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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陆地上的月光有多美,是深海里的鲛人永远想象不到的。弯弯的一轮,仿佛美人弯起的眼角,一汪轻轻浅浅的霜色,流动着,回旋着,覆盖包裹着世间万物。此时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凄美的面纱,花影摇曳,水声叮泠,原本的华丽都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梦境一般的清幽。

      我坐在窗棂上,顺着月色往远处看过去。这里是专为迎接别国来使贵客而兴建的锦霞馆,坐落在皇宫的东北面。我正站在最高处的楼阁,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宫墙,以及那些张扬飞翘的金色檐角。

      到这里已经一天了,明天我将要进宫,参加特别为我设下的接风盛宴。

      他一定会参加的吧?

      我晃晃手里的酒杯,里面淡绿色的酒液打了个圈儿,不安地漾着。

      “苏筱!”

      “陛下。”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进来。”

      苏筱很快弓着身走进来,“陛下。可是有事?”

      我冲门的地方扬扬下巴,“把门关上。”

      看他掩好了门,我也拉上了窗,然后问苏筱,“这回随行的侍卫,有会轻功的么?”

      “有几名。陛下是想……”

      “把轻功最好的那个给朕找来。”

      我虽然已经可以将神力随心所欲的运用,但在武功方面仍然是个半吊子,毕竟已经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一旦到了陆地上,同人打架是没什么问题,可飞檐走壁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若想进入轩辕皇宫,更是痴人说梦。

      很快人就站在了我面前,是个体格挺健壮的雄鲛人,即使带上我应该也没太大问题。

      外表上过关了,就不知道实力如何。

      “你轻功很好?”

      “回陛下,略通皮毛。”

      “有多好?”

      那鲛人似乎口拙,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冲我行了个礼,然后……

      然后他突然不见了?

      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个儿眼花。

      “陛下,属下在这里。”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却见他跪在房梁上,腼腆地看着我。

      ……就是他了。

      我伏在那侍卫的背上,感觉四周的景色在不断地上下晃动,一片眼花缭乱。那么高的宫墙,他竟然也能一跃而上,在楼阁的屋瓦间急速地跃动,下面成队成队经过的士兵偶尔有听到风声抬起头的,却看不到半分影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正卖力飞着的侍卫。

      “属下无悲。”

      “无悲?”这名儿听着怎么那么看破红尘呢,“你怎么轻功这么好?你应该没有到过陆地上吧?”

      “回陛下,这都是在海里练的。”

      “海里?海里要轻功干什么?”

      “回陛下,有时候化出鱼尾。。。与敌人相搏的时候,不太方便。所以轻功也是要练的。但是海底下与陆地不同,如果是在海底,属下能跃得更高,但就没这么快了。”

      他一边背着我一边飞,说话竟然毫不气喘。可见体魄够强。是个可造之材。

      忽然,在无悲从一个屋顶飞向另一个屋顶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个小苑之中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影子。

      “停下。”

      无悲停下来,跪在房顶上。我小心地下来,琉璃瓦又斜又滑,很难下脚。扶着无悲的肩,我定睛朝着那个身影看过去。比常人小上许多,似乎穿着黑衣服。

      这个皇宫里,应该没有很多小孩吧?

      我心脏一阵紧缩,手心一攥,竟然已经汗湿了。

      会是他么?

      “到那个苑子的附近去。”

      又离近了一些,已经可以大致看到他的样子了。那该是一个少年,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坐在苑中一块青白的卧石上。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微卷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如水月色柔柔滑过。他披了一件黑色外衫,远远的看起来,就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影子。

      一定是那个孩子,那个叫剪缨的,有着与禺强相似面容的孩子。

      那是一个萧索的园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葺过,野草都长疯了,墙壁上的彩漆也斑斑驳驳地剥落下来。

      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庭院里?没有人跟着他么?

      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纷乱的人声从远处接近,我看到两排长长的火光沿着长路从远处转来。那是穿着金甲的禁卫军,打头的是一个公公,急匆匆地向着小苑来了。

      我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少年自个儿从寝宫里溜了出来,跑到了这苑子里,这些人是来“请”他回去的。

      果不其然,他们破门而入,将少年围在其中,然后齐刷刷地跪下了。少年一动不动,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那公公跪下行了个礼,然后站起来,对少年说着什么。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似乎是要听话地回去了。

      可是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抬起头,向我这里望过来。

      我心脏猛地一跳,低声对无悲说,“快走!”

      一直到了锦霞馆内,我的心都狂跳着,平复不下来。

      我不明白自个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样不好,很不好。

      他看见我了么?

      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我却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我深深吸一口气。无悲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着我,“陛下,您没事吧?”

