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玉隐

5、鸳鸯不羡仙

　　五
　　因为佛祖的封印，商织羽这一世不能睁开眼睛。
　　十二岁生日那天，商织羽忽然昏睡过去，其实是元神觉醒了。和佛祖的约定以及前尘往事的种种瞬间恢复记忆，原来这一世他便可修成正果。他今世的母亲本是修罗界妖女，为了报前世之恩，偷入轮回投了凡胎，借生子之时传了百年修为给他，助他早日成佛。
　　凌飞霜打开的第三道锦囊是返回修罗界的咒语，三十四年是她能留在人界的极限。临去时，凌飞霜告诉商织羽，再有六年，他便有机会成佛，可是今世将遇一劫，除非刻苦修行，心死情断方可避过，否则情债纠缠三世也未必能灭。于是商织羽决定抛却凡尘杂念，在最后的六年里潜心修行，早日赎清身负的罪孽，得成正果。
　　太后施恩，让他这样的死囚可以侥幸再活一年。是命中注定的吧，不肯让他早一些解脱。在狱中，受尽酷刑，他数度昏迷，接近死亡边缘。身体被人践踏，痛苦已经超过能够承受的极限，心却不会死，因为它与他最信赖的人在一起。
　　“我红叶发誓，从今往后相伴商织羽左右，生死不离，望上天成全。倘若他先我而去，红叶一人决不独活。如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红叶的话尤在商织羽耳畔鸣响。看来他与红叶缘分未尽。真要缘尽情灭，只有等心死人亡了。
　　到武林大会那一天，由齐广风主持对剑妖刀魔传人的公审。
　　商织羽跪在众人面前，没有恐惧，只有平静安然。因为红叶就在他身旁，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是那么近，她说再也不会离开。
　　为了让剑妖刀魔那套霸道的武功从此消失，齐广风让红叶在武林大会结束后跟着他和凌素心隐居南海，了却余生再也不回中原。红叶没有答应，她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拔剑断去自己的右臂，然后轻轻地笑着说：“这样你们可以放心了吧。我要留在中原，照顾织羽最后一年。”
　　商织羽听见红叶的手臂掉在地上的声音，滚烫的血溅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他的心再也要不回来了。
　　反正明年商织羽也是要问斩的，在齐广风的说服和劝导下，剑妖刀魔的仇家放弃了杀商织羽的念头，只是让他当众受鞭打一百下，打过后恩怨一笔勾销。一百鞭已经不算多了，但是红叶还是怕商织羽承受不了，她挣扎着要代商织羽受过。
　　商织羽扯下一片衣衫，摸索着为红叶包扎好断臂，在她耳边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撑得住的。”
　　虽然是那样说了，受刑的时候商织羽还是昏过去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淋了三桶冷水才醒过来。挨完一百鞭，红叶第一个冲上来，用剩下的左手扶住商织羽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让商织羽能够尽量舒服地靠在她身上。
　　红叶温热的胸膛使商织羽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的手只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他的鼻只能嗅到她的气息，他的耳只能听见她的心跳，如果他们可以永远这样近的靠在一起该有多好。

　　东厂的曹公公二十年前就听闻剑妖刀魔刀剑合璧天下无敌，他想控制武林中人为朝廷效力，得到厉害的武功秘籍是一条捷径。偶然查到在押死囚商织羽的生母就是剑妖凌飞霜，曹公公于是利用东厂的权利想把商织羽押到京城秘密逼问武功秘籍。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让武林中人抢先一步，商织羽被带上了桐山。五品带刀侍卫周德厚利用特殊的身份从中斡旋，面对身怀绝艺的江湖中人朝廷终于让步，答应一个月后武林公审结束再派人去桐山收押商织羽。
