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野尾》朴西子

52、第 52 章

　　家离希尔顿不远——十二个红绿灯，两条大街，中间有一条不长不短的隧道，按照这个路线，本可以在堵车的情况下，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往返。
　　但隧道里光线太亮，没有了街道旁的人声，车内空气太安静，于是程向南选择了绕道。

　　这一绕，路上要耗掉的时间就平白多出了十九分钟。

　　倘若在年少的之前。
　　这久别重逢的十九分钟里，他们可以有很多的话说，当时热衷于分享生活和情绪的程向南会滔滔不绝地展现他这段独自熬过的时间，并且以此为由，引出他对周引合的思念。
　　而周引合是个稳重健谈的人，除非刻意，从来不会让话落地，关于程向南这种非比寻常的热情，他总能找到最适合的方式接住，从不让再见面时的喜悦落空。
　　这是一种独属于两人的默契。
　　程向南颇为烂漫天真的这面从来不会对外展现。
　　周引合曾经为他在他面前的这份特别，以及特别背后隐含的特殊——他对他而言是不同的，而感到隐秘的欢愉，小心的窃喜。

　　……但时过境迁，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里变了。
　　周引合找不到问题在哪儿，就像他不知道当时，在得知程向南受伤住院时的那段日子里，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确从心底里，在为他的职业道路就此宣告死亡而感到遗憾，也难免为医嘱里的那句“有一定可能终生不愈”而终日忧心。
　　可另一方面——
　　又是这样的他，很难一直欺骗自己，在别人眼里扮演一个忠诚的男朋友，合格的好人。
　　那段时间，他好像总睡不着觉。
　　可偏偏也是那段时间，他打从心底里的冷静，让他从未有过任何堪称低落的情绪。
　　他下意识的本能让他在可能带给自己巨大冲击和伤害的信息面前，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顺从直觉，选择了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拒绝探望，分手，跳槽，连情感带事业，与意味着过去的一团乱麻，还有同样正处于乱糟糟状态里的程向南干脆告别。

　　——他一下子做出了选择。
　　利落的，正确的……却在事后不敢轻易回望的。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回头看吧，心里避讳，连上药都觉得没必要，被迅速割开的伤口长期露在风里，纵使没人看，可细菌感染、伤疤增生，剖开的伤面在时间的麻醉作用消散以后，开始变得又痒又疼，疼得他整宿整宿地睡眠太浅。
　　半夜常常惊醒。
　　可痛醒过来又太痒，太多他没想过的孤独和痛苦包围了他，周引合尝试过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酒精疗法，可是没用——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告诉过程向南的那样。
　　要少喝点酒。

　　“也不要总跟你那些酒肉朋友待在一起。”
　　彼时还有很多话想对彼此说的年轻情侣，很少用这样的长辈口味，说这种类似于老夫老妻之间劝诫的话语。
　　饶是周引合再怎么少年老成，也不可免俗地脸颊发红，说着说着，就侧过头去，不敢看程向南。
　　“怎么，你这就想管我啊？从程序上来说，是不是早了点。”
　　二十多岁的程向南当然不是不让管，恰恰相反，他其实很喜欢有人管他，有人肯管意味着有人在意，程向南珍惜的。何况他又不是别有所图，跟朋友在一起玩是开心，但这都没有对象顺心重要，一点小事，能顺就顺，没必要让人不开心。
　　所以他很快就看着周引合，笑眯眯地说：“不过嘛……也行。就是挺意外的，原来我们经管系贵公子小周少爷，谈起恋爱，也挺俗的。”

　　“我不是俗。”
　　周引合忍不住笑了，看着程向南，没忍住又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只是酒精，不是陪伴，更不是爱。”

　　——那只是酒精，那不是爱。
　　当时程向南听了这话，仿佛没在意，垂下眼睫，好像也没往心里去。很快，他就抬眼看他，笑嘻嘻地凑过去亲周引合，又把手机解锁了，锁屏改成周引合常用的密码，让他随便看，保证再也不跟彭渡他们几个出去乱玩。
　　而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周引合才透过车窗，在雷克萨斯的右侧镜里看着里面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话里，充盈着多少得到太多爱后，高高在上的满足与恶意。

　　……
　　所以周引合后来也很少去想了。
　　想太多没有用，想得再多，此刻也不会再是从前的年少，他的失败，他的正确，让他们在一辆车里相继无话了远不止十九分钟的时间。
　　周引合许多次想要开口，却很快就放弃。
　　而程向南坐在驾驶座上，只是看着前方的玻璃，嘴角微抿，没有一丝笑意。

