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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第196章 戍客应无泪 ...

  •   西夏铁骑撤出阮都,退至五十里下寨,人人都知,这是恶战的开始。

      秦恪虽行事极端不可取,但为阮都、为玄甲争来弥足珍贵的喘息备战时间不假,自那日后,秦将军三字便在玄甲军中声名鹊起。

      作为擒王见证者之一的老四,更是添油加醋与人吹捧,落到蓟无雍耳里,百忙之中终于想起要处罚这厮擅自闯城的事。老四“头功”没到手,反领一通军棍,他委屈无比,捶胸顿足与李绥绥大倒苦水。

      与她细数在泛云河杀敌数目,问她是否能功过相抵;与她抱怨蓟相对他有成见,问她在其麾下这辈子有无出头的机会。

      他又首次对她流露羞于启齿的凌云志:有朝一日,想要做个万夫莫敌的大将军,不蒸馒头争口气,至少像秦恪那样,即便擅自入城,谁又敢来戳脊梁骨。

      李绥绥半是意外,但仅也“哦”了一声。

      后来,随着关于秦恪的话题在营里持续深入,除了光鲜靓丽的“秦将军”“兴国侯”,更多头衔自京军口中透露,譬如“秦三公子”,老四方知,即便是将军也无法摆脱束缚,同样也会被人戳烂脊梁骨,他对此深表沮丧,话题最后,无可避免提及秦恪的驸马身份,以及鼎鼎大名的发妻,永乐长公主。

      听到李绥绥的名字,老四不啻遭雷殛,浑浑噩噩回想着她连日来的反应——

      阮都百姓家园被摧折,他们亦知西夏人不会就此罢休,适才营外日日排起千人长队来投军,其中不乏孩童,李绥绥嫌他们骨头嫩,也调不出人手锤炼,但转头就找上丁爷洽谈办武校,悍匪并非好相与,她却是谈判高手,最后达成共识,亦不知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她讲得话。

      但有一句,的确触动到老四的心,她说:“我无要求他们有为国捐躯的绝对价值观,但希望他们有杀敌本领,至急难险重时,敢尔披坚执锐,顽强守护自己家园,不失这点血性,才不负血洒疆场的先辈。”

      她物尽其用,还顺道谈下那批猛火药,然后一连几日城外勘察地形,架设机关埋伏。

      她起早摸黑,忙得不可开交,饶是他将秦恪夸得天花乱坠,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或者,是他以为的无暇搭腔。

      但此时忽然意识到并非如此,她连日吃不下睡不着,不是担心西夏突袭,是怕秦恪挽救过的城池丢在她手里。

      恍然大悟过来,老四挺嫌自己嘴碎,旋即自擂一耳光,劈下墙角一大枝寒梅欲赠人赔罪,没见着李绥绥却碰上晏宁,他实在憋得慌,于是鬼使神差问她:“你知道秦将军是谁么?”

      晏宁点头。

      老四又问:“那你知道寒指挥是谁吗?”

      这回晏宁迟疑下,还是点头:“知道。”
      蓟无雍当着她面就没避过嫌,不止称呼过“公主”,还屡次以秦恪相调侃。她三族的命攥在蓟无雍手里,她就算是死士,又非傻子聋子。

      “你可瞒得真好。”老四失望地撇撇嘴,也没说白,而是不解嘟囔道,“我以为秦将军够狠怪,原来指挥的心才是最狠,明知别人来干嘛,这大老远的,遍地又都是贼寇……欸,她愣是一面不见。你说,秦将军犯了啥不可原谅的错啊?”

      晏宁一脸清明:“与其操心他们,不如管好自己,说什么想做将军,也没见哪位将军整日折花问闲的。”

      “谁说我折……”老四瞥见手里罪证,没得狡辩,于是将花枝硬塞给她,拍拍屁股便走,“我可忙了,我都在练剡注、襄尺啦,对自己可严厉啦,可忙了我……”

      十日后,西夏再犯阮都,于五里外的关隘口踩进猛火药阵,因大量伤亡再次暂退。至年关,玄甲以名目繁多的陷阱软谋,阻滞消耗敌手兵马与精力,倾力抗下数场攻城战。

      元赫扬憋气带窝火,每每恨到极致,便纵马绕来叫嚣,骂完蓟无雍骂秦恪,从头毁到脚,蜉蝣粪墙讽到乌龟软蛋。

      李绥绥称外面那只螃蟹没水平,转头招呼下属去弩营借来两驾八牛弩,一道儿观摩研习,螃蟹成现靶,被没水平的乱箭轰地一壁大肆咆哮一壁落荒而逃。

      年三十,城内官员来营地慰劳军士,并邀将帅入城用年夜饭,恰好急递铺送来一堆文书,李绥绥大喇喇坐进帅帐,挑出密牒先拆,头也没抬对蓟无雍道:“你玩去吧,晏宁晚上包饺子,我爱吃饺子。”