      我摇头,径自往屋内走过去。

      忽然就有点后悔,也许我不该来。

      不管他是不是,我都不该来。

      清晨时分,我在苏筱的侍候下起床,侍官为我套上白锦鲛绡描金龙的华服。坐在铜镜前,苏筱小心翼翼地为我束发,镜中映出我有些模糊的脸,依稀还是二百年前的样子。

      我看起来应该不会很显老吧?

      苏筱捧来王冠,那颗莹润的珠子散发着幽柔的光泽,正好落在额心处。我站起来,问苏筱,“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是辰时了。”

      “进宫吧。”

      装饰着金色门钉的正宫门一道道缓缓开启,后面延伸的汉白玉长路两旁,无数金甲侍卫持枪而立。北风阵阵,旗帜翻飞,过了最后一道城门,面前豁然开朗。广阔的地面全部用汉白玉铺就,九尊高大的雕塑林林而立,尽是怒目獠牙的怪物。仔细看时便可发现,这些怪物便是龙之九子。正中的一座三层宫殿,朱墙金瓦,巨柱盘龙,巍峨地立在万里苍穹之下,上面一个金黄色的竖匾,写着笔劲雄浑的两个大字:千秋。

      此刻,从宫殿脚下的阶梯一直延续到地面上都站满了轩辕国的朝臣,按照官阶的不同,官服的颜色也由深到浅渐渐变化。最高的地方,大殿的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个黑色身影身形很小,遥遥的看过去,仿若米粒一般。

      这一次不是从镜子里,也不是在房顶上,而是要真真切切面对面与那少年相见。我闭了下眼,压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迈步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那三人也缓缓步下阶梯,向我走来。

      这渐渐接近的过程仿佛分外漫长,这段不长的路,竟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少年的身影从远到近,从模糊到清晰,那熟悉的面容渐渐从雾一般的朦胧中析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射出的视线,也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幽幽地凝在我身上。

      我恍惚有了错觉,那好像就是禺强,不,是洛卿,他正含着温柔的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们在几步外停住。我也蓦然清醒。

      那孩子看着我,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心口有闷窒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小妖怪,正细细碎碎地噬咬着。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这样?

      我早就不爱那个人了。

      恨,也都消磨干净了。

      这种陌生的眼神,本来就该是最正常的。

      此时我也看清了他身边的两个人。右边的是庄珂,左边的,是一个面容艳丽但衣着朴素的女人,她头上梳着高高的云髻,插着两根银步摇,仿佛正戴着孝。

      这女人想必就是现在的皇后即将的太后庄姜氏。

      “太子正为先皇服丧,不能以正装示人,得罪之处,还请海王海涵。”那女人微微福身,举止端庄,声音也是一派庄严。

      怪不得这孩子总穿一身黑。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冲他笑。

      那孩子似乎没想到一直绷着脸的我会突然笑了,眼里闪过讶色。

      “轩辕的新皇,朕很高兴见到你。”我控制着自己的喉头,发出平稳的声音。

      “海王远道而来,辛苦了。”他向前迈了三步,拱起手,说得落落大方,颇有几分老成。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却有着近乎成人般的深沉。

      被他那双吸人的黑眸凝望着,真的很难保持沉着。那样的眼神,太过熟悉。

      离他越近,我就越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漂浮着的,淡淡气息,仿佛夜一般,孤高又寂寞,黯黯地弥漫在四周。曾经多少次在洛卿的怀里,还有最后禺强倒在我怀中,这气息在我鼻间缭绕不去,仿佛缠绵的抚摸,却又含着丝丝凄伤。随着这气息,往事仿佛云烟后的风景,渐渐显露出来,那些我本以为已经忘了的,却清明一如往昔。

      他站在石桥上,冲我冷冷一瞥;他躺在金纱帐中,缓缓睁开黑色的眼;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升上海面;他捧着蓝色海螺,吐露最动人的誓言;他冲我温柔的笑;他在我颈边无声的流泪;他觉醒后的冷漠、绝情;他毫不留情的惩罚;他杀掉我们的孩子时的决绝;他悲伤绝望的目光;他最后的那句“一直。。。一直。。。做你的洛卿。”

      原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原来经过无数年月,我以为已经被时间洗刷掉的,却早已附着在灵魂上。

      北斗说,这孩子不是他,说得那么肯定。

      可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那幼小的外表下,就是那个我花了两百年时间,也忘不掉的人?

      那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外表下。

      看到我有些发怔,庄珂向前一步,“太子殿下、海王陛下,何不移驾乾阳殿,再作细谈?”