　　-

　　雷克萨斯长驱直入，停在了酒店门口，大堂外的门童快步上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后，又走到后备箱拿出行李，等待驾驶座上的程向南下来，跟周引合一起走进了大厅转门，然后才驾驶车辆开到车场寻找车位。
　　周引合的行李不算多，一个小型行李箱，一个电脑包。
　　程向南谢绝了行李员的帮助，这是他在这大半个小时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则是拎着行李，对露出礼貌笑容的前台微微颔首，便打断了对方条件反射一般的问话——
　　“您好，这里是希尔顿，请问是两位办理入住……”
　　“一位，”程向南直截了当道，“半小时前的预定，谢谢。”
　　周引合微垂下眼，在停顿了两秒钟以后拿出身份证递给了前台，没有说话。

　　对这种酒店，两人都算得上是熟门熟路，办理完入住，便一起上楼进了程向南刚才预定好的行政套房。
　　程向南在鞋柜附近放下箱子，又把电脑包放在了书桌上，他的动作很轻，也很体贴，可恰恰是这份循规蹈矩的有礼，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倍增。
　　周引合把这一切看在眼底，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程向南，心里既觉得怅然，又有一种早该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说实话，”周引合声音很轻，“我原本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太过了解彼此就是这个结果。
　　周引合话没说完，可程向南就已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想过，但没想出来解决的方法。

　　“引合，来谈谈吧。”程向南没有跟着他的话多说什么。
　　他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这举动倒又有了几分从前不管不顾的混账样，可偏偏他的视线就集中落在桌前斜对面的躺椅上。
　　无须多言，周引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静了一息，转身就坐到了那里。

　　“也行，想谈什么。”
　　“就谈你的诉求，我的诉求，彼此能达成的共识，以及不能达成共识的原因。”
　　程向南没有浪费一路沉默的时间，在几年的分别里，他俨然学会了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并将其运用得炉火纯青。
　　他就这么保持着原来的视线，看着周引合，八风不动地说：“我的诉求很简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不想回头，也不想再说什么爱不爱的，谁对得起谁谁对不起谁……太远的事情，现在讲起来，就没意思。这么多年，你跟我，没有联系，大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去，这就行了。我现在挺好的，对现在的生活也满意，所以你贸然过来我其实挺不高兴的，因为我觉得我的生活被打乱了，而且说实话，你这样很不尊重我。”

　　“我已经好几次在手机里跟你说过，没有事情别来找我，有事情最好也别——可是你没听，这让我感觉我的意愿在你眼里好像真的不重要。”程向南说，“但周引合，你可以说我没尝试过挽回你，一次也没有，也可以质疑我当初不是真的喜欢你，这些都随意，我也不想解释。”
　　“但你不能——你也没有理由反驳，不管你那时候提分手，还是你说分手了就别再联系，我当时其实挺难过的，走出来不容易，可我的确喜欢你。我不理解为什么就要分手，也不太能接受，可是因为你想，就因为你觉得谈不下去，你想分手的态度很坚决，所以我就告诉自己，好吧，分手是一个人的事，你不想跟我好了，我得尊重你，我就说OK吧，那行，我放过你。”

　　他安安静静讲述着自己诉求的时候，周引合也一直安静地听。
　　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晃了神。

　　学生时代的程向南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想法很多，但不会有条理不清的问题，一堆事情杂在一起，从来没有见他着过急。
　　周引合还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朋友聚餐，餐馆边上很难停车，他们几个人一共五辆车，全被一辆本田堵在了车库里，打通车主电话却发现对方醉得厉害，根本无法沟通，想要把车挪出来更是无望。
　　偏偏接下来的安排很紧，忘了具体是什么事情，就记得耽误不得，非常重要——
　　大伙都很急，是真的带了火气的急躁。
　　连周引合自己都没法保持心平气和的情绪来解决问题。
　　可程向南却很冷静，是那种游刃有余的冷静。他三两句安抚了在场众人，打了个电话给交管的朋友，然后看看时间不够，又托朋友联系了城里跑车的司机，挨个把人送到了目的地，自己则留在那里，等待交管过来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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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也有一些人，问过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周引合一向是听程向南玩笑似的说：“我追他啊，太好看了。”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恐怕想的就是那一幕——而那一幕里的学生程向南，恰好与眼前这个已然变得有点陌生的男人，隐而不发，相当巧妙地合二为一了。

