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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会议总是在原地址召开,记录摞了一本又一本,却从来没有挪过地方。一间不大的接待厅,阴冷而潮湿,被十七世纪的古董塞得满满的,散发出一种厚重的,棕色的樟木气味儿。粉白的墙里嵌着法式窗,没人知道上一次点壁炉的确切时间。他们推开烫金玫瑰纹的雕花大门,踩在褪色磨损的波斯地毯上,借助着一盏有几百年历史的吊灯照明,费力地分辨彼此近在咫尺的面孔。在整栋建筑中,这儿更像是外祖父的书房而不是会议室。
      头儿正在起劲地向他们读一份报告。
      “现在我们掌握了4月8日至12日的全部目击资料。它们显示,在这短短的4天时间里,P区出现了多达19具状况离奇的尸体,全部为20岁左右的年轻女性……死因嘛,全是因为颈部动脉被刺穿,全身失血过多。顺便提一句,这些刺孔深而微小,每次出现时是等距离的2个……”他咳嗽了一声。她压根就没仔细听他讲的内容,只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七十五岁的男人依然浓密的灰色头发,温柔的蓝眼睛,以及绅士的肢体动作上。“各位,我用不着多说了。根据我们目前的分析,你们这次要对付的是个男性吸血鬼,身高1米9左右,年龄至少有200岁了,黑发,淡黄色眼睛……而且,是个老色鬼。”没有人笑,而是全拿同情的目光承接这个冷场的俏皮话。但关键是,他本人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好了,虽然P区离总部是远了点儿,但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全部的食宿问题。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们必须全力以赴,并且做到零伤亡,懂了吗?”
      “是的。”阿丽丝与卡尔说。
      她没有动嘴唇,结果因为这个而暴露了她的走神。在他们友善的注视下,头儿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宽慰神情。
      “P区,是,头儿。”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上去很得意。这真难以置信。他有时竟会流露出这种和他睿智而超然的常态截然相反的天真,只为了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对他的承认……她几乎就要无法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愧疚和惊诧了。
      “那么,我们这就散会,怎么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沉甸甸的橡木椅子划出三条平行线。门口出现了几秒钟的堵塞。这时候头儿的声音又在背后响了,那是一种伦敦电台天气播报员式的公式化的愉悦腔调。
      “噢,对了各位,最后我还必须提醒你们一句,相信你们也都清楚,因为这是老惯例了:时间有限,务必速战速决。”
      她差点苦笑出来。这是他故意布置的用以挑战她的吗?她14岁成为猎妖人至今,唯一没有学会的技巧就是如何使24小时的一天变得看上去有30小时。头儿是在用他高贵的阴谋向她揭示一条真理:姜还是老的辣。

      她一回到房间就得忙着整理行李。一个男仆进来通知他们明早赶5点的头班火车。
      阿丽丝跑到她的房间里来宣布她要打包行李。她忽然变成了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妇人,喋喋不休,漂亮的绿色眼睛因为兴奋而显得更大,多少冲淡了点她那种难以接近的桀骜和冷漠。她经过她的房间门口时看见阿丽丝的床上搁着一口开着的箱子,里面胡乱地扔着黑色的内衣,太阳镜,贝壳项链以及蕾丝边睡裙。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为偷看到别人的隐私羞得脸红。阿丽丝关切地向她转过脸来。
      “我一会儿就开始收拾,就一会儿……你不先用浴室?”
      “知道了,车票在你桌上。最重要的是,别忘了带家伙。”
      她走了。她全重心地倚在桌子上,目送阿丽丝。她离开时掩上了门,但她仍呆在原地没有动,呼吸声很粗糙,眼眶湿湿的,样子有点难过……十分钟后,她听见拖鞋滑过门外走廊的声音,并且粘着一串模糊不清的口哨,逐渐飘向尽头的浴室。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开始活动全身绷得僵直的肌肉。赢得一场和记忆的搏斗并不轻松……她也不是不信任阿丽丝,只是无论如何她都认为还是先确定她正被其他事情占用着时间再行动更好。
      她拉开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里面的东西立刻像煮沸的牛奶上的一层泡沫似的咕嘟咕嘟地溢出来。她闭着眼睛,下定决心将手伸进这团危险的物质里,手指先跨过一堆断铅笔,又擦过一把张着血盆大口的剪刀,最后钻到一叠令人窒息的纸头下,才抓住那把小小的银钥匙。她停了下来,艰难地喘了口气。她无法把自己从这里、他的气味的泥潭里拔出来……在这个过程中的障碍是他写来的却迟迟得不到答复的信,最近的作品照片,半是自创半是摘抄的诗,以及风干的花草标本。她凭直觉都能说出它们的具体位置,可看到时间和他本身的对照又是那么的令人心碎……她忽然明白今天的会议后所有人表现出的那种激进的矛盾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是头儿,金色头发的卡尔,以及阿丽丝,这个用理性做成的姑娘,倾其所能从她冰冷的内核里蒸出一点热情和疯狂来,是多么为难……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传递她那个不光彩计划的火种,尽管整支队伍对此都心知肚明,但他们却乐意与她对彼此佯装无知和互不干涉……
      她坚决地一口气拔出钥匙来。
      P区,第九大道112C,曼森庄园。
      她对着它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搁进旅行箱最底的夹层里。

      事实上谁也没睡着超过3个小时。一行人就在凌晨的寒风里跳着脚等晚点2小时的列车,又在一张僵硬的、酸溜溜的座椅上呆了一整个白天。他们猜了几盘24点,勉强用不舒服的姿势打了几个盹,看了一打过期的杂志,午饭是腌肉罐头和扁豆。傍晚的P区街道散发出19世纪阴沉的味道。她拖着箱子和灌了铅的腿走向市中心带顶层花园的大酒店,一栋富丽堂皇的金色玻璃大厦,有胡桃木地板和路易十五时期风格的衣柜,露天游泳池就像是从夏威夷沙滩上复制来的一小块景色……可她现在还有心情去欣赏一切,或者感激头儿的慷慨大方吗?她一头扎进房间里的席梦思,累得手指都懒得动一下。阿丽丝和她住一间房,卡尔不得不搬到下一层的单人房去,但他好像压根没有脾气,笑着走了。她闭上眼睛假寐,只听着阿丽丝的脚步在整个房间里打转。浴室的门开了又关,箱子里的绸子和香水瓶沙沙作响,鼻子底下飘着温暖的女性肌肤的香味……她想如果等会儿他们要召集起来开方案研讨会,她就向他们求求情,说自己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但她翻个身睁开眼时,却看见阿丽丝正光彩照人地站在那儿,裙子短到大腿根,踏着双细高跟鞋。
      “你去哪儿,阿丽丝?”
      “去找间酒吧,我们全去。先别管什么追捕计划,我们得好好犒劳自己一下,再说头儿又不会介意的……你还在床上磨蹭什么呢,快去洗个澡,收拾一下,卡尔已经去叫车了。”
      这更糟……她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被一把推进了浴室。
      在满玻璃隔间的蒸汽和热水里,她想起了那把钥匙。就今晚,为什么不?她颤抖起来。阿丽丝在外面吹着情歌,听上去极其不怀好意。她好像十分乐于成为她的一个同谋,但是动机不明,但愿不是出卖,可这种同情和关切她又有些吃不消。如果你连单独享受酝酿一次纯粹为自我放纵而离经叛道的事件时,那种高浓度肾上腺素的聚积和事先被想象中的后果压倒的恐惧的机会都没有,这件事还会剩下什么意义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全在帮你掩护,又为什么不成全他们的好心,安心地去做呢?
