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也无缘

78、鹤归华表

　　从城门门口沿着大路向里走，便是关城最长、也是最宽敞的大道，直通丰州州府衙门，顺着这大路走上两炷香的时间，在一条名为“咏怀巷”的小路拐弯，走进去后右手边的第三扇木门后，就是周氏给徐云瑞留下的那座小院。

　　咏怀巷十分狭窄，徐云瑞目测连马车都无法进出自如，只能勉强容纳两个成年男人并行。

　　路上铺着碎石，显然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两边俱是一人高的院墙，窥不见院子里有什么。

　　徐云瑞带着永昌，慢吞吞地往里走着，那些平民百姓家里传来的声音便越过两侧不高的院墙，飞进徐云瑞的耳中。

　　“先生说你到现在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你是不是想要气死你娘亲啊！”

　　“你给我说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家里的坤泽你放着不要！偏要去勾搭外头的中庸么！”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徐云瑞觉得哪哪儿都是新奇的，他步子慢了些，特意侧耳去听。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

　　都是一段热烈的生活。

　　“少爷，”永昌低着头，小声开口：“到了。”

　　为了掩藏身份，永昌便以“少爷”来称呼徐云瑞。

　　徐云瑞停下了脚步，转头去看身边的那道小门。

　　这是一扇和丰州其他百姓家没有任何区别的木门，门廊只有一个简单的屋檐，门口竖着两根石柱子，上面各自雕刻了一只小巧的石狮。这柱子大概是用来栓马的，但这巷子狭窄，高大些的马匹未必能够进得来。

　　永昌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很快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谁呀？”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内出现了一个花甲老人，她看上去非常矮小，甚至不到徐云瑞的胸口，体型略有些臃肿，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长裙，头发被盘在脑后，但不太整齐，有些碎发掉落在耳边。

　　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她的精神仍然很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上去还相当清澈有神。

　　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永昌，这位老妇人显然有些疑惑，她皱起了眉头，神色间有些许警觉：“你们是谁呀？来找人么？”

　　永昌侧了侧身，徐云瑞才又向前了一步，向老妇人行了个礼，道：“这屋子，现在是您住着么？”

　　看到了徐云瑞，老妪明显一愣，她眯起了眼睛，本来有些审视的神情慢慢又变了，眉宇间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夫妻二人已经在此生活了十余年了……你、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呢？”

　　徐云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此处房屋，是我娘交托与我的遗物。”

　　“你娘……你娘……”那老人家重复了两遍，眼眶倏忽便红了，她的身形有些颤抖，嘴唇不停地哆嗦，眼里的情绪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是啊……是你娘……你、你是……”

　　徐云瑞从怀里摸出了那只玉佩——

　　这还是叶明玉放在装着婚书盒子里的、“周”字玉佩。

　　那老妇人一把夺过了，眼里蒙着一层水汽，仔细地摸了许久，她吸了好几口气，大概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到底没忍住，掉下了几颗眼泪：“哎！哎……先进来吧！先进来吧！”

　　她侧了侧身，给徐云瑞和永昌留出了一人的通道。

　　徐云瑞跨过门槛，才注意到大门一边的墙角，斜靠着一把大刀、一柄长枪。

　　这处房产是真的很小，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打了一口井，地上杂乱无章地摆了些酱缸、木桶之类的物什，右手边是一个厨房，左手边则是搭了个木棚子，下面堆了些柴火腊肉之类的东西，正对面便是正厅和主人的卧室，一眼就能将全局收入眼底。

　　老妪径自带着他们进了主卧，一推开门，屋里便飘出了些药草的苦味。

　　一个有些虚弱的男声响起：“怎么了？是谁啊？”

　　老妪替徐云瑞和永昌二人撩开了帘子，等着两人进了卧室，才跟在他们的身后也走了进去，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是小姐的孩子。”

　　徐云瑞这才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头，这老头的年纪看上去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稀疏，身上骨瘦如柴，仰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具骷髅，没有半点活气。

　　听到了老妇人的话，那老翁才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刀疤，几乎割裂了那一整张脸，自左边的眉梢，越过鼻骨，一路划到了右侧的唇角。

　　“小姐的孩子？”他有些费力地开口：“小姐……的……孩子？”

　　那老妪又抹了抹眼泪，小声对徐云瑞道：“属下原为明城军百夫长，高春华；他是属下的夫君，原是明城军左前锋，周晓光……他、他如今常记不清楚原来的事情……还望您千万不要责怪他。”

