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花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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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像雨一样落下来。”他这样说。
只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毕竟我就是伴郎之一。
那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婚礼——不仅在于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西洋婚礼，更在于那对天作之合——不要误会，我可不是那种肤浅的人。我的意思是，很难说能找出多少对情侣的情谊比他们更加深厚，也难说有多少对的性格比他们更加契合。浪漫主义的飓风早已势微，自由恋爱的风气也渐渐被反噬，门当户对似乎又成了政治正确；可以想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会相信在十一年的马拉松中——从高二到博士——这对璧人严密的两人堡垒从来坚固如初，且一致对外。
我想，除了三观、性格契合之外，对外力阻挠长久的协力反抗也使得他们二人的心贴得更近、更近。我不能断定他们的情感中爱情的成分有多少——更别说其实我并不懂爱情——但我可以肯定，这种类似战友之情的情感所占的比例一定不少——如果感情可以这样算的话。
也许一个外人的视角会让读者认为这句叙述并不是很可信？“人家小两口关起门的事你怎么知道？”——我是他们相遇的契机，还是他们二人为数不多的密友。这些年来，每当他们闹了矛盾，我必会知晓（即使是甜/咸豆腐脑之争），仅有的那两次争执，他们也找了我进行调解，且都是和平解决。这里指的和平不是指息事宁人式的，灭火余烬的那种，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次我把大门带上的前一瞬，隔着淡白的一层玻璃膜，那一整团影子的形状。因为见惯了这两个人的亲密，我倒不觉尴尬，只想：这两个人好像命定是一体似的。
一年，两年后？那一团影子就已不再完整——也再不可能完整。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是病。”他只这样说。那时我刚旅居完回来，怕又刺激他，也没问下去。再下去，他也没说，我也没必要问了。
昨天，他去为他扫墓（一月一次，年年如此），今天我还是照旧等在那个猫咖，陪他一下午。我以为照旧好是沉默的、以“谢谢”结尾的一次小聚。他却先开了口：
“刚才……刚才，红花像雨一样落下来。”他挠着一只黑猫的背，慢慢说着。
“这次放了几卷？”
“老样子。”每次三小卷鞭炮，事前把上一次的鞭炮皮清理掉——这是他们一起决定的，综合考虑了传统扫墓习俗形式、国家环保要求等。
“我们的婚礼……”
——猜对了。不过，能说什么呢？毕竟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是一句“节哀”也不需要了。
“很成功，是吧？”他似在自语：“但是走地毯的时候……我的手握得很紧，很多汗；旁边只有几个朋友，但我总觉得……他们也在……咬牙切齿也好妥协也好，还是我们……胜利。”
“胜利么……当时觉得幸福吗？”我已有了预感。
“很难说。”他稍低下头，努力回忆着，光影的作用使眼窝显得很深，“轻松、痛恨、庆幸、后怕、希望……空虚也有。就像……”
“什么？”人的心理从来都是复杂的，虽然身为科学工作者，我总对人的心灵世界、主观感受能否量化持保留态度。
“就像——当年，高考查分。”
“你认为他们的阻挠使你们的婚礼不那么纯粹，有了瑕疵？”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反问我，又像是自问：“你认为，真的有完美的婚礼？纯粹的happy ending？一见钟情、热恋、结婚，全无干扰和阻力？全无妥协和磨合？只有——爱？”
我愣住，心中隐隐觉得不舒服，直觉告诉我这个话题是危险的，尤其当我是这样一个不久就要摆脱单身的中年人时。我想引开话题，他却没有继续发挥。只见那只黑猫在他怀中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四肢舒展开，细毛更显蓬松，他继续轻柔地抚摸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偏偏当时又开始东想西想——当然，在那之后，还是回归了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们的幸福。”我松了一口气，勉强安慰他。
“当然——那只是个小插曲。我也不曾怀疑过。”他的手静止，猫叫了一声，想离开他的怀抱，他捏住猫爪摁住它：“从来……没有过。”
闭眼：所以，这样才会更痛。虽然你不会说，我也不愿听……为什么要沉默呢,沉默本身就有其意义……语言不断更新，却永远无法代替沉默……我们已经老了，越谈，越错。你就在此山，看不全；我隔着烟云，看不清；他已在黄泉，看不见……这早已沉眠的山，终究没有人能懂……
“说多了。”他把头拧向另一边。
是说多了……还是啜饮发酸的饮料，大块的落地窗外雨痕依然繁茂，随意的路边的树和灌木随意地遮住仅有的阳光，这个国家的气候……该死的阴天的数量……
“该走了。”他看一眼表后站起，笃定地说。那只猫什么时候不见的？
“嗯。”看看他，面色如常……二十年这么久,还是每次都担心——他的自杀。
已在门口并肩，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等等，”叫住他，“感觉……怎么样。”他笑，面容在淡淡的水汽里颇不分明，眉却轻悄地耷拉下。
“我就知道……放心吧，还好。”
“有点费烟而已……”浮蓝的暗景忽然亮起一点猩红。深吸一口，两口，扔到水坑，“呲”。
每每这种时候，他总是不撑伞的。
晚上去了一趟他的墓，雨很大、很大，他站在待封的坟前对我说：“帮我清理一下这些红花，谢谢。”
我想起来了——婚礼后我帮忙打扫，那令我影响深刻的一幕是：
那些白天露润鲜妍的玫瑰，如新人之唇的事物，在盛大庄严的婚礼后，在太阳沉没后，往往暗淡下来、失去色彩，腥味隐隐——像是，静脉血溅了满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花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