　　曹公公认为不应让那些江湖草莽如此嚣张，决定亲自收押商织羽，在武林大会那日点齐一万兵马带着所有锦衣卫高手上桐山，当着各路豪杰的面显示一下朝廷的威风。
　　武林大会当天，曹公公布置好人马将桐山团团围住，然后带着百名锦衣卫大摇大摆地来到会场。周德厚看出曹公公此番带来的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怀疑曹公公别有用心，但是自己身在公门理应为朝廷效力，他不便出面阻拦，权衡之下只有悄悄通知师傅，小心防范。
　　齐广风怀疑曹公公千方百计想带走商织羽是为了剑妖刀魔的武功秘籍，东厂这些年一直在收买江湖势力，做得却是伤天害理残杀忠良的事情。齐广风身为侠者早就不想坐视不理。商织羽就算是收押也应交由周德厚，他才放心，万不能落在曹公公这等奸佞小人手上，成了他们为非作歹的工具。
　　曹公公开口要人，齐广风不敢当面回绝，只婉言道商织羽刚受了刑罚伤势严重不便行动，出于侠者仁义应该让商织羽在桐山养伤三五日，再由周德厚收押交给朝廷。
　　曹公公老奸巨猾，怎会听不出齐广风话里不信任的意思，看来今日不展示一下手段，那些狂妄的武林中人是绝对不会低头，乖乖听话把人交给他带走。于是曹公公不温不火地道：“久仰齐掌门武功高绝，堪称泰斗。事逢武林盛会，不知齐掌门可否请出几位英雄，指点一下下官身边的几个侍卫？也好让他们增长见识。”
　　在场众人都听得出曹公公有挑衅的意味，齐广风也明白曹公公是有意要借机为朝廷树立威信，但是以齐广风武林盟主的身份又有曹公公的话架着，他不便亲自出手。他匆匆瞟了一眼曹公公带来的那些锦衣卫，当中确实有不少高手。正犹豫着请谁出场更为妥当之时，白云鹤主动站了出来。
　　“在下剑啸山庄庄主白云鹤，在众位英雄面前耍套剑法献献丑。”
　　白云鹤肯出面，齐广风微笑点头，放下心来。
　　曹公公知道白云鹤剑术一绝，他也不示弱，回首叫出一位老者：“欧阳先生，请您下场陪白庄主活动一下筋骨。”
　　锦衣卫中走出一名与齐广风年纪相当的老者，年轻一辈无人识得，年长的脸上都变了颜色。原来曹公公口中的欧阳先生，就是三十年前突然失踪的剑魔欧阳霈。没想到杀人如麻孤傲不逊的剑魔竟然投靠了东厂。
　　欧阳霈剑术诡谲，两人相斗白云鹤渐入下风，如果白云鹤不出绝招，今日必败无疑。白云鹤倘若败了不仅自己丢面子，更会让曹公公看不起现在的武林中人。所以他不能败。
　　秋风瑟瑟，寒气袭人，白云鹤却汗湿重衣。他看见欧阳霈好像在冷笑。
　　突然欧阳霈剑峰一转，剑身寒芒暴涨。
　　出剑！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落叶飘飞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当者披靡，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势无生理！
　　白云鹤脸色微变，电光石火间，胸前已中一剑。招式很快，白云鹤险险避过要害，只划破一层肌肤。忽然间，他灵光一现，不及多想，凝聚全身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欧阳霈的手腕。
　　万千剑影霎那归于无形。
　　欧阳霈长剑坠地，手腕血流如注，面如死灰。
　　“欧阳前辈，承让了。”白云鹤黑衣飘然，胸前的剑伤除了他自己和欧阳霈心知肚明，旁人根本察觉不到。
　　“绝招为人所破，欧阳霈无面目再战。”欧阳霈没想到多年不在江湖走动，竟然能被一个后辈轻易破去绝招，他一向心高气傲，这次失败很受打击。看来自己是老了，不中用了，欧阳霈心灰意冷不再言语转身退入人群。
　　曹公公面上无光，原想让剑魔出来替他威风一把，没想到那把老骨头如此不中用。只好搬出杀手锏，派出东厂顶尖高手阴阳斩。
　　曹公公假惺惺地介绍道：“这两位是来自扶桑的武士，现为朝廷效力。他二人使一对阴阳斩，从来不单独出手，白庄主剑术超群，不妨与他二人切磋一下。”
　　那两个扶桑武士五短身材，相貌平常，群雄根本没放在眼中。按道理白云鹤刚战完一场有伤在身，又以一敌二似乎有点吃亏，但是白云鹤没有推辞。
