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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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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上海游戏艺术展。
三年疫情导致各行各业都陷入萧条,挥金如土的互联网也不例外。年底忽然政策放开,让本没计划能来多少人的展览现场熙熙攘攘。这个举办在外滩CBD商场内的活动,摆满了数款主机游戏大作的设计原稿,来参观的年轻人多半来自游戏界与二次元,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各式各样的萝裙随处可见,让一袭黑色风衣的辰松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多半是年纪大了的关系,从前很喜欢电子游戏的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关注过什么业界新作了,但蒋云思的画辰松仍旧能一眼认得出:尽管技法与技术早已变得无比成熟,偏爱的用色与光感却很难改变,那是早就刻在创作者生命深处的印记。
辰松皱眉躲开几个嬉笑拍照的女孩,最终停步在展厅最里面的巨幅印刷品前:蒋云思给一款极流行的竞技游戏设计的英雄原画,以小丑身份为创作主题,绚丽璀璨的面具下露出少年青春明朗的面庞,反差感十足。
凝望着画作的刹那,早已经远去了二十多年的高中生活,忽如和幻灯片般在辰松脑海中缤纷掠过,他不由晃神,继续在原地呆立许久。说实话,这把年纪的人了,记忆力早就不太好使,可明明上个月接触的人和事都有些模糊,为什么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喜怒哀乐,却仍旧历历在目呢?
不知过了多久,会场内的广播终于打断了辰松的沉思,是作者签名会的时间到了。
他扶了下黑色的口罩,转身随人流而去。
当年蒋云思和杨翰分手后,选择去美国当林深的助手,非寂寂无名而不可形容。
虽然林深算是老相识,又是吃得开的艺术家,但对蒋云思而言,异国他乡的日子仍旧很不好过。没钱、没本事、竞争激烈,极难看到希望……那些压力足以压死任何一个自诩坚强的人,却并没有压垮看似软弱的蒋云思。或许辰松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在高中时他就认为蒋云思骨子里有股未达目的无所不用极其的狠劲儿,这点着实没有看错。
游戏行业的原画家与国内国本漫画作者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和蒋云思抢饭碗的都是从世界各大名校毕业的视觉艺术生,但他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终究还是把彼此间的鸿沟硬熬了过去,二零二一年的时候,成为了全球最知名游戏公司的签约艺术家。
那时的蒋云思已经三十八岁了,着实大器晚成。
尽管晚,成了总比不成好。
至少辰松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展位商店买到游戏原画集和小丑明信片,然后才挤入满是年轻人的队伍中等待签名。平心而论,蒋云思在今天的展览嘉宾中仍算新秀,人气普通、粉丝也有限,但他依旧是那副容易满足的温和模样,露在口罩外的眉眼一如当初。
辰松远远凝望着这个人,而后越走越近。
待到终于排至蒋云思面前,已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事实上,早就发现辰松出现的蒋云思并未慌张,甚至主动拉下口罩抬头露出笑容:“你真的来了?”
岁月并没有给他的容貌留下多少痕迹,但那从内而外透出的平静与自信,却很是陌生。
看来蒋云思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辰松点点头,将明信片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并非两人十年来的首次重逢,自2013年从红馆外分手后,辰松主动去了探望过蒋云思很多次,每次都带满诚意,每次也都失望而归。其实他也理解,蒋云思说那些话、做那些决定,是铁了心去拼事业了,毕竟从前的生活因混乱的感情生活一团糟,谁都不该劝他重蹈覆辙,更何况蒋云思决定的事,从未有任何人能改变,所以时间长了,辰松也就认命了,在他心里彼此重新开始只是个很美好的愿望,几乎不再可能变为事实。
然而尽管如此,辰松还是很想告诉蒋云思,自己一直等在那里。
不敢保证会等一辈子。
但大概……还真的要变成一辈子了。
展览当晚,蒋云思很开心地请辰松吃了顿饭,在上海不错的私家菜馆,四菜两酒,温馨考究。
多年的奋斗生活不仅没有削减他的生命力,反而让这个原本柔弱的人变得精力十足。
尽管白日的签售已经很累了,蒋云思仍旧神采奕奕,笑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你不是准备回美国了吗?”
辰松想起上周两人在青岛意外相遇的场面,无奈摇头:“毕竟你是第一次邀请我,更何况总得处理一下差点报废的车再走。”
蒋云思顿时有些尴尬。
当时在探亲的他忽然接到林深得癌症的电话,方向盘一个没打好,就撞了前面的轿车,而轿车里险些受伤的司机,竟然是同样回家乡处理生意的辰松。
在之前,好像有一年多没碰面了。
惊喜、惊讶、生疏、感慨。
五味杂陈间,蒋云思鬼使神差地送了辰松张艺术展的入场券,而后才有今天的相聚。
回神的辰松也弯起嘴角:“不用道歉,这样也算有缘,街上那么多车,你非要招惹我。”
蒋云思微笑沉默。
辰松又道:“不过你还是别开车了,真叫人不放心。”
这话,难免让彼此想起当年分开时,蒋云思在高速出车祸的惊险事故。
同时被想起的,还有很多更加不愉快的往事。
好在蒋云思并不沉湎过去,叹息说:“我已经是老司机了好吗?只是林深的病……太让我震惊了,难怪我回国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很古怪。”
辰松安慰:“现在科技很发达,美国医疗条件比国内好得多,他会没事的,他是个运势很足的人。”
“但愿吧……”蒋云思若有所思,而后问:“所以,你什么时候回去?”
辰松依然没有明确回答,反问:“你呢?”
蒋云思放下筷子,认真道:“还在考虑,公司不限制我的办公地点,而且我也拿到了几个国内的OFFER,待遇都很不错——虽然不能和你们做生意的比,但也算是养活全家绰绰有余了。”
辰松笑:“你怎么知道我什么状况?也许我经营得一本烂账呢。”
蒋云思摇头:“不会的,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对你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辰松面上虚假的愉悦终于烟消云散:“你说错了。”
蒋云思疑惑抬眸。
辰松看向他的眼睛:“我最妄想圆满的事,早就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时间真的让蒋云思改变了很多很多,他没再逃避,甚至主动发问:“你指我吗?”
辰松:“不然呢?”
蒋云思盯了他几秒,忽然笑得更明显:“今年我们都四十了,四十岁啊,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活这么久。你怎么还……是不是因为人生中不圆满的追求太少,才把这件事熬成了心病?”
辰松只能苦笑:“你明知道不是。我什么都不缺,放不放下,我都可以过得很好。”
“那就放下吧。”蒋云思像从前那版态度鲜明,语气几乎掏心掏肺:“我不值得你这么坚持。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曾经面对感情软弱虚荣、惯于依赖他人。工作也没多少天赋,只能靠努力和时间弥补差距。也许唯一珍贵的是小时候的真诚,可现在……我甚至没有那么真诚了。”
辰松并不想辩驳,显然也不接受,只是回答:“蒋云思,其实我和你没什么共同点。唯一分毫不差的,就是都比较倔强。你不想改变你的决定,我也亦然如此,所以……我们谁也不要劝谁了,记住,不是你让我这样,是我想这样,这是我自己的事。”
话到斩钉截铁的份上,蒋云思只剩叹息,他重新拿起筷子说:“好了,吃饭吧。”
辰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内心所有的情绪。
本就安静的餐厅,一时间只剩下杯盏相碰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