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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都说七八岁的男孩,狗都嫌,猫见撵,但这事儿也分人——起码陶玉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懂事得很,比狗还要温顺,比猫还要安静,从来没主动问陶路行要过一点吃的,一件新衣——当然,陶路行也没真让他们兄弟俩饿过肚子。
      可一样米能养出百样人。
      哪怕都住在筒子楼里,这方水土能养育出的既有陶路行这样的人中龙凤,也有大刚这样的滚地葫芦。

      之所以不说他是滚地泥鳅,倒不是大刚挺爱干净,纯粹是体型受限——作为一个过了年才满十七的小少年,大刚比陶玉高了也就一个头,却宽了活脱脱三个陶玉。
      因此陶玉奉行的“能忍则忍,当让则让”,在这种时候并不能称为懦弱的“绥靖 ”,而是相当果敢的权衡。

      “今天来得晚了点。”等善于权衡的陶玉小跑进餐馆里,戚姐半眯着眼看过来,冲他露出个笑容,问,“听说现在政策改了,年年都得高考,你是不是得抽点时间在家备考?”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陶玉也看着戚姐笑笑,先道歉,再解释,然后才回答,“没,没事。只是,学,学考。”

      其实按照陶玉的成绩,应付学考绰绰有余——这点不因他在普高还是职校而有任何的区别。
      可区别在于职校里的学生比起普高,往往充满了很多问题。
      陶玉在其中不会是太过特别的那一个。

      戚姐听他费劲吧啦地念完这串,也没弄明白学考跟高考的区别在哪——反正不都是考吗?
      还由不得你考不好。
      以她朴素的考试观来看,人还是要生早。放早些年,你高三撑口气,逼一逼自己差不多就行了,不像现在的小孩儿,从小学择校开始,就是对自己和家长进行一场漫长的折磨,完了读出来也很不值钱。
      戚姐觉得犯不着。
      这世上哪里需要那么多的读书人?
      所以不同于对此痛心疾首的陶路行,她对“陶玉进了职校”这一件事接受得很快,甚至连往后愿景,也配合着从“小陶以后要考清华还是北大”,转而变成“回头你就在对街开个洗车店,饿了上姐这来吃饭”。
      “累不累?”戚姐问。
      “不。”陶玉摇摇头,顿了顿才继续说,“姐,我想,请,一天,假。”
      “请假?”戚姐颇感意外地吊起了细长的眉梢,陶玉在还属于童工的年纪,就常来帮她做事挣钱,寒来暑往,从没见他请过几天假。
      今天陶玉精神不错,不灾不病。
      陶路行在外头上大学,也不在家里。
      那按理来说,就没道理啊……她打量陶玉,重复一遍,眼珠子一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对陶玉眨眨眼,说:“行啊,去呗,这个年纪多交点朋友,挺好的。”
      戚姐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奇思妙想的人。
      陶玉想象着戚姐脑中的“朋友”和大刚之间的差别,抿嘴笑了笑,露出左颊面的小酒窝,没说话。

      餐馆需要忙的就那点时间,陶玉在家耽搁了半小时,算上路上耗时,这会儿已经五点半,正是最忙的时候。
      陶玉请了假,没敢再耽搁戚姐的生意,转头出了餐馆,扎进旧街的人潮里。
      大刚早早发来的地址陶玉很熟悉,熟悉到根本不需要定位指引。从旧街一骑到底,小电驴灵活地穿行于各条窄巷弄堂,伴随着节奏活泼的广场舞旋律,陶玉把车停在了树林旁的公共车棚下,跟来接他的大刚一起往里走。
      “战况激烈啊,”大刚面色凝重,往广场边沿的各色摊子上扫一圈,“你吃了没?”
      他向来信奉打硬仗之前要吃饱。
      做也要做个饱死鬼。
      所以他在来广场之前,不仅在家里吃完了老妈给他准备的饭菜,还不忘假模假样地打包好本该给陶玉带的那份,端出门,走着吃,撑着来。
      问题是这样一来,大刚自己是做不成饿死鬼了。
      那陶玉呢?
      这会儿见到了人,大刚尚存的良心才后知后觉地往回腾升,他目光飞快地沿边扫一圈,最后落到了卖烤冷面的摊位上。
      大刚心想,陶玉待会儿本来就要给他五十块,干脆也不用给了,现在就拿这钱来吃饭。他老妈一向喜欢陶玉,对他比自家儿子还亲,就是大刚空着手回去也能有个交代。
      ……双赢啊。
      大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那我,我就给你四,十五。”大刚说这话,就是自己吃了,但没给他带。
      原本五十块里包含了今天的晚饭钱,大刚没带晚饭,要给的钱就少了五块——虽然大刚妈妈很乐意照顾大刚为数不多的正经可爱小朋友——陶玉小同学。
      可就像陶路行常说的那样。
      别人肯给,那是别人好心。但这份好,我们不能伸手就要。
      ……多多少少,你得还点回去。
      陶玉摇摇头,没说吃了,也没说没吃,把手插进兜里,正准备抽出一张五块,把其他卷成团的钞票掏出来。
      没等大刚答话,也没能按照计划掏出钱。
      陶玉的后背让人冷不丁拍了一下。