      爱吃饺子不一定,喧宾夺主是肯定,现如今无论机要或普通信件,必然她先过目,才轮得到他,蓟无雍略略无语,等闲小事也懒得与之计较,遂命人谢绝晚宴,又出帐巡营。

      黄昏前,老四倒提着一只幼狍,眉开眼笑来找李绥绥:“指挥,今夜咱们打牙祭,这玩意你爱炙着吃还是……”连人带声音甫闯入帐中,却发现李绥绥伏案出神,细探面白如鬼,他愣了下,“指挥?”

      “何事?”她迟缓抬眸顾来,目中竟一片赤红,极是骇人。

      老四心头咯噔,正欲问她出啥大事了,忽闻鼓噪四起,二人急出营帐,但见远处铁骑盖地而来,蓟无雍命天玑营速速退守城楼,旋即引兵迎战。

      这日,敌寇攻势异常凶猛,且引障抵御大批远弓射击,飞快冲至城前一里地与玄甲大军厮杀成片。同时,登于墙头的李绥绥忽感足下震颤,敏觉不对,即高呼下方羊马墙后的弩营左右避散。

      弹指后,墙根下土地四分五裂,巨大的砖块轰然坠下,巍峨城墙瞬间坍塌出三丈宽的豁口,屡遭算计的西夏人这回长了心眼,竟以头车深挖地道至此,并将地基掏空加以板撑燃烧,导致激战之时,城墙垮塌。

      李绥绥再度疾喊:“火油!快!”

      墙上兵卒得令,齐力将火油浇向下方头车,尘烟未散又起滚滚黑火浓烟,李绥绥快速掠至视野清明处探头张望,果然,倾倒的砖石不仅砸断部分羊马墙,还将矮墙后的护城壕填平,此处,俨然成为便捷通道。

      李绥绥当机立断命晏宁留此固守,她领天玑营部分兵卒赴援弩营尽守破口,试图以密集箭矢拦截冲城敌军,西夏人对玄甲射手早生忌惮,不止引障守御,还以炮车投以烟球反制。

      蓟无雍转顾烟球落处闪电般炸出的血雾,剑眉霎时紧锁,一鼓直刺敌将咽喉,又见元赫扬驱虎狼师杀奔出阵,直冲缺口,他一壁呼将士变换阵型,一壁骤马挺刀纵横莫当,快速杀散元赫扬冲势。

      被炸懵的老四堪堪自乱石中甩着脑袋爬起,又拉了一把护在身下的李绥绥,他后背甲胄被炸穿,倒是命大,但许多同伴却无他幸运。

      惨状不忍顾,李绥绥呼吸浊重,即嘶声大喊:“重新结阵!死守!”

      烟球的威力无可忽视,她心念电转,踩着乱石跳入杀阵,轻身穿躲乱刀,悍然不顾冲向远处投石车,手中弩机瞄准投手一再连发。

      “你找死!”蓟无雍折马而来,挡飞挥向她的斩/马刀,厉声命她回去,她充耳不闻,遂将空弩负背,抓起地上长戟猛挥敌骑,缴马而上。

      “城内无守,你不可擅离放他们过关,军令如山!”蓟无雍并马拽她,辞气明显压不住火,“别逼我送你回京都!”

      战场之上,蓟无雍对自行其是的人态度零容忍,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她想参战,只能绝对服从,由不得半分犹豫。

      四目相对,李绥绥哑然张了张口,终是拨马回退。

      蓟无雍即呼右翼捣毁投石车,又迎向不断劈来的刀剑,直冲敌军主力,尽斩大将于马下。

      厮杀至天暗,风雪象刀割面,目不能睁,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北狄早挂免战旗,而此处冰天雪窖中的两军,军势皆无可避免愈战愈衰。

