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闷骚枉少年》兮游

38、第三十八回 宫门一别

　　苏琴离开陵城监狱，便回了萧府一趟。萧老爷、萧夫人留她吃了晚膳，这才舍得让她离开。临别之时，他们问起了萧易风的情况。苏琴心想着二老好不容易重拾了生活的信心，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实情，于是便说萧易风赴友人之约去了别国。二老虽然思子心切，但也晓得他们儿子不羁的性格。与稳重内敛的叶冉相比，萧易风确实更让人操心。想起叶冉，心善的萧夫人便又对这孩子担忧念叨了。苏琴闻言，想起了宫中孤立无援的叶冉，急忙辞别奔赴皇宫。

　　虽是傍晚，天幕却完全落下了。苏琴本应该凭着青冥使者的令牌顺利进入皇宫，然而此刻，她却已被熊熊火光挡住了去路。仔细一看，眼前并不只是随风张扬的火焰，在那明光之下，是密密麻麻的百姓，他们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执着利器，额上绑了头巾，臂上缠着白巾，如猛兽入林一般，对着城门叫嚣，其声震耳欲聋。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城池震颤。空气变得冰冷、绝望而又愤怒、张狂。

　　就在起义军将要破坏宫门直入宫中的那一刻，宫门却缓缓打开了。一个身着银白盔甲的男子率领着军队，驾马开出了一条路。这支军队只是将起义军逼出了宫门，并没有展开血腥镇压。然而起义军不愿落败，转瞬又围冲向宫门。

　　一味的防守终究无法克制起义军的进攻。眼看着那些百姓不要命般地吼叫，疯狂地擒住马腿，冒着被踩死的危险在地面寻找空隙，企图爬到宫中，那位年轻的将军举起了锋利的砍刀……

　　“不要——”一个青涩却又坚定的声音带着冲破牢笼的力量，一时间震慑住了那个男子。

　　此刻苏琴已穿过混乱的人群，来到了男子的面前。她抽出鞭子，伸手挡在那些无辜的百姓面前。

　　“你不能伤害他们！他们有什么错？我亲眼看见那些百姓们一个个因过重的劳役而曝尸与工地上，而你们却只知道杀人。杀人，杀人，这样悲惨的景象，你们又何曾见到过？你看看他们，他们哪里是敌人？他们明明都是百姓，明明都是为了生活而在底层拼命的人啊！”

　　男子放下大刀，示意军队停止行动。一时间，起义军竟也停止了反抗。他看了看底下的人群，望见了他们眼神中的无助与渴望。

　　“然而，国有国法，集兵造反便是大罪。我赵蒙对君主忠心耿耿，既然君主有命，今日我就算被砍下头颅，也要保卫这宫殿，”他的目光中衍生出一丝悲悯，却又突然消散，“士兵听令，拼死守住城池！”他说了“守住城池”，仅是“守住”而已。也许他并不想制造出任何流血事件。

　　此言既出，苏琴料想百姓们难逃杀戮，于是她纵身一跃，骑到了赵蒙的马上。赵蒙未曾料到这个小姑娘功夫如此了得，稍一放松警惕，转瞬已被她用软鞭扼住了喉咙。苏琴的这一行为给了起义军莫大的鼓舞，两支军队顿时又沸腾起来。

　　熟睡的人们已被惊醒，陵城灯火通明，甚是刺眼。

　　这时候，城楼上传来号角声——终于出现了能够平息这一切的人。

　　“江山易主，星月回归。吾之子民啊，本王起誓，今后人民再无任何残酷之役，繁重的赋税，王宫再无奢侈浪费，大兴土木之事。吾之决心，愿今日天地共鉴。”

　　柳煜然严肃地伫立着。他每说完一小句，便会由侍卫们向底下的人群重复一遍。说到最后，他举起了手中的羽扇，直指苍穹。

　　天空中忽然绽放出光芒。人们惊讶地仰望着久违的月光，想到了自己家中的亲人，陆续丢下了武器，跪下身去。

　　柳煜然的出现令苏琴大为惊讶。柳煜然既然能说出“吾之子民”这样的话，那也就意味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急切地想要跃下马，进入宫去寻找她的朋友。但是，赵蒙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难道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行为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吗？”说话间，赵蒙暗自用力握住她的手腕。

　　苏琴顿时意识到眼前这个家伙的武功远在她之上，一时间花容失色。

　　“放开我，你快放手！”

　　这时柳煜然已安抚完百姓，正欲调动两军撤回并解散。他对城下的赵蒙说道：“赵将军，辛苦了，请带领你的弟兄们撤回罢！”

　　赵蒙闻言，忽又朝着苏琴爽朗地笑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轻声说道：“不过，姑娘能有这般胆量，在下佩服！”接着他便驾马来到城楼的正下方，答道：“谨遵吾君之意！”

　　当一切归为宁静，柳煜然这才松了一口气，步行回到宫中。之前殿中的大臣们听闻起义事件已顺利平息，边都陆续回了府。而柳煜然看似把握十足，心中却也有些许犹豫。他走在空荡荡的大殿之路上，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他虽已决定明日登基，但仍未想好如何处置文妃母子。若杀，则显得自己有弑君篡位之嫌；若不杀，又怕招致祸患。

　　他摇摇头，抬首便看见前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什么人！”他厉声问道。此时他并没有带侍卫，若来者是索命之人，那么事情就可能功亏一篑。

　　那个黑影闻言停住了一会儿，而后便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只是来宫里熟悉熟悉环境，你可别告诉我爹。老头子特啰嗦。”