      她换衣服时把钥匙藏在袖子里带进了手提袋,尽管她知道阿丽丝故意背过去不看。当她转过身,她们的目光相撞时,她看出她鼓励,怜悯与理解的眼神,而她自己则尽可能多地表现出感激之情。而后她挽起阿丽丝,亲密无间地去赴宴。

      落日酒吧是以地中海风格装潢的。它的吧台比他们见过的其他酒吧的都宽、粗糙,搁着碎石英台灯,以及丰满的大肚酒瓶。酒吧另一头坐着个乐手,用吉他弹奏一些西班牙民谣。她为了保持清醒,不敢要续杯,只喝了一点杜松子酒,就撇下阿丽丝和卡尔凑到乐手那边,找了个位置,手托着下巴专心听起来。面对她敞开一扇通向酒吧后院的落地窗,一股含了丁香花粉的夜风和背后吧间里暧昧的笑声低语交织在一起,让她在这种橙色的,甜蜜的气氛的包围下昏昏欲睡……外面,四月的夜晚的第一颗星已经升起来了。
      阿丽丝跑来,问她要不要去洗手间,而她好心地提供帮她看管手袋的服务。她看了看表,十点了……这是个信号,她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搏动,像什么化学反应似的。耳朵里轰鸣作响,薄薄的皮肤下的血管在剧烈扩张,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座快包不住岩浆的火山……阿丽丝的眼睛平静得像块碧玺。她身后,卡尔正趴在吧台上使劲和一个女调酒师搭话,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来,尽管她知道他有了阿丽丝就绝不会看别的女人一眼……
      “谢谢,阿丽丝……”
      她飞快地摸出钥匙塞进大衣口袋。阿丽丝又吹起了口哨。这个谢谢有双关的含义,她想阿丽丝肯定明白了。她溜到吧台后门回头看时,她已经带着自己的手袋轻松地回到吧台边。卡尔立刻停止了和调酒师的闲聊,让后者既伤心又困惑。他们停留在她视线里的最后一幅姿态是正在接吻。
      她拦了辆出租车,去曼森庄园。

      112C虽然被编排在P区的第九大道上,事实上却与市中心联系不太密切。过了第八街,在一片废弃的钢材厂后面,居民住宅已经十分稀少了。她甚至要钻过跨区公路立交桥,再走十几分钟才能到达目的地。这里有一片古老的独门别墅群。房子两层楼,带一个宽敞的院子,前门上还挂着几世纪前样式的邮箱。微弱的路灯点缀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司机忍不住呻吟起来。她为了封住他的嘴,只好多给了些车钱。
      她几乎要认不出庄园了,如果不是那儿还立着块门牌的话。因为黑暗,时间久,以及这里惊人的凋敝速度。她打开院子的大门,看到正对客厅窗户的那棵橡树已经枯死了,枝叶都透着种被火灼过似的焦黑。花坛里,牛蒡和欧石楠的根连着泥土一起刨开,暴露在空气里。二楼工作室里灯火通明,还飘出一股新鲜的面包香味儿。她走到台阶上,又忍不住惋惜地回头看了看。她给她的庄园领地的围栏顶上插的那些银杵,尽管有些氧化了,但却能让她安心地呆在这儿……
      雕着辟邪龙纹的前门的银锁扣以及那把钥匙在她的手里微微发热。她决定还是先敲敲门。
      他在忙着他的艺术品,要不就是正在做欢迎她的晚餐?她沉浸在辛酸和甜蜜的交织里。泛白的指关节叩出了三个清晰的音节。然后是一段十分和谐的沉默。那扇厚重的杉木门吱地滑开一条缝,她在脑海里勾勒着他被惊喜点亮的脸……但不是他,她的脸上挂上了那种白日梦破灭时尴尬。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小姑娘,小脸埋在蓬松的卷发里,穿着怀旧的泡泡袖公主裙。她紧盯着这个不到她腰际的,玻璃娃娃似的小人儿,不知所措。从那双蓝得无辜的眼睛里,她居然看出了一种成年女人之间特有的敌意和吃醋劲儿。
      她们在大门口对峙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奥斯卡……奥斯卡在吗?”
      但那个孩子对她挤出的表示主动和解的微笑无动于衷,继续用目光威慑着她。她毫无办法,觉得十分无望。就在这时,他的声音从楼梯的方向传过来:“我们有客人了,安?”
      安的防线有些动摇了。她趁机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抬起眼来。他正从拐角处探出半个身子来,可怜地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还系着围裙。走道里温柔的灯光给他的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卷发,以及紫色的眼睛都淡淡地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像你在下雨的深夜趴在商店橱窗上张望里面的圣诞树时,那种宽恕和庇护的美……她被这种美刺痛得抽泣起来。他好像惊呼了一声“我的上帝”,而后她透过朦胧的泪水只看见他扑向她的身影。“凯瑟琳,我亲爱的……”最后是一阵充满鸡蛋和茴香气味的猛烈拥抱。他忘形得把面粉抹到她的脸和后颈上去。
      “抱歉……我全忘了……凯瑟琳,凯特……”
      但她一个劲儿地搂着他抽噎,把她的歉疚全都哭了出来。他有这种能力,忍受住一切的不公和屈辱,最后原谅她。如果情况相反,她或许还不会这样……她想着,对他微笑。他们亲吻彼此,像所有再会的恋人那么疯狂。过了许久他才想起要让她进屋里坐。

      安跑开了,临走前带着愤恨瞪了她一眼。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端着他泡的红茶,打量着这间屋子。这里和她记忆中上次来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只五斗橱移到另一面墙的墙角,或许是为了他的艺术实验;有一把红天鹅绒椅子被重新漆过;他的唱片架上又多了几张新收藏……这就是他在她的庄园里而没有她的生活,用审判与拯救的目光来看,就是一种在这些细节中与平凡和单调的竭力抗争……她又想哭了,好在这时他走进来了,这回手上戴着爱尔兰格子的烘箱手套。
      “安是个好姑娘,”他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是隔壁韦恩斯坦太太的外孙女。你还记得她吧?那个银头发的,和善的女人……她是个好帮手,我的食物,日用品和创作材料全都是她帮忙代购,并送到我们的庄园来的,补给从来没有迟过……安是去年夏天被父母送过来和外祖母同住的,小姑娘转到本区的女校来读书,三年级……她很乖巧,不是吗?而且聪明。这几天韦恩斯坦太太患了流行性感冒,给我补充生活用品的任务全是她一个人完成的。想想吧,一个孩子,要走那么远的路去市中心,同时运送那么重的包裹……我从来没发现她弄错或漏掉什么,并且我只教她认了一遍那些绘画用具:刷子,排笔,50多种颜色;她就全掌握了……她是翻过围栏进来的。有时候我在工作,她就会呆在工作室里陪着我,看我的每个动作,还模仿……我觉得这个孩子以后一定是个艺术天才,她有这天赋……”
      “难怪她会向我宣战……”她想,但更多的悲伤压了过来。被迫以运输的补给活下去的悲惨境地触发了她一直不敢正面理解的道德命题……一个囚笼,为了关住野夜莺的囚笼,是的,残忍……这个念头闪过了,她让它消失于黑暗里。就让它过去吧。他看着陷入沉思的她,关切而困惑。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带着的是一种悲壮的使命精神……“厨房里需要我做点什么吗?”她热忱地问道。他孩子气地笑了,随即又脸红地点点头。

      他不是个好厨师,任何人扫一眼他的厨房就可以毫不武断地这么说。沾满蛋黄酱的木勺直剌剌地躺在桌子上;泡生菜的水满了,就要溢出池子;一只鹅在地板上啄着面包屑。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奥斯卡的脸红得可以看见细小的血丝。他是否一直在盼望着这种短暂的温馨(他们在家务事和厨房里的重逢,像一对凡人夫妇那样),但不敢说?……她咕哝了两句,就自己抓过围裙系上,而他窘迫地去收拾桌子上的残局,像是做了错事不敢看她,一直埋着头。
      “帮帮我……”他几乎在央求。
      她皱着眉头从地上提起那只被剪了翅膀、但挣脱了绳子的鹅。“要拿它做主菜?你还没有杀死它……得先放血才行……”
      她将那只动物按在水管边,试了试刀。金属的重量和光泽让她稍微分了神。可怜的动物在她毫不留情的施压下拼命挣扎,发出垂死的、凄厉的尖叫。
      “别,凯特,别就这样杀了它!”
      她大吃一惊。他刚才还低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抠着桌布上一小块污垢,下一秒却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攥住她举着刀的右手手腕。他的握力如此惊人,以至于她受不了这种疼痛,呻吟起来。刀直接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响声。他们都被这出乎意料的结果惊呆了,僵在原地。他从她背后撑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与她的胳膊纠缠在一起,就像一起定格在一个芭蕾托举的准备式里了,但却是在一种寂静的,诡谲的,阴云密布的气氛中……那只案板上的鹅逃脱了枷锁,找了个角落钻了进去。
      “你干什么,奥斯卡?你差点害我们俩都受伤……”
      她回过身来,气急败坏地准备谴责他。但当她转过身时,却说不出话来。她陡然发现他满眼都是泪水,正用手紧紧地捂着嘴。
      “抱歉,凯特……我只是不想看到……看到你做如此残忍的事情……对不起……”
      她被他心碎的样子刺伤了,默默地拾起刀,重新开始刚才的工作。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紧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目光是那么脆弱,隐忍。像个含着秘密的焦虑的孩子。她的刀落下了,他背了过去。她只听见一阵低低的哀叹,有点像啜泣,而他这种怪异的多愁善感是从前没有的……
      “……我去地窖里找瓶酒,要红葡萄酒好吗?”