      彼时,元赫扬接哨探回报——径望阮都十里后有大军压进。
      西夏人不甘撤返下寨,看似胜负未分,实则玄甲于此战生折五万兵马,连天玑营亦死伤过半。

      硝烟烬,留下遍地横尸,令鬼神亦触目崩心,转眼便以暴雪覆埋修罗炼狱般的血战痕迹,不少百姓自发出城,凄怆流涕带回儿郎们的遗躯。

      不多时,常戢急马赴阮都,铁骨铮铮的将军见得此间情形亦泪目,只讲得出:“末将来迟。”

      大启同时抗击两国,本难以立脚,但前方顶下猛攻,后方亦在紧急征募兵马物资,常戢这回率十万新兵驰援,虽迟未晚。

      蓟无雍与之详谈守御,又将兵马重新整合驻防,后夜回营惫懒躺进椅中,合眼间瞥见案上横七竖八一团乱,力倦神疲的丞相叹了口气,直起身木着脸去整理,目光随即被面上的小报所引。

      一则“万金求医”的告示占据半页篇幅,委实醒目,内容却简练得过分:酬以万金,求寻精研岐黄的儿科圣手,保康门都尉府。

      民间产物与邸抄重要性不可比,小报通常会迟缓积压送来,这份日期已是半月前,下方果然还有三份,同样的位置与篇幅,登载一般无二的求医告示,日期却次第较前。

      都尉府就一个孩子,且登文持续,事情可想而知。

      蓟无雍皱了皱眉,唤寸楼来交代几句,遂起身转至天玑营,遍寻不见李绥绥,他又挨个问岗哨,一路问到箭楼最上层。

      她怀抱酒坛,颓靠在角落窗檐上,大约吃醉,面如酡霞晕染,发直的目光一径凝望着漫天傲雪。

      蓟无雍屏退守卫,上前唤了声公主,本欲宽慰孩子之事,谁料她听见这声称谓,满布血丝的眼睛转顾来,忽讥讽地笑了下。

      蓟无雍颇觉头痛,伸手晃了下酒坛,竟已空,她还当个宝贝紧搂不放,且虎着脸,满腔浓浓的不悦:“别什么都抢……走开……”

      蓟无雍静静道:“借酒消愁有何用,若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

      不劝还好,一劝就炸,她忽地声嘶力竭吼道:“你让我有何颜面回去!”

      驿动的情绪仅绽现一瞬,逐渐化为惨淡,她复又别开头,颤声道,“一派剩水残山,我有何颜面回去,他现在肯定在笑话我,卑鄙哄骗他的江山,还守不住……哈,那老匹夫,他明明清醒得很,偏生不当众揭穿,他要我后生为此不安,为他的江山惶恐……他最是晓得如何折磨人……”

      她醉言跳脱,声不成调,近乎是自言自语。

      蓟无雍陡然明白她心头煎熬着什么,幽深的眸子呈出一丝复杂,温声劝导道:“世间从来强食弱,无论谁执牛耳,这一战都无可避免,你不必有负担……”

      她恍若未闻,兀自打断他:“即便守不住江山,我也得守着你。”

      蓟无雍微愣:“为何?”

      李绥绥醺然笑笑:“因为我愚笨,不及你们会玩权弄术……只好时时刻刻盯着你。”

      “没你这监工,蓟某亦会收复失地,还你安心的。”蓟无雍仍如哄小孩般辞气和善。

      她又是阴晴不定一笑,鄙视的眼神还夹带些许麻木:“安心?口里甜如蜜,心里黑如漆,蓟无雍,你可有一日后悔。”

      蓟无雍并未生气,亦未作答,只哂然:“别借着酒劲,什么话都敢说。”

      可她天生反骨,不但敢说,还要明算账:“你早知太子计划,你分明可以将杀戮掐死在萌芽,可你想一劳永逸,让太子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故意放那蠢货杀进宫,又故意撤去接应将我留下……是,我再无利用价值,一死,假遗诏亦成死秘,可你们背信负义也就罢,偏生还恶毒,竟引秦恪来救我,若他死于太子之手,你们不止不用兑现承诺,还可以让莱国公对太子彻底寒心,真乃一了百当的好盘算……属实可惊可叹……”

      京都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日日在她心底千回百转,即便神思恍惚,亦能讲得文不加点鞭辟入里,本是切骨之恨,待她能倾诉出来,已消咽成无滋无味的陈述句,说道最后,声气甚至黯然得几至不闻。

      “你被关在静心台之事,我当时并不知……”

      话至一半,蓟无雍忽然反应过来,她守着他的真正目的——她以为他想独揽兵权,日后鸟尽弓藏加害秦恪,所以,但凡他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先送他上路?