　　这紫云国敢称自己的爹为老头子的人只有一个。没错，来人正是刘惜樱。

　　“哦，是你，”柳煜然想起眼前之人是丞相之女，自己不久后将要迎娶的人，不知为何，突然想把心中所想倾诉出来，“既然来了，留下说几句吧？”

　　“说吧，说吧，只要不告诉我爹，什么都好说！”刘惜樱拍拍胸脯，十分讲义气的样子。

　　“赶尽杀绝到底是智慧还是残忍？”

　　“当然是残忍！虽然不知道您想要赶尽杀绝的对象是谁，但是杀害他人本身便是罪恶。您希望用这样的行为来教化人民吗？我对政治的确不是很懂，但至少我分得清善与恶。”

　　“呵……是这样。那你认为我是善人还是恶人？”从柳煜然的表情中无法猜出他的意图。

　　“大恶人！”

　　“哈哈……好吧。”如果他是大恶人，那么就偶尔善良一下吧。

　　“等等，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您。如果不说出来，我会很焦虑的……”

　　“何事？”柳煜然发觉自己已经对她产生了兴趣。

　　“那个……您到底会不会蹴鞠啊？”

　　次日，柳煜然登基，下令天下大赦。如此一来，陵城监狱空空如也——犯人都被释放了。

　　莫音和白无痕走在通往宫门的路上，一路上怨声不停。

　　“搞什么嘛，我好不容易成立的冷笑话同乐会啊……”莫音走在白无痕后头，一个人小声嘀咕。

　　白无痕转过身，把手搭在莫音肩上，一副想要劝慰一番的架势。只听他一本正将地说道：“谢天谢地，那组织终于解散了……”

　　“你安慰我一下会死啊？”

　　莫音一拳头砸过去，白无痕敏捷地躲开了。

　　他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本我想……也许就这样待在那里也不错……”

　　莫音看他难得一副忧郁的样子，便学着他的样子说话：“咳咳……原本我想……也许就这样待在那里也不错……”接着她急忙变回了自己的语调说道：“不过还是好好活着吧，因为我们会死很久……”

　　“歪理一堆，”白无痕皱着眉头苦笑，“走了，我可不想和白痴继续理论。”

　　他向来便是如此，从来不会夸奖别人，不会讨好别人，不是冷眼相向，就是出言损人。莫音自认为在他的锤炼之下，自己的容忍水平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于是她“哼”了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宫门外，行人来往匆匆。明日便是紫年，宫门附近的集市格外热闹。

　　莫音一步步走向宫门，心情忐忑。自出了监狱，莫音便强烈要求去宫门附近看看紫年的过法。然而实际上，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和白无痕被释放了，那么叶冉和苏琴的情况又是如何？她想要知道，迫切地想要知道。

　　走到宫门外，她停下脚步。

　　一旁的白无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让我去查他的事，我可以立刻去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正如拿着匕首插进自己的心口那般疼痛。

　　莫音望见了他仿佛受伤般的眼神，一时间语塞。而他，却又忽然撇开头看向热闹的集市，以免她看穿自己。

　　偏偏在这个时候，宫门开出了一条小缝，里面出来两个人。那妇人年纪稍长，不施粉黛却亲切和善。那少年面色苍白，眼神黯淡却仪表不凡。

　　“叶冉！”莫音一眼认出了他，于是急忙呼出他的名字。

　　那少年仿佛吃了一惊，随后又微笑着看着前方。

　　“是……莫音吗？”他轻轻地说道，生怕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莫音发觉他的眼神方向不对，心中更加难受。她默默地来到他的身前，轻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你一个人经受这些苦难。”想起萧易风的死，再看看叶冉如今这般境遇，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美好的往昔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不要哭……好吗？”他的手在颤抖。

　　街市如此热闹，而他们的世界却安静得可怕。

　　莫音急忙擦掉眼泪，然而泪水却还是夺眶而出。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们，今后打算去哪里？”

　　听见她啜泣的声音变小了，他脸上的担忧才稍减。

　　“或许会在某个热闹的村庄中定居下来……又或许会在某座宁静的山上隐居……”

　　“这样去可以吗？不需要找些人同行吗？”出自善意，莫音想帮助他们顺利找到处所，看到他们安定地生活，这样，自己才会感到放心。

　　这时，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人泠琬，确切地说是今日的夏临水开口了：“莫姑娘，轩儿他已经很苦了。”真相大白后，她已和柳轩然已经相认了。

　　莫音这才看见身旁这位慈眉善目的女人。没想到，容华谢后，这个女人才展现出最美的一面，纵然娇颜已失。她的气质，比起她原先强行挽留的容颜来说，美出甚远。如今的夏临水，已不再蛮横，不再毒辣，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曾经犯下错误的女人。

　　“我们娘俩……已经很苦了……”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听上去仿佛在请求莫音不要再来打扰她和他儿子以后的生活一般。

　　“对不起……我这就走……叶冉，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莫音狠了狠心，转身欲走。

　　“不要走，”他伸出手，在前方挥舞着，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让我……再看看你……”

　　他仿佛很认真地看着前方，用她过往的一颦一笑，一眉一眼，深深地刻在心间，填补眼前漫无尽头的黑暗。

　　因为，她走以后，回忆将会成为他惟一的消遣。

　　因为，她走以后，他苍白的岁月里只有她唱的那首歌。

　　然后，他满足地笑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你可以走了。”

　　莫音不知所以地点点了头，虽然有些在意，却还是离开了。她转过身，看见白无痕仍旧站在原地，担忧地看着她，一步未移。莫音抿了抿嘴，向他走去，虽然有些失落，此时心中却莫名的温暖。

　　仿佛看见了莫音与白无痕离去的身影一般，宫门前的少年轻声说道：

　　“飞吧，飞向属于你的天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