　　徐云瑞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无碍……沧海桑田，也不必拘着那些虚礼了……你们、你们这些年，就一直生活在此处么？”

　　高春华低低应了一声：“是……当年、当年与羌国一战后，我与夫君二人，护送七少爷周存序回到丰州……当时、当时我夫君与七少爷都身负重伤，丰州本就风雨飘摇，七少爷最后、最后还是……还是……牺牲了，此后，我与夫君便一直生活在此处，不曾离开。”

　　周存序。

　　徐云瑞知道这个名字，比起后来，周慎己前面那几个短命的英国公，还是皇后周氏那一辈的周家子弟更容易叫人记住名字。

　　周氏一共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弟弟，除了周氏以外，其余俱是乾元。

　　周存序，便是周氏最小的弟弟。

　　周存序顶替他的哥哥，担任明城军都尉上阵杀敌的时候，才将将十四岁。

　　他是最后一个走上战场，也是最后一个被抬下来的周家人。

　　光是看周晓光脸上那道伤，徐云瑞也知当年的情况到底有惨烈。

　　本就是缺医少药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兵荒马乱，即便是周家军拼尽全力保下了英国公府最后一点血脉，周存序还是因为伤重不治，死在了丰州的某个角落。

　　现在看来，高春华和周晓光，就是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了。

　　丰州孤女。

　　徐云瑞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些明白周氏的心情了。

　　最后一个周家人死在了丰州。

　　自此以后，周氏，他的娘亲，就变成了一缕孤魂，与这世间再无亲缘。

　　高春华又抹了抹眼角，她有些自嘲地气道：“这十几年来我都没哭过了，如今倒好，一见到您就掉了眼泪，不知道的，当我高春华是个孬种呢！这么多年来，我们守着此处，从没有人来找过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这倒也不难理解，英国公府的嫡系已经死绝了，后来的英国公换得一个比一个勤快，那装着房契的木匣子又被长阳公主收藏多年，长阳公主自然不会找人来丰州打听什么，这里就成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她顿了顿，哽咽道：“少爷去世后，我与夫君按照他的意思，将房契与地契传信与小姐，本是想告诉她，若是都城待不下去，就来丰州找我二人，我夫妇虽没什么本事，可就是死，也要护她周全……可之后……她离开了都城，我便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我到处打听小姐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回应……等再听说小姐的消息，已经是那狗皇帝追封小姐为后的时候了！我呸！周家军这么多条人命！他就给小姐追封一个皇后！若非我如今已然拿不动刀了，我定是要杀进乾清殿，取他项上人头的！”

　　永昌被这一番话刺激得心惊胆战。

　　徐云瑞却没有出声。

　　对于高春华来说，她憎恨皇帝，是理所应当的——

　　是因为皇帝下旨，英国公府才会临危受命，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带着八万周家军，远赴辽州地界，用人命，给大庆筑起了一道远疆防线。

　　半晌，徐云瑞才又开口：“你可知道我是谁？”

　　高春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原先是不知道的……可后来，全天下都知道您是小姐的孩子了……我原也不相信……可、可您和小姐、与少爷……与少爷真是太像了……外甥肖舅、外甥肖舅。”

　　外甥肖舅。

　　徐云瑞小时候，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和皇帝有几分相似的。

　　但他总想，毕竟皇帝是他的舅舅……

　　高春华又哭了起来：“若是、若是少爷，少爷还能再活两年，大约就会长成您这样了。”

　　周存序。

　　死的时候，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徐云瑞在干什么呢？

　　徐云瑞忍不住想，十四岁的时候，他刚刚与叶明玉完婚，正过着期期艾艾、悲秋闵春的日子。

　　“好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男声。

　　徐云瑞一怔，才发现那个叫做周晓光的男人不知何时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着，脸上带了些不赞同的神情：“这么些年，没见过你掉几颗眼泪……现在小少爷来了，你哭个什么劲呢！”

　　高春华抹了抹红红的眼眶：“我哭怎么了！这么多年我都没哭过！现在哭一哭怎么了！不行么！”

　　徐云瑞暗道，女人的情绪果真是分裂的，先前还说自己不爱哭，到了丈夫面前，便又成了这样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周晓光显见是拿高春华毫无办法的，他看向了徐云瑞，虚虚行了个礼：“小少爷，来……属下有东西要交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