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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ⅩⅩ ...

  •   黎晴。
      这个名字很耳熟,是在哪里听到过。
      对,那还是月考前,数学老师收笔记本那会儿。
      严苛得几乎很少夸人的忆姐当时在讲台上说:“我很欣赏黎晴同学的学习态度,说实话,她的数学基础比不上你们在座的很多人,高一的入校成绩只有90分。而两年后的现在,她的数学成绩已经能稳定在110分了,到高考也许就能冲击120分。”
      “我待会儿会让课代表把这姑娘的笔记本拿过来,你们都看一看,人家是怎么样的学习态度,怎么样的学习精神。”
      然后课间,杨声便收到皓月递过来的本子,那个浅蓝色很有少女心的厚厚笔记本。
      他只翻开了第一页,那一页有女孩的名字。
      不过既然是六班的同学,那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一定有某一次在走廊、操场、校园小径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擦肩而过。
      如果不知晓姓名还好些,不,也不一定会好吧。
      那么近,那么近的一个人,忽然假期结束,就不见了踪影。
      以后竟是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皓月终于合上那本厚厚的词典,声音轻得犹如叹息:“现在距离高考,还有247天。”
      哦,对,忆姐还说黎同学很有潜力,将会在高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
      这个未来,明明在247天以后就触手可及。
      可是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
      “皓月,我有点难过。”杨声喃喃道。
      “所以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皓月别过脸,看不清神态与表情。

      死亡。
      这个词语对于杨声来说,并不陌生。
      “我没想到,你还认得出他。”
      陆老板把杨声从雨地里捞回屋,拿干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头发,待到他剧烈抖动的身体平复了,才起身去给他拿干净的换洗衣物。
      杨声愣愣地抓着湿透的毛巾,下意识地说:“他走的时候我九岁,这才几年,怎么可能认不出?”
      屋外下着淅沥的冷雨,哪怕陆老板关严门窗,那雨声便还是不屈不挠地钻进来,潮湿着杨声的耳道。
      “是我疏忽大意了,抱歉。”陆老板从柜子里翻找出一身灰扑扑的厚实外套,转身走过来递给杨声,“你先换衣服,我出去看看他。”
      杨声紧抓着毛巾不动,“他是要死了么?”
      陆老板却放下外套,避开了他灼灼目光,“我忘了,可以给你开个暖炉烤烤。”
      暖炉小太阳在杨声身侧亮起,陆老板没回答他的问题,径自拧开门把手,去到另一个房间。
      隔音效果不大好,杨声能听到那声声压抑的咳嗽。
      瘦弱、枯槁,犹如干柴棒子一般散在墙边狭窄的行军床上。
      是那男人如今的样子。
      很难想象几年前,他能被这堆拼凑的干柴棒子桎梏后脖颈,摔打到房间角落。
      棍棒,滚水,晾衣架子。
      莫说他当时只八九岁年纪记不太清,他倒也想记不太清,可伤疤留下来,在一进门和那墙边的幽幽目光相撞时。
      就开始,隐隐发痛。
      原来那男人还活在人世,原来还没有被挫骨扬灰。
      杨声褪去黏着皮肤的湿衣服,换上陆老板过长的毛线外套;鞋子也进水湿透了,他踢踏地脱掉,就赤脚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前。
      咳嗽声停止了,门内的两个男人压抑着嗓音。
      “我后悔做你这笔生意了。”陆老板冷冷地说。
      “别在那儿装正人君子了,老宵,你以为你手里有多干净?”那男人哑声笑着,犹如呜咽的风箱。
      “但我不会欺负小孩子。”陆老板说,“刚刚你儿子那眼神,是真的想掐死你啊。我跟他也接触了一个多星期,还没见他那么愤怒失态过。”
      “一定是你,做过什么吧。”
      “咳咳咳。”男人又开始了咳嗽,“不过就是,在家的时候多喝点儿酒,随手打过他两巴掌。”
      “啪”的声音传来,杨声下意识地按住门把手,陆老板嗓音低沉:“是这样一巴掌吗?”
      “好,好,你个龟孙子敢动老子,有本事你就在这儿打死我,看你到时候还拿不拿得到钱!”男人挣扎着嘶吼,却立马噤了声,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陆老板说:“那我就把你的尸体拖到警察局,告诉那些警察同志,我是正当防卫过度,失手杀人。反正你个在逃死刑犯,是生是死,哪个在乎?”
      杨声拧开了门,陆老板正理着衣袖往他这边瞧。
      “哟,还挺合身。”陆老板笑笑,随即皱了眉,“怎么光着脚?”
      杨声不回答他,径自走到床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犹如老狗喘息的男人。
      “告诉我,你跟我妈离婚后,到底去干了什么?”杨声问男人。
      陆老板在一旁幽幽道:“赌博,抢劫,贩毒,上公安局的悬赏令。”
      男人抓着被褥的手青筋暴起,杨声转过脸,问陆老板:“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他?”
      “为了帮他了却临终前的最后心愿。”陆老板想了想,却也叹气着没隐瞒,“然后他承诺让我把他送到县公安局,领取他的那份悬赏。”
      “本来他说你不会记得他的,就让我带你来看他一眼就够了,谁知道......”
      谁知道自己在看向他的第一眼,就如同梦魇上身,不要命地扑上去,使出浑身的气力。
      想要置他于死地。
      而后陆老板唤道:“杨声!”
      杨声噩梦初醒,夺门而逃。
      又被陆老板从雨地里捞回来,到眼下这个局面。
      “你现在叫杨声?”男人忽然插话问道。
      杨声没看他,“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叫什么,你又是怎么让陆老板找着我的?”
      “哦,这个我解释下,你爸,哦不是,他给了一张你的近照,我就在你学校门口摆摊守了两天,可算把你给守着了。”
      “原来那杯奶茶不是搞活动送的。”杨声咧咧嘴。
      “抱歉,我也就会那么一点儿骗小孩子的招数。”陆老板颔首,神情竟有些愧疚。
      弄得杨声也不好说“早知道就不接那杯奶茶了”。
      而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自然也让那床榻上的人感到尴尬。
      好一阵了,杨声才听见那男人遮遮掩掩地说:“跟你妈妈姓,也挺好的。”
      便是再无语,陆老板探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男人翻了个身,杨声瞥过去时,他面朝着墙壁。
      “一路顺风。”男人说。
      杨声以为,这句话是他的幻听。
      但实际上他耳朵灵得很,隔着门板什么都能偷听了去。

