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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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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有人问阿里特,你究竟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角斗士。阿里特的回答很简单:为了吃饭,我都快要饿死了,根本没功夫考虑做哪个行当更高贵。真正有出路活下去的人没有哪个愿意做角斗士——把自己的性命作为他人取乐的道具。在少年时期,阿里特被国王收入麾下,成为他豢养的角斗士中的一员,在竞技场里,在无数观众与国王的面前和对手血腥厮杀。大多数场合下,阿里特的对手是人,而在另一些日子,阿里特的对手则是更加凶猛、体型庞大的野兽。或许是运气不错,抑或者是天生的战斗技巧高超,年轻人在一场场的厮杀里活了下来,在角斗士里逐渐崭露头角。就这样,阿里特的存在被国王注意到,国王很喜欢这个勇猛的小伙子。
而国王的儿子马斯托尔同样对阿里特很感兴趣,那天阴云密布,刚下过一场雨,竞技场里的泥土被雨水浇成了泥浆,阿里特刚刚杀死一头狮子,角斗士的身上满是泥污与狮子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他依靠着可怕的膂力硬生生扼死了一头狮子。当时马斯托尔二十来岁,而阿里特也只有二十四岁,都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马斯托尔说:“你的下一个对手是我,让我看看你的实力。”角斗士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容(阿里特后来和游马表示我绝对没有那么笑过),牙齿在小麦色的皮肤对比下显得过分白,“兄弟,在角斗场上没人会是人,您也是一样,可我还是想过要去做一个人的。”这是阿里特对马斯托尔所说的第一句话,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两头野兽的角斗开始了。
一进入战斗,马斯托尔就感受到了那股难以抵挡的恐怖气势,他发觉这时的阿里特除了唯一的想法之外什么也没想,阿里特只想活下去。角斗士的动作很快,刚才与狮子的搏斗似乎并未让他消耗多少体力,连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也不影响他的活动。阿里特闪身躲过马斯托尔的一次攻击,下一秒他便伸腿绊倒了这家伙,抬手就是无法抵抗的绞杀,强壮的手臂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开。马斯托尔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即将被压碎,脸被憋得涨红,无法呼吸——
阿里特松开了马斯托尔。
“王子,您还要再打下去吗?”
马斯托尔认输了。
这次简短的战斗让他钦佩起这个角斗士的力量。在他看来,阿里特是个天生的战士,这样的战士不应该被白白消耗在竞技场,他应该去参加战争。
在战斗之外,这群被国王豢养的角斗士们还保留着一部分人身自由。阿里特把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都带回了家,分给父母和周围的人们。他乐善好施,几乎没保留下任何个人财产。父母劝他给自己留点什么,但阿里特拒绝了,说我现在什么也留不下。他是个过分看重朋友的男人,这是很好的品格,可也在日后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所以那时你有后悔过吗?”坐在小店里,游马吃完了最后一口猪排饭。
“后悔什么?”阿里特问,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为了救朋友冒犯了国王……?应该是这样的说法吧?”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游马。不努力去做,才会让我后悔终生,我只不过是怨恨罢了。”阿里特回答。
阿里特那时为国王已经效力六年,期间也曾被编入军队,参与了几场对外战争,但并没有获得在军队中的职位,阿里特对此心知肚明。麻烦的事情很快来了。王子马斯托尔说想要和他成为朋友,一开始阿里特看到了这位王子的诚意,于是便把他一视同仁地看待为自己的朋友,他们互相摔角,切磋战斗技巧,马斯托尔也会给他带些礼物,用以感谢阿里特的教导。阿里特以为交付真心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从未猜忌、怀疑过他人。
“佛提亚生病了。”某天,一个朋友和他这么说着。
阿里特忧心忡忡地来到了佛提亚躺着的地方,他生了很重的病,有个角斗士给这位兄弟请了外面的医生,医生来看过后开了一张药方。“我去帮他买这些药。”阿里特说。“我有足够的钱。”阿里特离开了居室,去城里唯一一家有卖这些药的店铺买药。然而老板在打量了阿里特一番后,却拒绝了他的请求:“我不打算把东西卖给你们这些明天就会没命的卑贱家伙。”任凭阿里特怎么哀求,老板全都拒绝了。那会儿阿里特还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没能买到想要的东西的阿里特只得去求王子。
马斯托尔说国王肯定会答应的。
“但没有答应,对吧。”游马看到过那些记忆,他知道后来的结果。
“是啊,我就那么被他们耍了一通。”
“马斯托尔……马斯托尔那个混蛋!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仍然没办法原谅他。”
国王说,你必须和我指定的对手们战斗,赢了,我自然会把药施舍给那个角斗士;输了,那结果同样毋庸置疑。阿里特抬头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国王,平静地接受了所有条件。
战斗在三个小时后开始,其他角斗士兄弟们都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劝他尽早放弃佛提亚的生死,即便是你,连番车轮战也会被累死的,他们苦心劝诫道。
那你们就要让我在朋友的痛苦面前转过身视而不见吗,我做不到那样,放心吧,我是不会死在角斗场上的。阿里特朝朋友们笑了笑。
在那天,整个竞技场的观众席爆满,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能否在这样的连番恶斗中活下来。
阿里特只记得那天的太阳太过毒辣,几乎晒伤了他的皮肤,在战斗之初,阿里特还有留手,不打算杀死和自己一样的人,但随着体力的流失,阿里特的求生意志被大幅度激发出来,战斗方式彻底变得像野兽一样,他恍惚自己好似泡在一池鲜血里。杀死最后一头野兽后,全场的观众们为他欢呼,阿里特还撑着仅剩的一口气,不至于立刻昏睡过去,来到了国王面前,询问他是不是应该兑现承诺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里特?我有答应过那种事吗?摆清你的位置,贱民。”
阿里特恳求的眼神看向国王身旁的马斯托尔。
马斯托尔的回答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把生病了的那家伙扔到那边的铁笼里。”王子对身旁的卫兵说道。
快住手!住手!别那么做!