      思及此,他的心沉了一下,语气稍冷:“那是今上对你的承诺,要反悔也是他,你守着蓟某无用!”

      “十四……”
      她对那少年从无恶意,更是深谙帝王之道,透彻那份血种自带的寡情,她心甘情愿与虎谋皮,无可抱怨,惟是麻着舌尖,喑哑低叹,“你们做得太绝……到底是谁,杀了江徐清,又到底是谁,给官家下毒,你说……”

      要他怎么说,她带着答案问,他再讲一遍亦不过是揭开陈伤,让她再疼一次。

      他哄骗李绥绥求旨北上时,京都局势已全盘在握,那时莱国公立场不坚,天策军救助被略的公主时,他便将计就计杀了江徐清,抽丝剥茧地分析凶手指向都是太子,当时能骗过李绥绥,亦足以让莱国公因同样疑心而动摇,以至于太子去皇城唱大戏,却后续无力,显得愚不可及。

      整个计划中,先帝的病情,便是精准操控太子起事的关键一扣——那段时日,常伴君侧的可不止王美人,还有十四,如今的新帝。

      李绥绥够狠、够聪颖,但蝇营狗苟的事始终与她隔着一道墙,她不够卑劣,或者,只是从未对他和十四真正寒心。但她掩饰得极好,他甚至不知她何时发现端倪,且早将身边人事安置,还默默配合丢了半条命。

      蓟无雍深深看着她,片刻才缓声道:“男人卧枪林,孩儿裹襁褓,怕他不归,忧他不暖,恐自己当逃兵,非要问来恨事,才能逼自己坚定么?万无必要,李绥绥,你现在即可去找你相亲相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劈来的闷棍,恰好命中要害。
      李绥绥五脏蓦地抽痛,压积的种种情绪宛若高山崩裂再不可控制,她气得浑身发抖,酒劲顺着怒火顷刻窜烧至颅顶,烧出满脑浆糊再无巧词力争,只剩直白相讥:“你到底是什么毒魔狠怪,啊,黑心黑肺,冷血无情……”

      仿似不痛不痒,他还说了声“过誉”,李绥绥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了闭眼,长密的眼睫宛如被打湿的黑丝绒,隐隐透出水泽。

      蓟无雍心底无奈,一字一句道:“哭出来便好,旧事已矣,再提无任何意义,蓟某答应公主,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你。”

      “谁要哭。”她吸了吸鼻子,扭头视窗外,欲让风雪冷却眼中难耐的滚烫,可没能多撑一秒,眼泪已滚下面颊,她慌乱抬手擦眼,可爱恨冲天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拂不尽泪如雨下,她不知所措弓身压住酒坛,捂着眼睛埋进膝盖。

      看着她肩头背脊不可自抑抖成一片,仍是哭不出声,蓟无雍再是铁石心肠,亦忽然有些顶不住。

      遥想永乐公主那二十年,过着世间女子少能经历的人生,老天爷赏她绝世皮囊,将整个王朝的金贵都镀进她骨子里,昔日盛时在官家手心发光,灿烂堪比八月艳阳;跌入深渊,她也未作弱者,阖宫上下作践过她的,尽数挨掴遭捅,又索性火烧耻辱,更遑论她在京都里的狷狂事迹,嚣张难缠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却在他麾下收着敛着,惟望不被当作麻烦遣走。

      她明明最适合做个附庸风雅的贵胄美人,他却让她像条丧家犬,在此抱着酒坛子抹泪,那模样,状似霸着护着她最后的山河,可怜得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心口发轻。

      蓟无雍伸出的手,迟缓在她头顶摸了下,动作甚轻,如怕扰灭这盏随他潜身远迹并肩风雨的孤灯:“这里太冷,我带你换个地方喝酒。”

      明知前尘恨事熬得人发疯,他随便一个风声吹去北营,然后将一切粉饰周全,便可圆了这对痴男怨女。可他是毒魔狠怪啊,不想替她止损,只能再给她一壶解忧君,看着她大醉失智,看着她再无倔强,痛贯心膂哭过、吐过这一场。

      他知道她足够坚韧,沉酣过后,这夜的万念俱灰会随大梦去,她会蒙上心再不提,会与他再度滚向修罗血海。

      而阮都得常戢驰援,持续平静了一段时间,至春末冰化,西夏王庭遣精兵助铁骑,战火再度燃起。

      这一打便是四年,宜作速战的西夏人未能蚕食大启更多城池,百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只出不进,消耗甚大,终是扛不住持久战,于第四年冬,被越战越勇的玄甲驱逐出境。