      他头也没有回地走了出去,几乎是在跑。也许这是长久缺乏亲密时光的结果,无可避免的分歧,一种惩罚……她无法说服自己它就这样爆发在今晚甜美的庄园生活里,但她该怎么解释呢……门轴的转动声响持续了好长一会儿,贴着瓷砖地面在房间里来回弹跳。在里面,她只剩一个人面对着无边的夜色,有点发愣。

      这顿耗时3个小时的大餐终于在一点钟准备开始。奥斯卡好像把刚才的一幕全忘了,只是兴奋地围着她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着在她的手下变得有序的家纺和餐具。他们有个枝形的烛台,镀金的盘子和一大瓶玫瑰。他给沙拉浇好汁,酒瓶被开启了,水晶杯子沉甸甸的,并且带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他们面对彼此坐下,好像有点被自己营造的气氛弄得不知所措。酒精的气味让她有点沉醉,还有他在摇曳烛火下精巧,温柔,羸弱的脸……他们隔着桌子碰了碰杯。
      “为了纪念我们今天的重逢。”
      她笑了:“以及我们之间,过去发生的一切。”
      “怀旧或许不是件好事,凯特,”他轻微地摇摇头,“这么说,你就像神话里说的,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但我或许只是个孤独的凡人,奥斯卡,”她针锋相对,口气却很优雅,“而你,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一生里从来没有过后悔和追忆过去?毕竟……”她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又继续下去,“你会比我活得长,奥斯卡,我的鲜血猎手,我的吸血鬼……你会永生,是的,但你会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孤独几百倍,包括我……你可不能独占这种方式来派遣它,或者打发光阴,亲爱的……”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她在这时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红葡萄酒,呛得咳了两声。有些冲动而伤感的泪水涌了上来。
      “我们的相遇多像是意外啊,凯特……”他喃喃地说。
      没等他宣布,她就已经在昏黄的光线里打开了脑海里的那扇门。那个开端甜蜜而痛苦。他们在全城最危险的地段跟踪一只不守规矩的吸血鬼已经一周,并且最终在一个胡同的尽头用银弹将其击毙。她明明紧张得筋疲力尽,却还是被硬拉去参加之后的庆功派对,而且故作坚强地没有让卡尔用车送她回家。凌晨三点左右,她绕到酒吧街后面抄近路,一拐角就凭着猎人敏锐的直觉发现了蜷在黑暗里的一个可疑的影子。她停住了,冷静地稳住呼吸,等待眼睛习惯这个无光的空间。他就跪在她前方二十步的地方,在一堵脏兮兮的红砖墙下,伏在一个醉鬼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胸脯上,专注而虔诚,好像在吊唁他……这一切无法欺骗她,血已经漫得太开了。她猎人的生涯多么像穿梭在风暴中,如此忙碌,以至于连在酒吧时她也没空将枪收回包里……她伸手去摸枪,但醉意已经让她的手指不太灵活了。皮革细微的摩擦声大得足以引起他非人类的听觉反应。在那个尴尬的瞬间,她看见了他。某个角落里的光线诗意地为她点亮了那张脸,盖着厚厚的血痕与煤灰,忧伤,亲切,动人,像从童话书里活过来的落难的王子……他们越过她平举瞄准的改造过的美杜莎手枪闪光的金属枪壳对视着,有多久?她只记得有股无名的力量推了一下她的手肘,子弹射向旁边废弃建筑的气窗。他紫色的瞳仁明显已经捕捉到子弹上飞溅的银屑了,因此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下他的猎物,转身消失了。而头晕和虚弱还使她无法从发枪的那阵震耳欲聋的巨响里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支住身子,走过去检查受害者的情况……她虽然打断了他的晚餐,但他的猎物明显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伤害,颈动脉已经完全被咬断了……他太饿了,仅此一种解释,是值得同情……但她一闻到死者身上的腐烂味儿,就忍不住将胃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同时被一种冰冷的无助和恐惧紧紧攫住……凭什么期望得到帮助呢?这是她自找的,再说她当时很安全,不过有点醉了而已。然而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时,却发现刚才那个影子又站在她身边了,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他背对着路灯,投下的阴翳完全笼罩住了她,让她不得不仰着头分辨他耀眼的轮廓……她竟然产生了奇异的安逸和轻微的狂喜。他那双和善的眼睛在说:“您需要帮助……”那晚,他冒着被她或其他猎人捕杀的危险绅士地送她回公寓。
      她回到队里翻遍了档案,查出他的资料。这个带有爱尔兰血统的奥斯卡是个诗人,钢琴家,还精通6门语言,就像位缪斯,而且危险指数不高,只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选择些不起眼的对象猎食。但他的年龄已经足够成为一种必须在案的威胁了,关于他的记录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或者更早……她回到公寓,忧心忡忡。他早在第一次拜访后就轻易地记熟了她的住址,总是不请自来,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阴谋……有时她带他去自己常去的酒吧和咖啡馆,有时他们只是在一栋旧楼楼顶的平台上吹风,有时他背着她,使用他非凡的能力在城市上空慢慢地滑翔,俯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沸腾的人群和车辆……他仍在捕食凡人,虽然他瞒着不让她看到,但她始终无法摆脱那种他被列在他们猎捕目标名单上的恐惧和绝望……终于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她可以使他被除名,条件是他必须接受改造……她把自己从一位姑姑手上继承来的庄园让给他,在院子和前门上重新用他无法接触的银杵装饰了一遍,只打了一把自己贴身的钥匙备用。他的食谱被改写成和普通凡人的一样,供给仅由隔壁的韦恩斯坦夫人为他投递……那个笼中夜莺的比喻是贴切的,也心酸得无可奈何……那段记忆像一片灰色的,阴雨连绵的荆棘丛,残忍而充满希望。尽管一开始,新鲜的肉和蔬菜让他每天都呕吐得快要死去,而疯狂的饥渴又令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庄园,最后被银杵严重灼伤,精疲力竭,必须躺上一个星期才能恢复……她一直强压自己的悲悯和好奇,很少去探望他,就算是没有任务在身,偶尔路过庄园,或者从韦恩斯坦夫人的来信里读到老妇人常常听见他在房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后悔吗?但直到那天,头儿命令他们翻新档案,他们通过会议和提名决定将他从危险分子的名单上划去。她一散会就冲向了电话亭,接到庄园去。他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头听上去那么虚弱,但同时也十分欣慰。现在他除了无法在白天外出和接触银器外,和普通人类比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因为一种爱……后来他又开始艺术创作了,还给她写信,描述庄园里的生活和他的交际,塞进一些表达爱情的玩意儿寄给她,一直没有间断。而这些标着P区第九大道112C的包裹,到今天也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年是多么的漫长啊,奥斯卡……”
      她露出心力交瘁的神色。他做了个手势不让她说下去。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越过餐桌。手指先试探性地轻轻触了触她的唇,然后把他自己的也压了上去……她本能地退避了一下,因为他的肌肤那么光滑、冰冷、阴森,但很快又停止了挣扎,不顾一切似的紧紧地咬合上他这个热吻的节拍……他是这么地忘我,以至于没有刻意去掩饰他的犬齿,而是允许她亲密地用末梢神经去感知和认识它们:饱满,无情,同时也是孤独的,可怜的……排除所有的感情和良知因素,从内心深处,她是否应该为它们而战栗呢?她不想回答这个伤害人的问题……他在向前倾,尽管这个姿势已经让他们俩都很难受了。一只盘子被扯翻了,有那种汤汁洒到地板上的声音,黏黏的。她想提醒他够了,但他用沉默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于是她就收起了理性,在今夜的曼森庄园里。

      后来的晚餐是怎么进行下去的,她的记忆就十分模糊了。她醉得很厉害,跟他一起疯笑,说了一大堆胡话,然后就只想躺下睡到早上。其间她呕吐过一次,第二次去洗手间时,看到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并且似乎因为让她知道了自己的酒量如此小而十分难堪……之后她瘫软在地板上,模模糊糊地被他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其他的灯都关上了,只留下一盏沙发边上的。在一种微明的,含有盐的气味儿的光线里,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美,也都不像人类……她感觉到他柔软的手指在解她领口的纽扣。“你需要换件睡衣,凯特……”但他的动作就此停住了,她闭上眼睛也知道,现在她的胸膛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显得十分脆弱冰冷,但生命力顽强……她听见奥斯卡的呼吸在加速。时间的河流如此的缓慢。而后,她再次感到他的唇贴在她的锁骨上,这次是滚烫的,像高烧病人似的狂乱……“别,奥斯卡,别这么做……”她抗议,但声音轻得毫无效果。她屈服了,无奈而怜爱地任由他摆弄。他就像个香水师,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她身体的前中后调。而有时,过于仔细的分解则有可能破坏一件艺术品的美,这是哪个艺术家说的,还是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呢……他现在正是如此。她觉得他已经剖开了她,疼痛十分真切,并且他还在继续从她的伤口中挤压她,吸吮她……她猛得睁开眼,奥斯卡忽然扳住她,而后用力将她推回沙发里。一声痛苦的呻吟同时从他们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奥斯卡……”