      拍的力道不轻,听着响,但不痛。
      陶玉吓了一跳,动作卡了壳似的一顿,缓缓转过头去。
      “你他妈……”大刚也吓着了,但他是不会卡壳的人,脱口而出的脏字像水一样流畅,还没扭头,张口就骂,“有病没病啊?拍拍拍,怎么不回家拍自己大腚——”
      对上一张挤眉弄眼的大饼脸,又看看那双颇为喜庆的八字眉,大刚扭过脖子瞪他一眼,说:“少招惹啊,周斌。”
      周斌没被他唬住,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跟他勾肩搭背闹在一块儿的几个人同时笑起来,歪歪扭扭地站正了。
      其中一个抻长脖子,像猴山里的猴儿看人景似的,咋咋唬唬道:“哟,这就是你搬来的救兵啊?”
      “全校第一呢,中考六百多分。”另一个瞥眼陶玉,拖着嗓子嗤笑,“是吧?小结巴。”

      职校里多的是这样的人。
      其实不只是职校,每个学校每个年级每个班,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学生——或者说是学生,更像混混,一个两个浑不吝惯了,成绩好坏根本不放在心上,品格贵贱更不装在眼里。上课睡觉下课胡闹,成绩好的要嘲笑,成绩差了不好动的偏要逗。
      仿佛这样每句都蹦一个脏,就多飘逸出尘,不与世俗同流似的。
      陶玉眼皮都没抬,很快把头转回去。
      这样的人他不想相处,连认识都不必,但总有人不肯放过他。
      “嘿,你躲什么啊,说你一句又不是欺负你……”周斌见他别开脸,立马不乐意了,拿手指他就要往前。
      “就是,我们不揍救兵。”另一头敛住笑,正经道。

      其实这个年纪的大部分人,该懂的道理,囫囵都懂了大半,虽然还很幼稚,但起码有了装成熟的意识。
      可总有这么些人——譬如眼前的这帮人,幼稚得得天独厚,坦坦荡荡,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陶玉没说话,侧过身,让开道。
      “啧,没劲儿。”周斌看他死活不上道,也懒得计较,都是兄弟。
      他抬手勾上了大刚的肩膀,揉乱陶玉的头发,俩营养过剩的大头少年夹着中间一个愈发显得瘦小的陶玉,一晃一晃地走向广场边角:“装什么啊,都是一个班的,陶玉你们属学霸的是不是压根看不起我……算了,你别回答,是不是都来气!”
      陶玉听到这句,倒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从鼻腔里没有情绪地笑了一声。
      气死你。
      他抬起胳膊理齐头发,对上大刚罕见有几分抱歉的目光,陶玉笑了笑,在心里决定还是晚点再把那四十五块给他。
      免得一会儿周斌几个一起哄,大刚就蒙头蒙脑地把钱拿去请客。

      从南海吹来的湿暖气流,与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很不相容——于是两者一经相遇,形成准静止锋,空气湿度接近饱和的那一刻,回南天就来了,能见度骤降至五十米,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
      浓雾从来不偏心任何人。
      所以说,这是一个相当躁动的时节。
      “看车看车看车——你动炮啊!”大刚眉头皱得死紧,嘴巴一张一闭,唾沫星子横飞,几乎快把陶玉偏浅的额发浇湿。
      陶玉不动声色地往旁一歪脑袋,堪堪躲过此劫。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下一秒,撑着他另一边肩膀的周斌抻长胳膊指着棋盘,转头瞪着大刚,同样怒不可遏:“炮你个蛋!没瞧见旁边还有个马啊?倪刚你要不行就把嘴闭上,没见不懂还这么能吵吵的——真孬!”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但显然敌我双方都没有争做君子的渴望。
      其实棋下到这步,胜负已经很明了了,大概只有大刚和周斌这俩不学无术的睁眼瞎看不出来。
      陶玉隐隐有点同情的眼神,不由得落到对面俨然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此刻正面露忧色的棋手身上。
      陶玉有点犹豫,担心棋手身边围了一圈的不良少年少女会在输了以后揍他。
      何况他转念一想,有一有二就有三,让大刚知道他棋下得不赖已经算失策了,要是这回赢了,指不定很快就有下回找上门,不如干脆……陶玉眼珠子转到一半,念头还没成型,就被难得聪明一回的大刚识破。
      “要是你这回输了,”大刚急了眼,压低声音道,“链子我就不还你了。”
      陶玉听见这话,咬咬牙:“行!”