      儿郎们蜕变成坚不可摧的过程,有揠苗拔节的疼,更有刀枪刮骨的痛,脚下是无数生灵糜烂肝脑涂,没有奇迹,只有挥锋成杀。

      那朵帝女花亦淬出割人藤,可她依旧是个指挥,连老四都洋洋得意坐上营副指挥使的位置。

      得以正名那日,老四嘴巴笑得合不拢,揽尽一圈恭维,回把溢美之词好一通糅杂炫耀给李绥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我果然是逸群之才,从横沙场,万夫莫敌……欸,指挥,你说我这算日新月异、蒸蒸日上了吧……”

      听他嘴里一堆文绉绉不伦不类,李绥绥不吝赐其白眼。

      老四一边嘚瑟,一边悄然顾看晏宁,今日是腊八,后方渠城的妇孺专程来营地做腊八粥慰劳军士,晏宁在那边帮忙切菜,她为人亲和,与婶娘们说说笑笑,气氛极是融洽。

      他盯着那道忙碌的侧影,态度忽变扭捏,手指落在雪地画着圈,嘴上支支吾吾探问:“……你说,我配得上良家姑娘了吗?”

      李绥绥一口热茶喷进脚边炭盆:“哈?谁?!”

      老四回过头,冲她挤眉弄眼:“还不明显?咱营里还有几个姑娘,总不能是你吧,呵呵,放心,我把你当自家兄弟,娶了媳妇也不会亏待你……”

      “一个小小副指挥使就如此得意忘形!”李绥绥瞥他一眼,大抵恨铁不成钢,又蹬他一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癞蛤蟆咋了,那也是骁勇善战有抱负的癞蛤蟆。”老四说罢,还原地给她耍个癞蛤蟆跳。

      李绥绥擦着唇边水泽,似笑非笑道:“你首先得追得上人家。”

      老四扁嘴,颇是不服:“嗨,咋追不上,我让她两百步,她也跑不过我。”

      李绥绥转头看“天鹅”,见那端还有只被渠城官员簇拥的狐狸,心念一动,也懒得与夯货费舌,挥手唤近蓟无雍,微笑拍着身侧马扎赐座:“来,丞相大人,咱们商量个事。”

      蓟无雍负手而立,警惕地不肯受恩,且是一本正经先发制人:“蓟某穷,没银子了,京都关节早帮你打通,阮都办武校的六万银何时还?那是蓟某私房钱。”

      李绥绥神情呆愕一瞬,啧啧道:“作甚这样小气。”

      蓟无雍极认真道:“有人大方,你怎么不去要。”

      “呵……呵呵……”李绥绥皮笑肉不笑,瞬目没好气道,“不找你借银子,你坐,真不借银子,你别怕。”

      真乃一物降一物,见得此状,老四“噗嗤”笑出声,可很快又捶胸顿足特想哭。

      因为李绥绥开始向蓟无雍讨功,然后如是说:“我无福消受,总觉得有点亏,反正晏宁与我如影随形,给她吧,我想了想,晏宁这名字吉利——四海晏然,八方宁静。让她为我大启第一巾帼,不啻为祥瑞的开始,亦鼓励天下女子,柔肩能挑重担。”

      老四不懂大局,但咂摸出李绥绥说追不上为何意,这是要坏他好事那味啊,他先是愕然,而后跳脚:“不、不是,哪有把功勋转给别人的,太荒谬了,指、指挥不带你这样儿的……”

      然而蓟无雍拨着火炭短暂思索,竟颔首:“此时军中,该有传奇佳话添彩,挺好,便给予殊勋,为其请封为护国女将军。”

      “啥?啥啊啥?蓟相,你咋也这么草率?咋就护、护国女将军了?”老四彻底傻眼,脸都憋成猪肝色,“指挥……你、你你这分明是作弊耍流氓!”

      “我没见过两位将军结连理的,就挺期待。”李绥绥神情呈出向往,而后看向他,又是满眼无奈与遗憾,“可是四年啦,某人的将军梦呵……欸,陈孤雁,再接再厉啊,不然,真成孤雁了。”

      孤雁咬牙切齿,凄然大吼:“接啊!厉啊!你瞧好了,等攻打句甬,我要打得西贼落花流水直不起腰!还要亲自摘回元赫扬的脑袋换功勋!”