      她吓呆了。她被褪到□□下的上衣前襟上沾满滑腻腻的血,新鲜,火热,带着股刺鼻的铁锈味儿。她缓缓地顺着自己的胸脯往上摸,在颈部偏下方感觉到了一处微小的咬痕。
      “你……”
      “你在流血,凯特……”他疲惫而小心翼翼地答道。
      “是你?奥斯卡……”
      “我情愿你不相信……”
      是的,情愿……但她已经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他没有动,表情平静得就像临行前夜的基督,但他紫色的眼睛迅速黯淡下来,陷了进去,形成两道深深的,倦怠的阴影……她先是哭了,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并且拒绝了他的安抚和帮助,而后泪水变成了愤怒。“你骗了我,奥斯卡……”她悲切地说,“你写信告诉我你不再靠鲜血为食了,你说你已经准备好做一个凡人了……可现在,你却想杀我,吸干我……”她猛得按住伤口,一阵受伤肌肉的痉挛让她痛苦地倒吸凉气。他隐忍的眼神在向她说“不”。奥斯卡坐在那儿,向她伸出一只手,像是企图祈求她的原谅,同时又显得那么迷茫和绝望,仿佛恐惧的是她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留下来,而不是转身逃开……“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奥斯卡,看看你自己给我设了怎样的一个骗局……我瞒过了我队里的同事,甚至是头儿,赶到庄园来,冒着擅自离队,被开除和被同事因为猎人的原则而杀死的危险,只为了跌到这个黑暗的深渊里来,是吗……”他的呼吸开始不稳,脑袋已经深深地埋到臂弯里,整条脊柱都在颤抖,可她继续说:“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在这两年里受过的磨难,不是吗?你只有你自己的那些痛苦……我把祖传的地产以你的名义过户,好让你有个安全的地方,至少在白天没有人会打扰你;曼森家族世代都是吸血鬼猎人,我是在使他们蒙羞……为了使你的除名过程顺利,我每年不得不同时监控7座城市以保证吸血鬼的伤人率不超过指标,以获得一个提出申请的资格……不,你不会知道我每天有多么为你操心,”她顿了一下,咽下眼泪,“我太害怕某一天我会收到这样的报告:一个紫色眼睛,栗色头发,有爱尔兰口音的古老吸血鬼正在袭击人类,那我们全部的努力就会功亏一篑……可现在,你终于做到了,是不是?只是,真是可笑,我居然忘了这点。你完全可以不袭击其他的凡人不是吗?因为已经有人主动把自己送到你的家门口,而且她还时时刻刻想着怎么变着花样来给你惊喜……你为什么不就杀了我呢,奥斯卡?你想过,对不对……”
      “是的,是的,我想过!”他忽然咆哮起来,并且挺起身子,毫无畏惧地与她对视着。这是另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奥斯卡:满脸泪痕,眼睛极度充血肿胀,因为气恼和悲伤而无法再掩饰的一对犬齿显出一种独特的野性美……她停止了发作,感到更多的是震撼,而不是恐惧。“我想过要杀死你,每次你到庄园里来时,我一闻到你皮肤下血管的气味就疯狂地想要杀了你,我承认有两次我甚至差一点就真的这么做了,我很抱歉,但我已经克制自己了……你不明白,凯特,你不明白这个词,吸血鬼,或者被你亲昵地成为‘鲜血猎手’的怪物的含义到底是什么……你的改造计划,就让我说出来吧,它是如此的荒唐,以至于从一开始它就被笼罩上了失败的命运……没有鲜血,我的身体变得极其虚弱,并且恢复能力很差,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小心碰到前门的银锁就得卧床两个星期的原因……你以为躲在被子里看着自己的双手腐烂的滋味很享受吗,凯特?我无数次地向主祈祷,才使它们不至于再也不能创造艺术……你托韦恩斯坦太太买的食物,那些精致的托斯卡纳奶酪,安达卢西亚的雪利酒,在我嘴里除了一些石子,塑料和酸液什么都不是;每次你来庄园吃饭,我必须克服自己对那些普通的食物的厌恶为你准备最好的大餐,之后还不得不背着你把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以防它们在我非人类的胃里发霉……你有半年时间不吃一口东西的经历吗,凯特?那就是我刚开始住进曼森庄园的六个月来的生活……后来,当我开始发现每个月可以托韦恩斯坦太太带一两只小的家禽时,我似乎才看到了些希望。那只鹅,是的,尽管味道不好,可至少它能让我有力气提起我的画笔。然而今天晚上,你却硬生生地把它从我这里夺走了……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你的眼神是如此火热而充满期望,因为……我不能伤害你对我的爱……我是个画师,凯特,16世纪的最后几个年头我向文艺复兴时代最伟大的画家学习过绘制蛋彩画的技巧……我热爱艺术,可我更热爱生活……就如同我抄给你的那首诗里写过的,‘笼中夜莺’,是的,那是我无声的抗议,可是你却听不出来……夜莺在镀金的笼里死了,她还怎么歌唱呢?……而我,血就是我的歌喉,艺术是我的翅膀……”
      南风推来的一团乌云在P区上空徘徊了半个夜,雨终于下起来了。细密的雨水冲刷着大门外整齐的,闪光的新刷柏油马路和庄园被严重侵蚀的雪花石膏屋檐滴嘴,落在后院的池塘里卷曲而宽大的睡莲叶上,洇开了这座大宅客厅玻璃窗里昏黄的灯光。他们之间的沉默是那么骇人。过了许久,她才抬起朦胧的,含泪的眼睛,温柔地端详他,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伸手把早已经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精疲力竭的奥斯卡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慰他,低声说着对不起。

      那晚,她几乎没有合眼,不仅是因为被他咬开的皮肤一直火辣辣的。他给她上了药,中途因为害怕伤口会再次裂开而到卧室看了她好几次。这时候,她都必须全力屏住呼吸,才能不让他觉察到她停不下来的哭泣。
      几个小时以后,当她准备离开时,他已经不在她身旁了。她起身看看窗外,积水的池塘里倒映出泛着鱼肚白和玫瑰色的天空。一只知更鸟停顿了很久之后怯生生地唱起来。她知道他此刻正在楼上那间封闭恒温的卧室里熟睡,以避开对他而言致命的白日阳光。他以为在庄园庞大而古老的躯体里能寻找到一种坟墓似的安宁,但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他的一个哥特式的浪漫隐喻……她茫然若失地收拾好东西,跨出了前门,又站住脚步。是否与他告别的念头追了上来,她在原地做了个迟疑的手势,叹了口气,又转身进屋,但没有上楼,而是回她的房间取走了那把贴身的庄园钥匙。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欲望,还没有准备好把钥匙留给他……她这次一口气走到了院子门口。
      站在台阶上,她又一次忍不住打量阴郁的晨光中的曼森庄园。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熟悉,也太深情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石灰抹的两座烟囱和瓦片已经剥落了一部分的屋顶上,在门廊里的旧柳条椅和咖啡桌上,在窗台下一簇悲哀的,赌着气的野生黄玫瑰上……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囚笼,她终于从它的美好里看到了自私与顽固。可受到拘禁和折磨的人又不止是他。她的朋友,卡尔、阿丽丝,甚至是头儿,所有人……她觉得自己的歉疚和伤感已经快要失控了。如果折断他的翅膀,把他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就是她,那么她现在将他释放而听凭他的自生自灭是不是更加邪恶呢?如果他已经承认了自己永远丧失了歌喉,那么再多的补救措施是否都是徒劳与虚伪呢?如果她停止对他的任何供给,逼迫他进入自我保护性的长眠中,是否就意味着她将永远抛弃这一小块盛满泪水,鲜血以及回忆的土地?至少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她的家族使命和猎人的荣耀,而不是在这种错位的爱的沼泽里艰苦跋涉……这种一劳永逸多么诱人。她忽然什么也不确定了……他是不死的,是的,最终他会被任何人无法粉饰的强大的嗜血本能唤醒,开始杀戮。但到那一天时,这颗星球上可能早已不存在她了,而这就是她最后的目的……
      她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大宅和院子一眼,锁上门转身离开了。

      她回到酒店时,竟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是最早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阿丽丝的影子,她的床上干干净净,连被子都没有动过。她没怎么猜测,得以从容地冲了个澡,一边上点淡妆掩饰一夜未眠在脸上留下的痕迹,一边努力把乱成一团的情绪压下去。八点左右,阿丽丝开门进来了,有点意外地瞪着化妆台边的她。她趁机把她好好打量了一番:头发乱糟糟的,显然还没顾得上换洗。那件蕾丝边睡衣被人压出了几乎是毁灭性的褶皱。她立刻明白了,阿丽丝昨晚在卡尔的房间里。她试图从自己的疲惫里挤出一个理解性的表情。
      “去用浴室吧……我洗过了,水温不错。”
      阿丽丝好像从来没有那种被人看透的尴尬,出奇冷静地接受了她的建议。二十分钟后,她走出来,再一次变成了淡漠理智的冰雪美人。她跷着两条腿坐在床上用吹风机弄干头发,姿势极其迷人。
      “你过得怎么样?我是说……昨晚?”