      我回过神,那孩子的眼神越发冷淡,甚至有些警惕。

      我在做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我。准确地说,他现在根本不认识我。

      “好。”我恢复平静,可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停不下来。好在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不到。

      乾阳殿位于千秋大殿之后,是轩辕帝召见官员接见外使之地。进入殿内正堂,原本上位的地方放了两张微微相对的玉椅,另外左右手边各有一排檀木雕花椅。

      我与剪缨坐在玉椅上,庄姜氏坐在剪缨旁边,庄珂则居于右边首位,另有几名大臣,依次排了下去。

      剪缨自坐下后,便没有再看我,只垂下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个少年究竟是谁。

      而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我不会认错。

      北斗说,海神不可能转生成为鲛人以外的族类,可我却记得那年与洛卿到陆地上,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当鲛人,还是人。

      他当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我:那还用说么。

      他仰望苍天,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即使到现在依然明晰。

      如今这个少年,是他,又不再是他。

      我又该如何呢?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

      是爱是恨,都是过去的事了。南北两朝都已合并,那么深的仇怨都已经开始一点点消解,海神离去一位,但更重要的那位还在,阳光依旧灿烂如初,时间仍旧不停走过,所有人都释然了,都活在现在和未来之中,只有我还抓着那些过往。

      现在,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参加完加冕大典后就尽快回去,去做我的海王,直到这漫长生命的终结。

      是了,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

      “妾身早在年幼之时,就已经听过海王的威名了。”庄姜氏微微弯起点了淡色胭脂的唇。

      我打起精神。有了打算之后,心忽然就静下来了。

      “过誉了。”我微笑。

      皇后端丽一笑,“早听父亲说过,海王的绝顶之声另得归墟合拢,结束了鲛人北王朝与南王朝的战争。据说您唱出绝顶之声的时候,整个大荒都能听到那绝美的歌声。”

      关于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谈论下去了,“说起来,前轩辕帝突然驾崩,朕心中亦十分沉痛,还望太子与皇后节哀。”

      提到先皇,皇后神色忽然一变,原本的笑容一瞬间褪尽,只余下无尽的哀愁悲色,在眉尖眼角缭绕着,“先皇……去得实在太早,太突然了……”

      这副悲痛的表情,怎么总觉得不够真诚呢。

      更为奇怪的是,作为前轩辕帝唯一的儿子,剪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接下来庄珂又同我说起了鲛人与人类接触之事。他说可以在轩辕国沿海开放几个港口,让鲛人也可以到陆地上,与人类交流往来,这样或可肃清两族之间的一些误解。

      让鲛人与人类接触,我也曾经想过。

      可总觉得沧海乃鲛人之本,若同人类来往过密,万一过多地受到陆地诱惑,总是会出一些问题,所以迟迟没有将这个想法提出来。

      而此时轩辕国风雨飘摇,更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我只是说,“鲛人也一直希望能与人类交流。只是南朝之乱至今仍未完全平息,为了我海国子民的安全,朕暂时还不敢开这个门。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相信不久便可将此想法实现。”

      如果那时轩辕国还存在的话。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又看了剪缨一眼。一但国家覆灭,他的处境,恐怕会很悲惨。

      他现在还有神力么?

      少年长长的睫毛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来,正与我的视线撞到一起。

      我转开脸,看着阳光普照的外面,白色的地面也成了金黄色的。

      “这样的阳光,是海底永远看不到的。”我叹息着说。

      “海底下,没有阳光么?”

      一直没有主动说话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里还夹着几分沙哑,想是才刚十五岁,还在变声的缘故。

      我看向他,他的面上淡漠依旧,仿佛对于这个问题根本不好奇。

      “不,曾经有一个名叫禺强的海神,将阳光引到了海底。”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着,看着他的表情。

      但他却对于那曾经属于他的名字毫无反应。

      我在心里暗笑自己,怎么可能有反应呢。谁会记得自个儿上辈子的名字?

      庄珂忽然说,“现在时辰还早。海王难得到陆地上来,自然也难见此等阳光,今日天气晴朗,不如就到四季苑中游览一番?”

      四季苑?

      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那地方竟然还在么?

      恍惚当初我混入歌舞坊进到皇宫来找洛卿,就曾经在那苑子里,在岚无阙他爹,也就是当时的轩辕帝面前,利用听螺之术唱出一曲水调歌头,还不要命地自曝鲛人的身份。

      那时还不怎么会运用神力的自个儿竟然就那样傻不拉几愣头青似地冲了进来,也不管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是现在的我,大概再做不出那样不顾一切的决定了吧?

      我站起来,抬起一边嘴角,看向剪缨,“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愿意带朕见识见识这大轩辕皇宫的景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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