      闻此豪言壮语,那厢举炊烹饮的妇孺皆笑,连晏宁亦回头瞧他。

      即有位老嫂子端来一大盘炙羊肉分予他们,边民朴实无华,见谁都唤将军,又特意挑出羊肩肉递给老四,很是亲切与他讲:“去年俺家那小子也来当大兵哩,俺全家都自豪,即能吃饱,又能保家卫国。好孩子,你也多吃点肉,长好力气才能打漂亮仗,俺家就在渠城,你要是不嫌弃,过年同俺家那小子一道回家吃顿饭,俺家那口子秃秃麻食做得有滋味,你来尝尝……”

      老四一壁听一壁嚼肉,口中忽然品不出滋味,他看看老嫂子,又看看李绥绥,她小口咬着吃食,弯下眼眸轻轻点头。

      老四鼻子极不自在皱了下,嘴里嘟哝着:“啥好孩子,嫂子你莫要乱喊……我、我打仗只为当将军,才不是为报国安黎庶……过啥年,我可忙了,我还要操练呢,我这就去操练了……”

      老嫂子见他红着眼睛离去,不安道:“俺可是说错话,把大将军得罪了?”

      李绥绥笑吟吟道:“没事,他高兴着呢,准是迫不及待去炫耀了。”

      老嫂子不解:“炫耀啥啦?”

      “无事,炙肉做得很香,谢谢嫂子,你去忙吧。”

      待老嫂子走远,二人浅聊片刻,急递铺给蓟无雍送来一封厚厚的家书,他习惯性说:“你先看?”

      李绥绥见署名是蓟无忧,便没客气,密密麻麻数十页,左不过讲述两件要事——他当爹了,得一小子,高兴;上元节,他要亲自去扎鳌山,为玄甲祈福。

      蓟无忧平素逗猫遛狗行为散漫,信却写得情文并茂流水行云,李绥绥一边念一边笑,仿佛亲见那小子在面前逗趣。

      而信中篇篇辞藻挟来京都千万锦绣,引不少兵卒屏息谛听,越聚越拢,他们多是边塞的孩子,对京都魂牵梦绕,待信件读完,甫七嘴八舌问:“什么是鳌山?”“京都也有大山吗?像大龟的形状么?”

      “不是真正的山,是灯。”同来旁听的晏宁,亦心生向往,“相传京都灯山威势切云,难以想象通亮的烜赫盛景,不知道此生有没机会一观。”

      士兵们好奇,不便问蓟无雍,只好求其次问李绥绥:“指挥,你有没有去过京都?京都是什么样的啊?可比沣安郡热闹?”

      有机灵的立刻补充:“啊,差点忘了指挥姓蓟,必然是在京都长大,可别笑话我们没见过世面。”

      又有人希冀道:“待到西夏求饶那一日,指挥是否能领着天玑营去京都朝天子,让大伙儿见识见识皇城多巍峨。”

      对京都的感情,具体到风物人事,在场应无人比李绥绥沉重,蓟无雍随即看她,见她唇畔笑意并未被提问抹去,且温言相答:“好,等战事结束,都去,京都有看头的不止天子、鳌山,还有千灯夜市,趣物吃食不可胜计……”

      闻言,士兵们登时雀跃开,即又连二并三细问夜市趣物,禁不住软磨硬泡,她耐心空前,欣然地挨个作答。

      蓟无雍以为她对京都深恶痛绝,实则她根本没说过厌弃的话。
      大约亦引胜故土旧梦,她眸底还化着零星半点的温柔与寂寥,却再不复那日痛哭的激烈情绪。

      “想家了?”待愉快的交谈结束,蓟无雍如此问她。

      李绥绥哑然失笑,首次坦诚道:“想秦小子。”

      蓟无雍嗯了一声,也未弯弯绕绕:“等攻下句甬,你该回去处理自己私事了。”

      李绥绥微愣,与他短暂对视,缓缓呵出白气,终是说了声:“好。”

      四年坚持,玄甲终于昂首挺胸开始对西夏实施主动攻城计划,是以句甬一役,意义非凡,两国军士皆咬着必胜之心,炮声一响,龙争虎战片刻间便趋于白热化。

      乘夜杀至天明,蓟无雍终于率众破开城门,西夏残部弃城,拥元赫扬暗门撤走,蛮牛虽败犹未甘心,趁其不备绕至后方偷袭天玑营。

      队尾射手抵不住哀兵猛攻,一壁四散奔避,一壁大呼示警前方统领。

      尤其听见呼声最高的“寒指挥”,西夏铁骑皆冲冠眦裂,元赫扬眸中更似血染,切齿发恶:“老子誓要扯下他的手喂狗!”