      “还行,你知道……就是老样子……”她含糊而忧伤地说。
      阿丽丝的目光扫射过她的脸。她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想知道什么。最后她盯住了她领口里露出来的一小块纱布。虽然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但她看得出来阿丽丝的眼神罕见地骤变了,那是愤愤不平和不可思议混合的乌云……她慌慌张张地去拉领子。
      “他做的?”她不动声色地问。
      “阿丽丝……”
      “他就是这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及爱情的?”
      她几乎承受不住阿丽丝的严厉和冷酷施加给她的压力。这时她只为他申辩:“他对我说了他的痛苦,全说了……他不可能违抗他的本能,长时间没有鲜血,他也可能死去,就像凡人一样……庄园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地狱,痛不欲生,如果不是依靠一点肉用家禽的血和艺术,他或许早就自我毁灭了……”她不禁为自己的话打了个冷战,“我才意识到那个改造计划是多么的愚蠢和血腥……他说他是囚笼里的夜莺,而鲜血就是他的歌喉,是我毁掉了他,也背叛了你们,我的队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最后几个字被她们之间的沉默吞没了。阿丽丝悄悄靠过来,她把脸埋在她拳曲的头发里,听任眼泪流躺了一会儿。过了好几分钟,阿丽丝才对她说话,语气温和,低沉:“以后你打算那他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我想离开他,永远地……”
      “任他自生自灭?或者强迫他进入休眠……凯特,你不觉得你的话让你听上去像个没责任心的小姑娘吗?我想,你最好放了他……”
      “要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艰难啊……”她想,但什么也没有说。阿丽丝好像了解了她全部的忧虑,纵容甚至是鼓励了她的这种回避的缄默……有那么一会儿,她们把目光移开,只是各自想着某些隐秘的心事,非常礼貌地注意不去试探彼此的想法……她沉醉于这种珍贵的默契里,至少它鼓舞和安抚了她,因为生活里不全是那座古老的庄园,以及奥斯卡那甜蜜的痛苦……“去楼下的餐厅吃早饭吧,”阿丽丝亲切地建议,“上午我们还有一个关于行动计划的会议。”

      这场马拉松式的三人会议从早饭时间一直开到了十点的夜宵,地点从酒店的餐厅到会议室,再到咖啡厅,最后在酒吧里一锤定音。卡尔已经和P区负责追踪目标的人员F联系过了,认为这是件非常棘手的案子,需要缜密的筹划。计划包括了他们最好趁着黎明前2个小时,目标最易受攻击时开始围捕,她和阿丽丝得暂时委屈地充当诱饵,而卡尔与F接头后,会立刻跟踪上来堵住后路,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和补救方法。她听着卡尔不停地道歉,说必须把她们置于危险之中,并且强调她们必须保证以安全为重……他总是沉默寡言,十分谦和,但实质上却以一种独有的日耳曼式的苛求和严谨驾驭着队伍,尽管阿丽丝总是毫不留情地取笑这一点,但责任心证明了他是个好人,最后一定会挺身而出拯救其他人的……行动定在后天凌晨3点启动,他们为此达成了一致。
      阿丽丝认为剩下的一天他们应该休息,于是她把大多数的钟头花在了被窝里。按照阿丽丝的观点,她必须花时间从曼森庄园的冒险里恢复……房间通向露台的玻璃门拉上了奶油色的亚麻窗帘,渗透着一种空旷的、肃穆的、寂静的光;阴雨天气的海洋,以及它所创造的一切生活里明亮和温暖的反差,簇拥着她和她所在酒店的这孤独的23层楼……阿丽丝一早就离开了,没有指明去向,而是无私地把自己的空间也让给了她……这是一个对于任何生物而言都太过理想的洞穴,黑暗,安逸,香喷喷的……她紧紧地缩在这间小而坚固的城堡里,贪婪地做着梦,并且始终用一种冷眼相加、事不关己的态度对待她的梦。她梦到了队伍,梦到了头儿和总部;也梦到了他,梦到了曼森庄园。她甚至亲眼看到了他的死亡……然而,他是死于太阳曝晒下的自杀行为,还是死于她正义的银弹下?她竟然像个小说家那样冷静地分析起了两种结局的利弊……这不是噩梦,倒像是一个哲学上的命题。在梦里,她克服了一切恐惧,勇敢地思索着沉入睡眠的深处……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立刻觉察到房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尽管要从沉静的梦境中脱身是个巨大的牺牲……夜晚降临了,空气变得又冷又硬,黑暗的潮水包围了床的孤岛……窗帘被拉开一半,留下一条铁灰色的光的通路,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空漠,寒冷,阴郁。她瞥了一眼闹钟,上面显示现在是凌晨1点了,离行动开始还不到2个小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他却在奇怪地沉默着……“阿丽丝,”她喊道,声音听上去却十分陌生,“你怎么不叫醒我?卡尔是不是已经出发了?我们应该做准备……”
      她猛地停住了。一种微妙而诡秘的气氛正在她鼻子前缓缓地搅动,漂浮着淡淡的,古老的灰尘气味儿。她一下子怔住。一股震颤的力量陡然撞开了玻璃门,急雨声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额头和颈侧受伤的血管滚烫得难以忍受。接着是一阵她从未听过的衣料摩擦地板的簌簌声,如此的沉重而痛苦……它逼近了床脚,留下了几秒钟空白。她睁大眼睛企图看到什么,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到底对这里施加了什么魔法,或者诅咒?从某个遥远的空间飘来一声弱得几乎消散的叹息,好像一对干枯的唇压在她的心上……她刹那间窒息得快要昏厥了,仿佛几万个嗓音操着不同的语言在她的耳边同时交谈,或者一座鲜艳而怪诞的热带丛林突兀地从脑海里耸立出来……这个人不是阿丽丝!她跳起来去够台灯开关,却惊恐地发现它也失灵了……这团由呼吸,心跳和气味组成的巨大物质是如此神秘,但她凭着猎人良好的素质还是判断出他的危险身份……汗透的睡衣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她像个孩子受到惊吓那样钻到了被子里,闭紧眼睛发着抖。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她。她一边惊叫一边眼看着自己被拽出了床铺。他的动作如此优雅而轻柔,丝毫没有伤害到她,却透露着一种不容反抗的专制的彬彬有礼……他完全不顾她的激烈反抗,轻易地把她抱在怀里,并且控制住她的手脚。她拼命挣扎着要看这个劫持者一眼:他的确高大得惊人,一头黑发向后束起,露出优美光滑的额角,鼻子和嘴唇刚硬的线条使他颇具庄严的古典美。而那双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则呈现出一种满月鹅黄色的光辉。
      “我的美人儿……”她听到一种忧伤而精致的罗马口音,然后又是一声叹息,“你在等他,对吗……”
      他欲言又止,表现出一种强忍悲痛的高贵,让她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并且为此倾倒,即使她本人就是个吸血鬼猎人……那又如何?这种深情和亲密是那么熟悉,就像她又回到了那座庄园,他为她开门的瞬间……这个劫持者是对的,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费力掩饰自己的渴望……梦境回来了,她再一次为那个名字而心碎。嗜血的夜莺奥斯卡……这使得她决定听任自己沦陷下去,为了向他复仇……难道她和这个劫持者命运的正负电子不是在这束目光中相撞,而后形成一枚天衣无缝的中子,扫除了一切孤独的缺陷吗……“你在等他,亲爱的,”他说,“可来的人是我。那就让我代替他吧,凯特……”