　　程向南其实是个很理智的人。
　　……所以他说的放过，不是一句气话，而是一种权衡。

　　周引合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就没了争辩的兴致。
　　他想，话都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原因好提。
　　不管分开的原因是什么，他有多少的对不起，他有怎样的后悔，可程向南已经摆明了态度，他不想听，也不在乎，那么曾经他多么喜欢他，多么愿意尊重他，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程向南只留给了他有节有礼的礼貌关照。
　　还有隐藏在客气的外壳底下，那种惊人的冷漠。

　　“地下车库站在你身边的男孩儿，据说是你儿子？”
　　周引合忽然说起这个，或许是想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来克制自己的情绪。可程向南却好像错解了他的初衷，一如他现在已经不惮于用最坏的方式来解读他的一举一动，他以为周引合提及陶玉，就是想让自己知道此次追击全靠李文明通风报信。
　　——但知道又能怎样呢？
　　程向南颇感意外一般，惊讶似的看着他，脱口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胡扯的事情，李文明爱说说去，我现在是他员工靠他吃饭，难道还能骂他不讲义气吗？”

　　“……少越啊。”
　　周引合愣了一瞬，继而哑然失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现在倒是实际。”

　　在苏南不会有人这么叫他。
　　——其实哪怕在北川，程向南也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过别人用这个称呼叫他。
　　程向南乍闻旧名，也微微怔愣了一下。
　　恰好来不及反应过来截断周引合的话。
　　“可惜不是为我。”周引合说，“……那么现在，你是为了谁。”

　　他说到这里，仿佛败局已定，他来前的计划宣告流产，周引合嘴角艰难牵起，大约是想笑的，可他的声音却微微哽咽，终于忍不住颤声道：“其实当时如果你肯实际一点，跟我说不打棒球了，换条路走，那么我不会提分手。”
　　可当时病床上的程向南却只是近乎孤注一掷地看着他，眼神里隐隐带着哀求，告诉他：“我想再试试。”
　　再试一试。
　　周引合不想陪他赌那个万一呢——事实证明，不想是对的。

　　程向南看着周引合，很多话，他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脑海里却一瞬间划过去许多曾经的画面。
　　他可能真的很喜欢过这个人。
　　但有时候，不喜欢了，也可能只是这么一瞬。
　　爱没有开关，更不会成为永恒，爱只是那许许多多的一个瞬间。程向南没有再开口，因为他看着这样的周引合，已经没有更多的瞬间可以付出给他了，这种感官上的直觉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
　　可是没有办法。
　　程向南能做的，还肯做的，仅仅是在离开之前，除了给周引合续定明晚应酬以后还要继续用的房间外，再给他订了一张后天中午回去的机票，算是了全最后的体面。
　　临出门前，程向南最后看他一眼，告知他机票上的航班信息和时间。

　　……原来他还能给他定下机票。
　　这个信号一经冒出，周引合原本就乱起来的思绪顿时让他下意识开口，不经过大脑地想要留下任何可能的讯号。
　　“你没有删——”
　　“删了。”程向南依稀是走神了，回答时的平静似乎意味着他早有准备，可眼底的迷茫，却又像在做一场大雨里猝不及防的告别，他说，“有关你的，都删了，包括订票和订餐软件上的所有地址和信息。”

　　这是他对分手和前任的态度，简单明了，清晰划一，腾开位置，给足了新人底气。
　　而就是这简短的两句话里，又悄然透露出某个让周引合无法再开口的信息——
　　原来他还记得他的身份证和电话。
　　原来分手之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真的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他其实一直都记得，但从此以后，也只是记得，再没然后。

　　回去的路一向比来时的路要短，开起来要快。程向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家的路上，他不自觉就跑起来。
　　他紧咬牙，从没一刻像现在一样想要见到某个人。
　　他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从光太亮的隧道路飞驰进黑得有些突兀的夜色里，继而抛弃规整的地下车库，回到了窄小的筒子楼底。
　　也是他，三两步上楼，“砰”的一声，就把铜红的大门甩了上去，大步流星走进客厅。

　　可是客厅里没有人。

　　程向南霎时有些茫然，几乎是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才能够重新凝聚起力气，他想可能有点晚了，耽搁的时间太长，陶玉已经睡了，他让陶玉“等等”的时候陶玉没有停下，这会儿自然更加不会等他。
　　这么想着，他迟疑了一下，已经无意识走到陶玉房门口的步子骤停，举起的指节微屈，却是缓缓落下。

　　而就是在此时此刻，一墙之隔。

　　陶玉躲在房门后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听见程向南很慢很慢地转身离开。
　　时间和空间在这一瞬被无限辗转拉长。
　　可是不知为何，直到程向南重新合上房门的声音缓慢入耳，他也没有开门出去，亦没有想过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