      他们不识庐山面,但早在阮都,“寒指挥”已如雷贯耳。

      阮都最后一战,还未交锋,此人便以重箭径直射断铁骑帅旗,不见黑手,却闻玄甲欢呼其名,帅旗不战而倒,不吉之兆终成真。此后且战且退,至一月前,他们败退回境,玄甲穷追至界碑桥。

      又是这个寒指挥,隔桥射袭辕门,对面先是震惊大呼“寒指挥神技惊煞天人也。”而后便是猖狂辱笑,“即是狗洞,那今日咱们可就不走了,回喽。”

      直到玄甲撤离,他们的人一看究竟险些气个仰倒——那人以九支弩箭钉射匾额,不偏不倚,皆落在“句”字左侧,形成一个难辨的反犬旁,句甬霎时变狗甬。

      士可杀不可辱,可当元赫扬发现恨不能抽筋扒皮的人是心心念念的俏冤家时,他仿佛坠入荒诞不经的梦中,那张撞进眼底的脸白如霜月,即便混杂人群亦显得极突出,她虽一反昔日的雍容艳逸,然完美的五官诚然精致夺目,货真价实!

      “原来背后捣乱的是你!”元赫扬视线一瞬不眨追随着马背上的旧识,心下一片迟来的恍然,竟短暂忘却糟糕处境以及屡被捉弄的不快,他微妙有些欢心,“你是寒指挥?哈哈……居然是你,你没死,还与老子耗了四年!”

      他一副相见恨晚,他的旧识听见招呼却冷了神情,那瞥来的眼神绝顶不高兴,还霎时腾燃浓浓杀机,她野性未减尤增,连问候都省了,只以连弩切乱铁骑冲势,加速直奔他来。

      元赫扬还没滑稽到认为此举是投怀送抱,他眸光骤利,透出舐血凶光,仿佛要将她生吞,旋即呼喝铁骑:“列阵!活捉此人!”

      丢了句甬,元赫扬决心在所不惜生擒李绥绥。铁骑得令,瞬间切断其退路,李绥绥不是不知南北春秋,此时成众矢之的,作困兽之争毫无意义,她二话没说骤马冲出即将合拢的包围圈。

      元赫扬引马狂追,又命两翼截挡她左右路线。

      见黑压压的铁骑顷刻退如潮水,天玑营士兵还未松下一口气,回转赴援的老四发现不对——敌寇在猛追一骑,且以点水不漏的阵型令其落单,刻意往腹地逐赶。

      “怎么回事?”他心里打个突。

      满心惶恐的兵卒们立刻大叫:“是寒指挥。”

      “还愣着干嘛!追啊!”老四不敢耽搁,一壁向赶来的寸楼告情,一壁召本部人马先追。

      茫茫雪原,无处藏身,李绥绥只能不遗余力催马,眼见距离慢慢拉开,马焯厉声道:“不能让她再跑!前方二里是瓦亭江,她想诱我们踏穿薄冰。”

      情势不容迟疑,即有人发箭射马。

      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猝不及防滚下马背栽跟头,元赫扬的心一瞬提到嗓子眼,刚想斥责下属擅作主张,不料她苦训几年攒出一身结实,非但没摔坏,竟顺势翻滚进雪跺后引弩,“飕飕”两声,电光石火间要了两条人命。

      但接下来再无动静,马焯心下了悟:“她已弹尽援绝,合围!”

      铁骑顷刻即至,绕孤军纵马奔腾,围阵越缩越小,元赫扬翻身下马,步步靠近,带着三分嘲意粗声道:“寒指挥,永乐公主,作甚不敢现于人前,连招呼都不敢打……嗯?怎么不跑了?”

      李绥绥人狠话不多,箭步上迎,操起弩机直劈元赫扬脑门,后者脸色一黑,准确控制住她手腕子,悍然扯落器械丢出老远,大声道:“你就这么打招呼的?”