      颈部动脉在撕裂。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迫使她张大眼睛,无声地呐喊。她并没有受到侵犯,疼痛只是幻觉,因为奥斯卡之前的攻击已经促成了她一种本能的防御性反射……她因为自己的放纵而羞愧。那个劫持者为了骗局的失败而狂怒。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也粉碎了笼罩在房间里的那种虚构的氛围……冷风刺激她用力抗争。阿丽丝端着枪,瘦削的身影被门外走廊顶灯的光线拉得更笔直、锋利,箭一样指向他们。
      “放开她,魔鬼,洛伦佐……”
      他却摇头微笑:“你不明白,我这么做是在帮助她做出最好的选择……”
      “胡扯,”她的枪发出弹簧刺耳的搅动声,银的气味冲入他的鼻腔,“我只数到三,听好……”
      劫持者一动不动。她知道盛怒之下的阿丽丝会怎么做。她只能从她明亮而冰冷的镜子似的脸上看出自己的情绪波动,但银弹仍会准确地打穿他的头颅,而此刻她却在为他担心……
      “跟我走,凯特……”他对她耳语道。
      倒数结束了。在那阵山摇地动的枪声中,他毫发无损地带着她冲上露台,然后纵身跃下。她觉得自己正坐在一辆滚滚而下的云霄飞车上俯冲向漆黑的深渊,又在被那股巨大的压力粉身碎骨的前一个瞬间转而投入紫色和石灰绿色的雨夜……她感到强烈的眩晕和作呕感,拼命踢打却无济于事。她身后的阿丽丝绝望地喊着她的名字,那种哭腔让她心疼。这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而现在局面已经失控了……
      “你还不肯放弃他是吗,凯特……”他一边高速飞行,一边继续看似无意地激怒她。呼啸的大风撑开他的斗篷和头发,沾了水的长长睫毛在他的眼里投下一道令人心烦意乱的影子……他是只多么美丽的掠食动物啊,自大,冷漠,残暴,以一种优雅的轻蔑的态度戏弄着他的猎物……“他到底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你看,他从来没有理解过哪怕是丝毫你对他的爱,不仅欺骗你,还企图杀死你,只因为你的善良是他嗜血本能的一道障碍……”
      她挣脱的一只手狠狠地掴在他脸上。他好像因为她的行为有点吃惊得回不过神来。但很快他就稳住了笑容,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膏似的冷冰冰的:“你不相信我,我亲爱的,是不是?那就让我证明给你看,我是一个比你的奥斯卡更优秀的情人,鲜血猎手……今晚你属于我,凯特,你根本不需要你的同伴,你的庄园和囚禁在那儿的可怜的夜莺,甚至是这座城市,这颗星球……我就是你的全部,只要你把自己完全地献给我……”
      他挟着她越飞越远了,偏离了P区市中心,甚至跨过了区际的高速立交桥。他挑衅似的故意在庄园上方降低了飞行高度,引起她一阵激烈的挣扎,最后精疲力竭地瘫在他的怀里。不出意外地毫无结果,但她出于可怜的尊严必须如此……就算他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又能怎么样呢?是英勇地不顾牺牲地赶来搭救她还是束手无策地暗自为她垂泪?再说她也不想这样……你是个曼森家族的猎人,想想办法!她的脑海完全被一种在无能为力的统治面前逆来顺受的本能占据着,最后转化成一种纯粹的静默。那座明亮的,脆弱的,生机勃勃的钢筋与玻璃的丛林在他们身后陨落了,而面前欢迎他们的是漆黑和寒冷:更大面积的荒原……它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危险的本质,伴随而来的是恐惧和孤独的狼群的撕咬,她忍耐着……她祈祷着尽管洛伦佐的速度几乎无法效仿,但阿丽丝也能追踪到她被劫持的路线;一会儿又幻想着卡尔和F已经觉察到了她的不幸,正在他们脚下的某条公路上奋力赶路:无论如何,她应该能感觉到他们。猎人们的心灵交流从来没有失效过,但现在……而他那双岑寂而嘲讽的淡金色眼睛还在紧盯着她……
      终于他降落下来。他们置身于一座废弃的停车场中央。绵延的铁丝网在大风里惊慌地颤抖着,灰绿色的长草填满了这里散落的水坑;一辆被拆毁的汽车上,雨水敲打着唯一完好的铁皮顶棚。她浑身都湿透了,无助地蜷缩在他的胸口打着哆嗦。他轻柔地放下她,同时跪下来,用膝盖撑住她的身子。为了讨好她,他打了个响指,耍了个小把戏使雨水无法落到他们身上。而后,在这片小小的透明的屋顶下,他动手解开了她领口的扣子,动作流利,轻手轻脚的。“凯特……”他说,声音像块致命的磁铁。他擦去她脸上的水,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像个好情人常常提供的那种前奏。她扭动身子,踢打他的小腹,撕他的脸。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始终挂着那宽容,怜爱的贵族式微笑,径自霸道地开始第二轮攻击……她闭紧眼睛绝望地在心里呐喊求救,但抵抗不了一会儿,就被他用意念灌入感官上的幻觉的洪水吞没了……他又为她营造出在庄园里的那个夜晚,他们在那间金色的维多利亚式的客厅,没有雨夜,没有老停车场,没有猎与被猎的复杂关系……老实说,难道她当时并没有假寐,而等待他凑上来?……沙发上的流苏花边蹭得她痒痒的,壁炉里的炭灰味儿和胃里食物的饱足驱散了之前冰冷苍白的不和谐。他瓷器般精致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肥皂和鼠尾草的味道,神情如此专注,单纯,像个沉浸于祈祷中的牧师……她觉得道德的内部结构在垮塌,激情的火山体拔地而起,一触即发……“别……”她顿住了,依旧喊不出那个名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碰撞期的泛大陆,节制和肆意的两个板块一沉一浮,距离已经无可救药地扩大了……他的唇安抚着她颈部依然新鲜伤口,是一道如此鲁莽而坚定的力量,使她像秋叶似的瑟瑟发抖起来……的确,他也露出他的犬齿让她看,这对珐琅质圆锥是不同的,显得更长,更锐利,也更阴森,而且贪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最后的防线早在那一吻的瞬间就瓦解了。这是一个故意运用重复技巧的场景,因为它几乎汇集了她的一生:自我,本能,欲望,疯狂,原则,冲突,悔恨,赎罪,以及微不足道的爱情……她屈服了,沦陷了,只等待颈动脉再一次的四分五裂。出血。那是死亡的味道……可是没有,只有洛伦佐突兀地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撞离了她的身边,同时他笼罩在她身上的用他非人类的浓浓气息制造的陷阱也消散了……冷风重新压入她的肺部,缓解了窒息感;她打了个激灵,大病初愈似的艰难地活动四肢撑住自己,带着种初生动物的新奇打量着四周,努力分辨出事态的发展……那里出现了一个影子,正以他的威严和冷漠与这个狂热的劫持者对峙。她甚至都没有看清这个英雄的面孔就又合上了眼皮……她不愿也不需要证实:他的美每一次都令她如此震撼,那种耀眼使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个影子是奥斯卡。
      “对待一位女士,你太不礼貌了,洛伦佐。”他带着调侃又隐隐咬牙切齿的怒火说。
      那个劫持者笑得前仰后合:“真有意思,奥斯卡,你,诗人,一开始就打算给我上礼仪课……你是天生就着迷于那些比喻,还是在用你虚伪的艺术细胞掩饰真正的欲望和懦弱?……笼中夜莺,是啊,看看你使自己陷入了一种多么浪漫的困境吧。和一个曼森家族的女猎人……你偏偏嫌弃那种古老而简单的关系——你们互为猎与被猎,要么你成为她工作的战利品,要么她被你取食——而沉溺于这种给它蒙上的一层扭曲受难的爱情,不惜把它建立在伤害与欺骗上……我明白,你不过只是想,或者干脆就说了吧,你正饥渴难耐,你想要她!”
