好地运用了这项武器。并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贯看他不顺眼的陶路行，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被程向南用来吓唬了好几次陶玉。
　　陶玉瞪圆了的猫眼一下子耷了下来。
　　他不满道：“你、你不能这样……”
　　“不好意思啊，我还真可以。”程向南已经被折腾得几乎没脾气，他纳闷地看着陶玉，“不是，我就好奇了，你想清楚了什么啊你就想清楚了。跟我混一起是什么好事吗？”
　　“你来北川念书，很好。你来北川能想到找我，也很好。”
　　“但你不能……你不能——”
　　程向南满腔的火气都找不着出口，他不敢说出那几个字，只能不声不响地瞪着陶玉，眼睛不再是心灵的窗户，成了他表达情绪的窗口，可一向耳聪目明的陶玉眼下就跟看不懂人话似的，当即表演了一个眼瞎耳聋。
　　“不能，什么？”陶玉说，“不能，喜欢你，吗？”

　　程向南吓了一跳——他还真敢说！
　　他手忙脚乱，想把话塞回陶玉嘴里，天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一步了。他实在头疼，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陶玉，难道真把他揍一顿吗？程向南舍不得。他只能问：“是我把你带坏的吗？”
　　程向南忽然沉默下来，他问陶玉。
　　陶玉安静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