      “要杀便杀!废什么话。”她无畏怯,挥拳便打。

      元赫扬因她的生冷无情而窝火,又被这等烈性刺激得格外兴奋,强健的体魄根本不是寻常人能近博招架,三个回合而已,李绥绥被扼住喉咙生生掼翻,挺着窒息感,她还在拼命拍打挣扎。

      元赫扬跨坐在她身上狞笑,怨毒道:“老子一手能捏死两个你,再不服软,现在就扒了你衣裳!”他一面威胁,一面掀掉极不顺眼的头盔,她没再挣,不发一言恶狠狠瞪着他。

      “呵,原来怕被扒衣裳?”元赫扬稍解郁气,握在掌心的颈项修长柔滑,让人爱不释手,遑论那张久违的面孔,此时因寻不到一丝呼吸,瑟瑟而颤的眼睛红到睫毛根,看在蛮牛眼里,端的是双眸含绛娇怯力,他半是促狭半是怜爱道,“你跟我回西夏,我便不扒你的皮。”

      她几乎快被掐死,根本没得选,唇缝挤出含糊而难耐的音节:“好……”

      元赫扬沉默一秒,即笑开,略略松手,欺身凑近揶揄道:“乖,好不好都没关系,你……”

      话未讲完,李绥绥狠咬牙关:“好个屁!”
      遂将一截短短骨箭奋力凿向他颈侧动脉。

      噗——

      利器毫不拖泥带水入肉。

      蓟无雍相赠的骨箭,在箭壶中安静躺佑李绥绥四年平安,谁也没想到会成为元赫扬的催命符,变故来得太快,直到元赫扬忍着剧痛摇摇晃晃站起身,看见血水自他指缝遏制不住喷溅,铁骑如梦方醒,狂叫声陡然四起。

      李绥绥无暇旁顾,担心元赫扬生命力很强,又一脚将其蹬翻,孱弱的动脉哪堪一击,壮如蛮牛的男人旋即“咕咚”软倒,痉挛于地口中血沫翻涌。

      她蹭地爬起来,还欲补刀,胸腔忽地一冰。

      噗呲——

      刀尖带着血线自身前齐贯而出,李绥绥往前踉跄半步,身后马焯双手紧握刀柄,指背筋骨皆因极度的愤怒通通暴起,他凄厉怒吼,缓缓将三尺障刀深刺没柄。

      她看着不断浇沥至雪面的乱红,先是一瞬错觉,觉得那像极南院谢幕的马缨花,可花后没有他,但持续的刮骨切肉感尖锐而清晰,似欲将魂魄尽裂,李绥绥惊喘一声,遏制不住惨叫颓然趴倒,马焯冷酷至极,刀镡狠狠顶住她后背,强行将之牢牢钉进雪泥中。

      “指挥!”“贼子莫要跑,统统拿命来!”“指挥?啊——”

      老四连扑带爬来到她身边,他瞳孔剧烈震颤,盯着插在她背部的刀柄,仿佛看见天地间最为可怕的东西,惊惶地一叠声问:“这、这怎么弄……啊,指挥,这能拔吗……啊……”

      李绥绥疼得神智混乱,好片刻才倒回一口气,半睁着眼看他,勉强说出话来:“不好了,老四……”

      “我、我知道不好了……你坚持住啊,不能死……我、我们等晏宁过来,她一定有法子。”

      对,有晏宁!
      老四即又扯着喉咙大呼晏宁的名字。

      李绥绥笑了下,断断续续低声呓语:“我说,我帮你摘了元赫扬脑袋……你功劳又没了……”

      “没了就没了,你别笑,别说话了……”

      她身下汇出的血泊,令人触之心惊,可老四连扶她起来都没有办法,甚至觉得一碰便会造成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手足无措,只能歇斯底里地喊:“晏宁,你在哪啊!指挥,你福大命大,没事的,晏宁来了就有办法……你要坚持住……晏宁!晏宁!”

      “老四……”李绥绥轻轻吸着气,嘴唇张阖了下。
      她怎能死,拿下句甬便能返家,即便迟去的歉意比草贱,总好过一生愧疚遗憾。

      “我在,指挥我在。”

      急速流失的热血曝露于苦寒天地瞬息凝结成冰渣,穿透胸腔的寒冷令她痛感渐渐麻痹,视野只余虚延。

      可凡夫俗子也不过如此,终逃不过命。

      李绥绥缓缓闭上眼,几乎是无意识呢喃了声:“好冷……”
      老四眼梢殷红,飞快搓熱双手颤巍巍贴上她手背。

      她说冷,他却无法煨热掌下的凉,这一刻的无力感,让牛高马大的男儿哇地大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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