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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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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十五,别的地方年味估计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该上学的上学,该返工的返工。我们这却一天比一天热闹,外头鞭炮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空气里尽是二氧化硫的味道,难闻死了。
我讨厌过节。
昨天是我们村劳热,今天又轮到隔壁村了。我妈从别人家拿了半边狮头鹅进门,看到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就来火,噼里啪啦指桑骂槐又说了一通。
每次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我已能倒背如流。
“我出去走走。”我披上外套开始换鞋。
“去哪?”
“找徐嘉树。”
一搬出这个名字,我妈立马没话说了。
徐嘉树是何许人也。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介绍他。
我看过很多青梅竹马题材的作品,然而无论是从电视上还是小说里,我都找不到任何一种适合来形容我跟他。
我们的故事要从1997年香港回归说起。
那一年,徐嘉树他爸从海南打工回来,花光他所有的积蓄通过朋友认识了个“越南新娘”,很快就有了徐嘉树。
也是同年,我爸去深圳把我妈追了回来,尽管外婆和大姨坚决不同意,奶奶这边请的算命师傅也说他们不适合结婚,但他俩毅然决然的,就这么冲进了民政局。
第二年春天,两栋相邻的自建房里,我和徐嘉树呱呱落地。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他的确比我早一个月出来,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得喊他一声嘉树哥。
不过我陈某人宁死不从。
我对三岁以前的事情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但据我妈和他妈说,还不会说话和走路的时候,我就很黏徐嘉树了,每次一看见他就两眼放光,嘴里哇啦啦一直想往他身上扑,还总是偷亲他。
对此我持严重怀疑的态度,毕竟以之后我跟他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的行径来看,我想咬他的可能性怎么都比想亲他更大吧。
从有记忆开始,我三天两头就会单方面跟徐嘉树闹冷战。
有时候是因为大家一起玩躲猫猫他老是抓到我,有时候是因为玩泥巴他捏的小鸭子比我捏的好看,更多时候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反正就想跟他冷战,然后等着他拿糖果和玩具低声下气来哄我。
后来我谈过的每一任对象在吵架时都曾说过同样一句:“陈琉光,你真的太作了。”
次数多了,我也深刻反思了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得把这个锅扣回徐嘉树头上。
谁让他从不反抗啊?
都是他惯的。
但要认真说的话,徐嘉树似乎也反抗过那么一两次。
第一次是在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
我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堂哥,从小就是个阴险奸诈喜欢玩弄人心的坏胚。
他在我们这帮小孩中很有威信,一呼百应。
某天忘了是因为什么我得罪了他,堂哥就让其他人孤立我。
他们一群人在祠堂前跳皮筋,我过去给大家分糖,可所有人都不敢搭理我。
被无视的难堪让我当场哇哇大哭。
只有徐嘉树站了出来,拉着我要走。
这时堂哥发话了,说徐嘉树要是敢跟我一起玩,从今天起就会被他们的小团体除名。
徐嘉树说随便。
堂哥眼珠子一转,突然对我说,只要我跟徐嘉树绝交,我就可以重新回到他们之中。
是的。
我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就松开了徐嘉树的手,跑向了那些人。
我已经记不起来当时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我总是没心没肺。
从这一天起,我跟着大家一起孤立徐嘉树。
因为他爸是不爱说话、在村里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老实人”,他妈是语言不通的“越南新娘”,村里又都在传她跟村委书记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理所当然的,徐嘉树就这么成了我们这帮孩子里面的最底层。
所有人都可以骂他打他。
有次,堂哥甚至把徐嘉树的脑袋摁到池塘里,差一点他就淹死了。
那时候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总是远远看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而徐嘉树再也不理我了。
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一个人孤零零走回家。
我们两家紧紧挨着,墙体隔音不好,我的房间就贴着他的房间。
很多次,我听着他爸打他妈和他。
奇怪的是,我从没听到过徐嘉树哭。
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这样闷闷的,没有情绪,不爱说话。
好像跟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
这一次冷战持续了很久。
秋天来临,在我妈第N次跟我爸闹离婚的时候,她叫了辆车上门,把我送到了外婆家。
没有人问我意见,转学手续已经办好。
在新学校,那群该死的小兔崽子叫我“外省仔”。
老师说我安静,把我的座位安排到班里最坏的男生身边。
他拿剪刀剪我头发,甚至在老师喊“起立”的时候手指往上戳我那个地方,身后一群人就哈哈大笑看着。
女孩们也欺负我。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陈纯的女生。听名字很好听吧,她是班干部,老师眼里的宠儿,成绩很好,一直是三好学生。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每天问我要零花钱,把我的新文具都占为己有。她从我这“借”了许多磁带和课外书,一次都没还。
偏偏我妈觉得人家特别嘴甜,情商高,总要我多跟她玩。
我很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直到这会,我忽然意识到徐嘉树这个玩伴有多好。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逃学。
我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找人打听,花了整整六个小时,天都黑了才走回我们村。
怕被我爸发现,我根本不敢在徐家门口喊徐嘉树开门。
我只好爬树到二楼他的窗口。
他被我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怎么低头跟人求和。
我当着他的面翻身进屋,大摇大摆走到他床上坐下。
我俩互相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徐嘉树在想什么,但那时候我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如果他敢出卖我,我就咬死他。
好在他没有。
他拉开抽屉,把里边的零食丢给我。
那天晚上我俩躺在床上,依然是我叽里哇啦说着,他安静听着。
我说我爸妈可能真的要离婚了。
我说我讨厌新学校那帮垃圾人。
徐嘉树不会安慰人,我越说越气,上手去掐他脸。
他没有反抗。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遇到的状况远比我的复杂和痛苦许多。
村委书记老婆带人上门,抓到徐嘉树他妈和村委书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妈割脉了,血流了一地。
那些被血沾湿的泡沫地垫还是徐嘉树拿去河边洗的。
再之后,他妈走了。
到底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
隔天我就被我妈逮了回去,在新学校里继续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