      “你错了,洛伦佐。”他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在开始追赶你之前,我就已经豪饮过了。”
      豪饮?她还没有想明白他的话,洛伦佐就已经向他猛扑过来。他像为守卫领地的动物那样撑起身体,企图以更加强大的假象恐吓对手。但奥斯卡丝毫没有退却。他们接着在荒草与废金属块中激烈扭打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两个嗜血生物,在如此你死我活的场合下还不忘遵守一种俄国贵族们决斗时的教养,挺直身子攻击,绝不表露出一丁点儿对以身败甚至是死亡为结尾的恐惧……他们的冲刺拖着狂暴的涡流,雨帘像是被一连串她来不及看清的幻影划开了。他们根本没有接触到彼此的身体,仅仅是两股隔着一层薄薄空气的非人类的力量在角逐,并且爆发出烟火效果的四散的余烬。战争白热化了,然而……她在努力认清内心某种隐秘而强硬的焦虑,为了奥斯卡……尽管她知道他的年龄足以让允许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而易举地了结一切纠纷,但他毕竟缺乏一种生存技能,无论是出于天性,还是那种封闭、禁欲的庄园生活……他太善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她眼里那么像一个凡人爱人,也是为什么他会顺从地忍耐她的折磨,尽管她打着爱的名义……一只圈养的豹,尽管美丽而强大,却不明白残忍和欺诈是种通用手段,而这却正是年轻的洛伦佐所擅长的……她闭上眼睛,不敢去想象。果然,劫持者猛地转身跃起,他天真地穷追不舍,却惊悚地发现他晃了晃,借着大雨消失,又出乎意料地在另一个方向出现。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吼,借着重力狠狠地将奥斯卡压向地面。刹那间,她耳中的惨叫声惊心动魄。那根被劫持者早已计算过位置的钢筋准确地从奥斯卡的后背刺入,捅破肺叶,又从前胸穿出。血花的小小喷泉在他的身体上绽开了。
      奥斯卡!她嚎啕着扑向洛伦佐,怒火几乎可以烧光他。但他只是轻轻地用超凡的力量一推,她就被弹回几米开外。他盯着她狼狈地趴在泥浆里,露出犬齿以示警告。他显然以欺凌为乐……“你可以用你的文学技巧来安慰你的爱人,诗人,”他无不嘲讽地说,同时一脚踏在他断裂的肋骨上以加剧他的痛苦,“你以为自己在这场道德,饥饿和艺术的审判中显得多么高尚?算了吧,你除了满腹花言巧语,什么都没有……可怜又愚蠢的……”
      他忽然受伤地怒吼起来。讥笑就此断掉了。她出现在劫持者身后,高举着一根手边拣来的铁杵,而它已经在他的太阳穴上完成了致命的一击……她一直在催促自己帮助奥斯卡,直到苦于没有武器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劫持者歪歪扭扭地退到一边,呻吟声十分凄厉。而她跌坐到奥斯卡身边,含着眼泪,因为惊吓说不出话来。他顾不得大量涌上口腔的血液阻塞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把自己从固定物上抽离出的骇人努力……洛伦佐猛地拧过脸来。透过一种血肉模糊的狰狞,他在提醒她一个明显的事实:凡人所谓的创伤是他们不死的身躯可以忽略的……思考能力背叛了她,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就像座毫无装饰的小忏悔室,而她无助地独处其中……她被他轻易地一把卡住,飞离地面,拖向围栏。铁丝网在强烈撞击中发出一阵持久的,受牵连的回音。她头晕目眩,被一股疼痛的漩涡冲向物质无穷大的深远。她根本无力抵抗了,但洛伦佐的手指一直紧锁她的咽喉,并且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在一片缺氧的模糊里,她强忍呕吐感,看着他那张恢复得差不多了的脸——碎骨自动拼合,血液又被皮肤重新吸收——那张典型的地中海居民的脸,英俊,野蛮,但……他的声音像战时断断续续的电台新闻,传入她的耳中的只言片语如此令人心寒:“你的顽强和勇气呢,美人儿……”同时在背后,奥斯卡也完成了他希腊悲剧似的自救。尽管刚站起来时狠狠地踉跄了一阵,但他最终还是成功地稳住了脚步。而后,一口气也没有歇地,他直径向被困的她冲过来,迫使劫持者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释放了她。
      “好吧,诗人……”他叫嚣着,又反过来招架奥斯卡。然而逐渐地,奥斯卡的虚弱和重伤使得他的英勇变得可笑了:整个形式正在倾斜。她仿佛僵在了自己的躯壳里,心急如焚,却也开始接受客观的毁灭性,或者是她只有在梦中才敢展开联想的结局……最后,劫持者一脚制服了他,使他摇摇欲坠的特技持续了足以令人停止呼吸的时间,却最终没能延续他古老的尊严……洛伦佐的胜利因为缓慢而显得那么残忍。他提起奥斯卡,就像对待一件弄脏的外套那样漫不经心,同时开始撕他衬衫的前襟,并且张大下颚,脸上流露出一种独特的由微微的诧异与迷醉混合的神色;对新的力量的渴望点亮了那对犬齿,使它们像烛火一样于黑暗里闪烁出象牙色的温暖光辉,似乎因为它们以取食为基础而显得更加仁慈,而非邪恶……太晚了!她穿透潜意识爆发出的惊叫却盖不住他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的语调:“你对我而言是一杯多么珍稀,易碎的美酒啊,奥斯卡,六百年的芬芳和沉淀……来自十六世纪的荷兰移民家族,同时继承了北欧王室四分之一的血统和那不勒斯地区密集的财产……可现在,你却发狂地嫉妒着我,因为可悲的爱情,因为我和你的心上人建立了一种你永远无法企及的亲密,所以你只好用醋意来浇灌我……或者,为什么不授予我接替你的权力?我会让你的全部渴望和意志存活下去,并且得到重生……”
      “资格……洛伦佐,”他咯着血,却在这迷离的雾气中显得格外清醒和冷酷,用一种艰难却一字一顿的口吻答道,“你还没有资格做我的候选人……”
      紧接着的半秒,他们的世界仿佛被压缩成一张纸牌,具有所有平面印刷品的那些特质:固定,戏剧化……她凡人的躯体头一次夺取了时间,赢得了一次从地狱到天堂的加速旅程。没有生命,大气,没有光,创世纪的半秒……她看见奥斯卡全力拧过身子,撩起大衣的下摆,从腰间抽出了那根他一直隐藏得绝佳的银杵,力大而果断地插入了劫持者的心脏。尽管他直接与银接触的一块皮肤已经流脓腐烂,看得见骨头了;尽管这一努力的后果是让他被反作用力弹出去,又重新触发了自己的伤口……她已经认出来了,那根斜贯洛伦佐身体的银杵雕着六面棱柱和长长的,藤蔓似的拉丁祷文,是她在曼森庄园的围栏顶上放置的……
      奥斯卡站起来。瞬间扭转的局势让那个劫持者无言以对。银杵停止了循环系统,并引起了一连串由内向外的灼烧反应。他的脸没有因为痛苦而扭曲,尽管无法抑制地抽搐着,却表现出一种可怜的无所适从,好像一个无法相信自己会遭受挫折的小孩子那样……从这个角度看,他捂着胸口,失去了平衡,向后栽去。但奥斯卡及时赶过来,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这出戏剧的排练现在调整了他们的位置,洛伦佐完全地瘫软在他的手臂里。这个定格了几分钟的姿势,似乎是一种对最终命运的角色分配的确认……伴随着受伤的喉咙里吐出的悔恨的呜咽,命中注定的雨水,四月的荒原,以及奥斯卡柔软的,平静的,隐约透着悲悯的侧面。一场不合时宜的爱情决斗,一切都在预示着一种不计前嫌的慈悲心肠,两个男人的气度如此伟大……或许,他们比她和他更能做一对好情人……她思想铁蓝色的夜幕中忽然划过这道惊世骇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她从未看到过的事物的模糊却美好的轮廓……然而这一瞥无法拯救他。奥斯卡已经凑到他的颈动脉处,沉下了他的牙。洛伦佐没有挣扎,只是无声地翕动着唇,像是同时与他体味着那虚构的温热汁液与味蕾融合所释放的快感;他的瞳孔在放大,一大块阴翳飘过来,使那两轮明月完完全全地被死亡所侵蚀……“我的诗人……”这是她听到的他在人界最后一句微弱的语言。然后她大哭起来,无法自制……奥斯卡在银屑完全扩散到他的每寸血管前松了口。此时他看上去只是像在奥斯卡的膝上睡了过去,带着那种精疲力竭的安详和苍白……随着奥斯卡的起身,他的形体不再凝固,而是倏地消散开去,雪片似的灰烬兜到他们的脸上。同时奥斯卡撕裂的胸口由于新鲜血液的注入而开始合拢,尽管之前遭受的创伤使他不死的身躯不能愈合得完好如初,但至少他已经有力气去面对她了……
      “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凯特……”
      但他们怔在原地,不敢轻易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许久了……那种灾难之后的震惊如此顽固,以至于时间的抚慰显得太过艰辛而漫长……他欲言又止,脚步迟迟疑疑。她本能地蜷着身子,像只刺猬,以避开一切外界施加的可能刺激……过了一会儿,她抽抽搭搭地问道:“他死了,是不是,奥斯卡……?”