      陆老板的车就是一简陋的有个伞蓬的小电驴。
      雨下得不大,但老板还是细心地给杨声套上了件蓝色雨衣。
      “上来吧,你家是在哪个方向?”陆老板问。
      杨声恹恹地报了小区的名字,抬腿跨上小电驴。
      “回去后洗澡洗头发,换身厚实的衣服,毕竟现在入冬,生病了可不好。”老板发动小电驴,絮絮叮嘱道。
      “我不会生病的。”杨声说,很不给面子。
      车轮碾出水道的痕迹,沙沙地将风声甩在而后。
      “老板,你什么时候......送他走?”被风雨灌了满鼻腔的泥土味,杨声犹犹豫豫地问出来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陆老板回答说,“他那身子,拖不了太久。”
      “能拿到多少钱啊?”杨声忽然笑了笑。
      “几十万吧,太少了我也不会接这活。”陆老板耿直道,“不过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了。”
      “后悔啥啊,几十万呢!”杨声说,语调里杂了些玩笑调侃。
      “感觉我像是利用你这小孩儿赚的黑心钱。”陆老板说,不爽地“啧”了一声。
      “我快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杨声说。

      于是自那天起,杨声耳边便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倒计时。
      下雨那两天还好点儿,雨声会掩盖一切。
      但自冬雨停歇后,他从学校出来,路过陆老板的奶茶摊子。
      陆老板叫住他,递给他一杯草莓的全糖奶茶。
      杨声喝了一口就蹙眉说:“太甜了,齁嗓子。”
      陆老板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悠悠地嘬了一口,“你爸......哦,不是......”
      “嗯,我爸。”杨声咬了咬塑料吸管,“他怎么了?”
      “他没撑到执行枪决的时候,病死在押送去市监狱的路上。”
      滴答声停止,倒计时结束。
      陆老板把一个白色方块状的智能机递给他,屏幕都碎成了渣,他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将其打开。
      屏幕“刷”地亮起,没有密码,只是一张虚化了背景的照片。
      那张所谓的他的近照。
      杨声仔细地看,才从虚化背景的色块拼凑出一个大致的人形。
      哦,原来是那天开家长会,母上因刚刚生产还在家中休养,叔叔为和他增进亲子关系,主动请缨来开他的家长会。
      那色块就是母亲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杨声法律意义上的父亲。
      也不知道那男人抓拍到这张照片,是何感受。
      “这算是他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吧,我这就交给你了。”陆老板如释重负地说,“当然如果你想要那份悬赏金,我也可以给你分一半。”
      杨声不关心悬赏金,他只喃喃地说:“为什么偷拍我的那天,他自己不来见我?”
      “哦,他不敢,他是背了案子的人,何况旁边还有叔叔。”
      自问又自答,像个犯疯症的神经病。
      “杨声。”陆老板唤他。
      耳边响过一声鸣枪,杨声手滑,将那本就不堪的智能机跌了个粉碎。
      “我在。”杨声回过了神,看着老板担忧的脸,轻笑着说,“我在。”