      “啪。”
      落子无悔,一锤定音。

      出来混——哪怕是再怎么不入流的出来混,也是要讲究基本道义的。
      陶玉在心中默默对败给他的棋手说句“抱歉”,既没心思享受敌手不情不愿的道歉,也没心思参与身边一堆胜者的欢呼。
      他走到大刚身边,只想要回他的那条小破链子。

      大刚浑不在意地在兜里一通掏,边摸索边问:“怪不得你哥要跟你急眼呢,你说你这么聪明,怎么非得不肯好好读书呢?”
      陶玉低着头,慢慢地说:“世界,上,除、除了很多的,我不,不能,还有很多,的我,我不能。”

      大刚没听明白。
      但他也不在意,赢了这片儿的老大心情就好。
      眼见着大刚终于摸到了链子,递了过来,陶玉也把兜里的四十五块偷偷取出来,正要偷偷塞到大刚的口袋,却叫周斌眼尖瞧见了。
      周斌当即眼明手快地探头一抄,夺了下来。
      几个围在一块儿庆祝得正欢的烦人精也一起簇拥过来,扬高胳膊,将链子和那一沓钞票你来我往地传来传去,好像看新鲜似的,就是要逗陶玉:“这什么啊?陶玉,水泥墩儿怎么还逼你交保护费呢……”
      “咣当!”
      话音还没落地呢,一声混着水汽的巨响已经飞了过来。
      原本举着胳膊嘻嘻哈哈,好像还挺厉害的几个人顿时被这从天而降的绿色易拉罐——最主要的还是易拉罐里没喝干净的半拉雪碧——当然,现在在半空中一通飘飘洒洒,已经特别干净了,给吓了一跳。

      陶玉还在愣神。

      周围在笑闹的吃烤串的手里捏着一大捆米老鼠气球的——总之都忙着在干自己事儿的,包括正在跟眼睛通红吧嗒吧嗒憋着眼泪的小屁孩对峙的年轻父母,已经先他一步,纷纷把关心的目光投向这挨了核弹似的寂静一角。
      那硬生生被力道砸扁的易拉罐在地上蹦出了一声清脆的“砰”。
      “……我,靠。”周斌相当艰难地吞下就要软腿的冲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感慨。
      从语速到断句,包括开口时的小心翼翼和不确定性,都像极了他方才用心嘲笑的鼓足勇气、非常努力,才能避免重复字句的小结巴。
      听起来还怪客气。

      过了好一会儿,陶玉才低下头,看看被雪碧淋湿一小块的校裤裤脚,又抬起头,看看早先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堆烦人精,发现不只是他的链子和他们手里争相传阅的四十五块钞票。
      就连他们才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嘚嘚瑟瑟翘起来的头发,都变得湿漉漉了。

      怪不得有种菜的做法叫“浇头”。
      陶玉的心里冷不防蹦出这个念头,随即他摇摇头,像是后知后觉,这会儿才被刚才的动静吓着了。
      又像是在心中暗自怪罪,他是陶路行那样的人一手养大的弟弟,怎么可以有这么幸灾乐祸的想法呢?

      想到这儿,他最后看了同样蔫头蔫脑的大刚一眼,是在责怪,没有说话。过了两秒,陶玉安静地把目光往造出这场动静的人身上看。
      其实不只是他,周围的许多人都在看那个人。
      还有不少人在小声议论。
      陶玉看过去,对上那人黑得几乎不见底的眼。

      挺凉的。
      这是陶玉的第一反应,仰赖于他作为灵长类动物与生俱来的直觉。
      下一瞬,他注意到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只在他身上短暂地扫了一眼,像一阵凉嗖嗖的风穿过T恤的后摆,就移开了。
      随后黑眼睛眼皮一动,目光落到其他几个被淋了“浇头”的人身上。
      他照旧没什么表情,可陶玉感觉得到,他很不耐烦,还有点儿想发火的凶。

      “过来。”

      那人垂下眼睑,黑而密的睫毛遮挡住他的视线。

      大刚听见这话,紧张得都忘了害怕,他打小就不发达的脑壳里一下子闪过无数个英俊青年不走正道企图拐卖乖小孩儿的案例。
      他下意识抬手,想拦住陶玉。

      ……可惜晚了一步。
      没拦住。

      向来比他们聪明一大截的陶玉,今天却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了。
      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这么说了,他还就真的往前一步,过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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