      “是的,我很抱歉……”
      她嚎啕起来。奥斯卡冲过去搂住她。一个和解的信号。那层尴尬而苦涩的玻璃震得粉碎。他们像两个新生儿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疯狂地呼吸,相爱。他虽然累坏了,却忍不住不停地微笑。
      “抱歉,凯特……我听到了你的心声,但我还是这么晚才赶来帮忙……你知道,我太犹豫了,我不知道你再次见到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确定你是否还想再见到我……”
      她一肚子的歉意全都争先恐后,在喉咙里造成了可怕的混乱场面。难道她不想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再用她咎由自取的困境去烦恼他?难道她不该向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了?然而……她忽然挣开了他的怀抱,愕然地盯着他。他从她的眼神里明白了那种难以置信,但只是再次地搂紧了她,而她出乎意料地顺从了。
      “该怎么告诉你呢,凯特……原谅我欺骗了你,彻头彻尾地……我不得不撒谎,因为我什么也不想失去。在庄园里,等待你的回信或是来访,以及听你兴趣盎然地评论我的艺术品、我的向凡人转变的努力是过去我最好的日子,它们甚至使得永生和孤独都显得如此无意义;为此我害怕我会亲手搞砸这一切……抱歉我对你说了些关于‘笼中夜莺’的蠢话,你能理解,那只是我天真的期盼你能因此多给我一些你的怜悯和爱,因为我发狂地怨恨你的冷漠和分心……无论如何,其实情况没有那么糟,我得向你承认,凯特,我毕竟有六百多岁了,一个老家伙……没有鲜血虽然难受,但我用沉睡就能打发日子了……至于庄园的银杵,尽管我很虚弱,但如果原意,我还是可以忍耐翻过它们所需要的时间的,再说我可以飞行……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折断它们其中的一根并且带着它做武器的原因……可我发誓,凯特,剩下你所知道的全是实情。两年来,我除了几只鹅没有喝过凡人的血,也没有擅自逃离过庄园一次,至少在今晚之前是……我必须补充体力才可能打败洛伦佐,你知道……别为此不再听我说话、不再见我,凯特,求你……”
      她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解释下去。那双眼睛噙着焦虑与委屈的泪花,她看向它们的深处:一对罕见的紫色宝石。大,诚实,孩子气。总是毫无保留地反射出他每一秒的情绪,就算注定蒙着一层非人类的深邃和寒冷,她也已经深爱上它们了……“别说了,奥斯卡……”她呢喃道,“带我回庄园……”
      又一次地,他们长久地拥抱和亲吻彼此,因为并存的快乐与悲伤而尽情颤抖。在他肩头上模糊的视野里,她发现荒地边缘的铁丝网外停着那辆亲切的标记了总部会徽的跑车。阿丽丝和卡尔站在那儿,端着弓和猎枪,正注视着这对劫后余生的患难情人,满脸感同身受的欣慰和没能及时赶到帮忙的后悔。
      “我们该回家了……”奥斯卡重复说。

      当他从曼森庄园二楼的卧室里醒来时,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的瞬间。太多个散发着她的气味的夜晚猛地叠加在一起,让他无法分辨彼此。她昨晚在吗?他只记得时间如此珍贵,好像他们要赶最后一班逃离某种灾难的渡轮,而这黎明前的几个小时又是如此忘我,只剩下爱情……然而现在,他通过整个庄园都感觉得到她的离去。它像一颗已经燃尽的巨大恒星,连同他这个滚烫的核心一起冷却了。消亡。灰烬。
      他站起来,在黑暗而安全的房间里舒展了一下胳膊,做几个深呼吸。已经是下午六点,可他却并不觉得饥饿,反而是心口疼痛难忍。“凯特还会回来吗?”他轻声地问这个无光的空间,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一阵痛苦的痉挛。从前某种自欺欺人的乌托邦城墙忽然全部剥落了,恐惧和不安的空洞形成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将他直打向绝望的仙境……他撑住脑袋,拼命想甩开它们,直到他开始产生眩晕和光怪陆离的幻觉。他太需要空气了。他猛扑向窗子,一把扯掉了厚而密的天鹅绒窗帘。一个刹那,他失足于漫天匝地的金红色流沙中,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抽泣起来,不是因为夕阳的余晖对他的酷刑,而是因为那个强烈的预示的伤害;它是如此的毋庸置疑,以致由于他的确信而变成了一个事实……当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后,他转过身,发现了桌子上搁着的那封短信。他立刻认出了她的笔迹:温和,又有些不羁。他贪婪地打开它开始阅读,并且最终忘记了读的次数。
      亲爱的奥斯卡: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在回总部的路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事实上,这次我已经和你道过别了。在白天把这封信放到你的卧室里之前,我就已经在你的床头坐下过,凝视你熟睡中的模样足够长的时间了。你的额,眉,眼睛,鼻梁,精巧的嘴唇,艺术家的手……啊,我忍不住吻了你……对不起,可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进步,不是吗?希望当时你没有注意到,可谁知道呢?
      我也想恳求你原谅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把你囚禁在曼森庄园里,纯粹是出于一种自私而愚蠢的爱;并且我竟然残忍地对你所遭受的巨大痛苦视而不见,甚至幼稚地告诉自己这些折磨是必须的……唉,回忆多么痛苦!我想目前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把它们一条条梳理干净,并且和你一起轻松地评论它们……况且,你也需要时间来好好休息,不是吗?或许我应该多想想如何向你表达我的歉意与自责。要是我现在能听到你亲口对我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凯特”就好了!不过,你也有拒绝的权利,这一点我已经明白了,并且我也准备好接受你的仇恨。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知道我期盼着你的原谅。
      奥斯卡,洛伦佐的案子结束以后,我就向总部提交了调职的报告。我将不再负责这座城市的吸血鬼活动监管,而被调到更远的地方,或许靠海……请别指责我的逃避,亲爱的。我想在这一连串可怕的事件之后,我们都已从中学到了宝贵的一课:我们不可能长久地维护这个矛盾体——既是猎与被猎的关系,又是相爱的爱人——如果说之前是我野心太过膨胀,那么是时候做出决定了,而我的选择是后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须要知道,那就是你又自由了。在你沉睡的大半个白天里,我已经用电流在大门和庄园的围栏所有的银器上镀了一层黄铜,并且我保证没有半寸金属银露出来,因此你现在可以放心地触摸它们了。如果你现在俯身,就可以在写字台右边的第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串能打开庄园里所有的门的钥匙,上面同样镀好了铜。我宣布从此以后,你就是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我正在猜今晚你会去哪里找你的宵夜点心。现在的P区已经不是两年前我们初遇时的那个了,别迷路,我亲爱的。
      别为我们的分离而难过,奥斯卡。我说过,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你却拥有比我更长,更美丽也更孤独的永生时光。我微不足道的力量无法为你做什么,只能祈求主赐福于你,在往后的几百年里你会快乐,不再那么忧伤。只是,小心猎人,我的爱……忘了我吧,几百年的光阴足够你好好消受,只是请允许我记得你,我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PS:早上我又遇到了安。幸运的是我们已经和解了。我又复制了一套钥匙给她,以便她能随时来看望她的艺术家。你会好好对待她,是吗?我发现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因为家庭的不幸而缺乏安全感。我为我们之前的误会感到遗憾。再次祝你们幸福。
      再会了,亲爱的。吻你。
      凯瑟琳·R·曼森
      你的凯特

      他放下短信,用袖子抹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泪水,才弯腰去找她提到的那串钥匙,并把它们揣在上衣口袋里走了出去。他走过后院围栏时,看见韦恩斯坦太太家亮着灯的厨房里,安正愁眉苦脸地写着作业。他吹了声口哨,小姑娘看到他立刻微笑起来。他冲她扬了扬钥匙,表示他要出门。池塘里的鸢尾花苞撑过了昨夜的狂风,一只蜻蜓刚从不慎落水的噩梦中恢复过来。他飞快地掠过正在复苏的小径,打开前门,来到街上。落日在地平线上喷出最后一口浓烈的玫瑰色的烟,残留的雨水使马路看上去像条闪光的钻石项链。远远地,他感觉到城区里无数种声音,气味和光线的混合的盛宴。他有些怅然若失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仔细地锁上庄园的大门。从现在起,他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男主人那样照料她的庄园,并等待她的归来……是的,他要去找她。同时他也明白,在下一次遇到她,被列入她的任务名单并在被她认出来之前,他是绝不可以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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