阿里特已经累到一根手指都要抬不起来了,但他还是想要冲过去阻拦这幕惨剧的发生,尔后他就被卫兵死死地按在地上看完了整场悲惨的戏剧。虚弱无力的佛提亚被扔进关着狮子的铁笼里,狮子的咆哮声与人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那是一头被饿了很久的狮子,刚从商人手里买来时就处于极端饥饿的状态。“嗤——!”血溅到了铁笼上。骨头断裂的声音……阿里特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朋友被狮子分食,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周围的人们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那时候阿里特绝望到了顶点,他想,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非要这么惩罚我吗?
他听见有个恶魔对他说:你当然什么都没做错,你唯一的错就是太过纯粹,高贵而闪耀的灵魂吾不允许升入天空,你要堕入深渊,你要成为混沌(Chaos),你要为■■■而战。
阿里特想要质问王子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被卫兵按倒在地上,像个凄惨的、一事无成的暗杀者,随后他就被扔进了深牢大狱,年轻人心如死灰。他被随便安了个罪名,择日处死,但阿里特本人已经不再关心这件事了。在临刑前几天,父母过来探望他,本来就枯瘦的老人此刻变得更加形销骨立,难以辨认,他们说,向王认个错吧,只要认个错,他就会宽宏大量原谅你的死刑。阿里特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认错,明明是他们做错了事情,为何是我的错?”
这一次阿里特执拗地拒绝活下去。
……怀着满腔怨恨踏上了通往死亡的道路。
没人知道直到阿里特死亡的那一刻,曾经自诩为朋友的马斯托尔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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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阿里特啊,我记得巴利安界那边可还有不少日常工作要做吧?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游马正“咕嘟咕嘟”地喝着奶茶,然后就看这位朋友像个萎靡的橡皮糖一样趴在吧台上:“游马你可饶了我吧,我这几辈子都没做过需要动脑子的工作,再这么干下去我会死的哦。就让米扎艾尔他们能者多劳吧。”游马嗬嗬笑着:“这话可最好别让米扎艾尔听见……我很好奇你有没有和其他七皇摔角过。”“基拉古有时候会陪我一起切磋两下,至于米扎艾尔……见鬼了,他之前明明没做过这种职业,怎么打起来比我还专业……根本就是个金刚芭比啊。”
噗。
阿里特的奇妙比喻还是一如既往,游马偷笑。
不过冒险家自然知道棕色头发的巴利安为何想要参与这次旅程,这次要去探险的地方正好在记录着阿里特前世记忆的遗迹附近,他是想顺道再去一次那个遗迹,要解决一些事情,上次在那里总归太过匆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守护着遗迹No的亡灵应该还停留在那里,马斯托尔的执念不是因为遗迹No,而是针对阿里特本人。
直至背上行囊,跟着游马一起重游故地,阿里特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翠色的眼珠凝视着这个历经时间风霜的竞技场,他捧起一捻尘土,然后洒下,任凭它在风中散去,徘徊了千百年的亡灵在风中现身。那一丛乐天派的翠色里酝酿出了一丝怨恨的血红。阿里特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马斯托尔?”
亡灵踌躇着。
游马把交谈的空间留给了这一对故人。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那都是阿里特的权利,他只希望这点事情不要再绊住阿里特向前的心。
那时候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出于我真正的想法。
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就算是在监狱里,我也在等着你们的道歉,可我没有等到,那家伙的控制应该没有持续那么长时间吧?你还是端着架子,马斯托尔。
我……
够了,就这样吧,我没心思再搭理以前的那些事情了,你还是快点去死者该去的地方吧。我对于已死之人的想法究竟如何,已经不再感兴趣。
阿里特神情厌烦地挥了挥手,最后的一点亡魂也消散了,再无踪迹,他望向远处的晦暗海面,停着三艘三桅帆船,时至今日,海面的宽度缩减了很多,那些地界,昔日是海,今日是尘埃之海,也已和他记忆中的风景完全不同。
生存·完
写于2024.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