      杨声做了许久的噩梦。
      关于血色,关于枪鸣。
      既然那男人都没有被执行枪决,为何自己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却时时回荡着枪声,盛开着血一样的花。
      可能也确实是梦境从来都不讲道理。
      睡着了吗?还是没睡着?
      他那时并不能明确地知晓。
      每天浑浑噩噩地醒着睡着,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
      叔叔整天不着家,母上整天守着妹妹不撒手,夏藏.......他不知道夏藏在做什么,他和夏藏不是同一个学校。
      好像除却陆老板,没人能跟他共担这个“死亡”的秘密,而陆老板也只能说,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
      杨声觉得自己也有在好好照顾自己吧,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洗澡都是用的温度适宜的热水。
      然后被烫了个透心凉。
      他恍恍惚惚地去找母亲,倒也不是为了求得安慰,只是因着血脉相连的亲近感,让他觉着在母亲身边待着会舒服些。
      杨声是断不可能跟母上再说起她前夫的事情。
      可是母上要忙着照顾新生的妹妹,杨声在她眼前晃着格外不合时宜。
      “唉呀,去好好学你的习,都那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懂事吗?”
      母亲喋喋地在他耳边训着,杨声只低头看向摇篮里酣睡的妹妹。
      那么小小的一团,做着好梦吧,短腿儿一蹬一蹬的。
      柔软、干净又充满活力,身上还泛着甜甜的奶香。
      新生的生命,格外的令人怜爱。
      不像那枯槁的、瘦弱的,咳嗽里泛着痰和烟酒气息的朽木。
      原来死亡和新生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杨声知道懂事,他向母亲道歉,转身学他的习,不再过多打扰。

      这世间,对死亡并不是十分看重。
      或者应该加个前提条件,跟活着的人相比,死亡并不被十分看重。
      所以课后杨声想,自己没必要为那个只在他印象里拥有一个工整名字的女孩而分外难过。
      他又不算认识她。
      可一看到柳哥桌上那份未被主人领走的答题卡,熟悉的名字占据了他整个眼球,而酸涩的疼痛感令他不敢眨眼,只卷走自己递到柳哥面前的英语试卷,向老师抱歉地一鞠躬:
      “对不起,乔老师,这卷子我自己回去分析吧,我保证能分析好。”
      明明老师也是好意,才课后叫他来办公室。
      “你要英语再上个台阶,你可就不止年级前二十了。”
      他知道,他都知道。
      但如果现在不逃走,他就得在柳哥面前嚎啕大哭,像个不讲礼貌的三岁孩子。
      于是他逃走了。
      远远地,走廊那头,姜延絮在跟他挥手打招呼,喊着:“声儿,你完事儿了没?”
      杨声没过去,而是转身钻进最近的楼梯口,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跑,跑到哪里去呢?
      哪里能给他提供个地方,让他能放肆哭闹一场?
      别作了,杨声,为这点儿小事,至于吗?
      几年前,他转身离开母亲房间,用的也是这个自嘲的反问来开导自己。
      跌跌撞撞地,他半跪在楼道的转角处,不轻不重地磕到了膝盖。
      呼,还好没摔痛,倒把自己给摔清醒了。
      爬起来,拍拍灰,卷子被抓皱了,不过能看清楚字儿就行。
      却一抬眼,与从楼下上来的人交错了目光。
      “我刚刚听到响声,就上来看看。”夏藏扶着楼梯的扶手,站在两级台阶下面冲杨声笑道,“没想到这么巧啊。”
      杨声愣在原地,微张着嘴嗓子却被棉花堵了。
      发不出声音。
      夏藏一步跨了上来,与他面对着面,“这楼道很少人经过,所以一般有时间,我都会来这里背背英语单词。”
      “怎么眼睛这么红啊?没考好还是.......嗯,杨声,你说话呀。”
      杨声感到自己身体不受控般向夏藏走去,在拥上夏藏温热身躯时,脸侧划过一行温热的液体,喉中的苦涩瞬间化开,令他低低地唤了声:“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Ⅹ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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