　　一交手才发现那两个扶桑武士刀法诡异，招式狠毒，一阴一阳，相互配合，竟与剑妖刀魔的刀剑合璧有同曲异功之处。百招之内，白云鹤的长剑竟然被挑飞。两个扶桑武士桀桀怪笑。
　　曹公公奚落道：“白庄主也是武林高手，可是人外有人，胜败乃兵家常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论单打独斗那两个扶桑武士怎是白云鹤的对手？不就是仗着两个人配合，攻守兼备前后出击才战了上风。有几个血气方刚的侠士看不过去，联手向扶桑武士挑战。
　　阴阳斩来者不拒，狂性大发，不知是那两个扶桑武士在控制兵器还是兵器本身的魔性控制了人的心神，两人的招式越来越狠毒，上来挑战的侠士都大败而归，非死即伤。
　　齐广风不愿再见伤亡流血，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决定要下场会会阴阳斩。
　　齐广风与阴阳斩从屋里打到屋外，从日落战到将近天明，阴阳斩竟然怪招迭出，丝毫不落下风。齐广风压力沉重，又因为年事已高经过一夜的激战体力渐渐不支，极怒攻心到最后喷出一口鲜血竟然也败下阵来。
　　这时曹公公阴笑着站出来道：“偌大的中原武林竟找不出一个人能胜过我的手下，山下也被我官兵团团围住，你们还不乖乖地听从东厂的号令？将商织羽交给我带走！”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众人，又讥讽道，“原来听说剑妖刀魔的刀剑合璧如何厉害，现在好像也没了传人，真是可惜可惜啊，要不然倒是可以与扶桑阴阳斩一较高下。”

　　凌素心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了，抽刀跃入场中，大喝一声：“谁说剑妖刀魔没有传人？今日我就要与阴阳斩一较高低。”大家虽然知道她一个人根本没有胜算，还是为她的英勇行为感动，不少人真诚地为她喝彩。
　　红叶本来与商织羽相互搀扶着倚在角落休息，看见凌素心不顾自身安危挑战阴阳斩，便也要过去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商织羽知道刀法需左手，剑法则需右手。红叶断了右臂，勉强用左手使剑也无法刀剑合璧，反而会送了性命。
　　于是商织羽微笑着对红叶说：“让我去。请你当我的眼睛。”他抽出红叶的宝剑，挣脱她的手臂走入场中，来到凌素心身旁，轻声对她说：“素心姐姐，织羽快六年没有拿剑了，但招式还没忘记，你当我是红叶就可以了。”
　　商织羽挺身而立，长剑斜悬，青布粗衣仍带着斑斑血迹，黑发飘扬，苍白的脸色却显得洁净清明，那样俊逸自信的神采，散发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旁人却看不出他一处破绽。原来商织羽竟是世所罕有的高手。
　　大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孤注一掷在商织羽和凌素心身上。先人诗句有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的情景便是如此悲凉吧。
　　凌素心抬头望向清凉的天空，只见半空烟霞渲染，华彩狂翻，云涛激合，万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势铺张挣动。一时气象之壮，无以复加。她忽觉心摄神服，杂念一扫而空。片刻之间，天宫动荡。仿佛丹成炉毁，真火扑卷金水流泻，豁然一物横空出世光华万丈，万众臣服……长空铄目，她不由微微眯眼，商织羽却在此时淡然浅笑隐现佛光。
　　像小的时候练剑那样，红叶用简短的暗语提示商织羽出招的方位力度，配合凌素心的招式，二人刀剑合璧与扶桑阴阳斩战在一起。
　　凌素心气灌刀锋，银芒碎日，身形猛地腾起，刹那间日影惨黯，大风飞扬，无边落木萧萧直下。
　　商织羽剑身平开，明灿融和，斜斜切入，剑中郁发之气微微一敛，却随即大涨。
　　阴阳斩调整了阵形，阳斩急攻封杀凌素心的刀，阴斩却闪转腾挪寻找商织羽的薄弱环节。
　　众人本以为方才商织羽一剑气势已届颠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霎时间他身边一丈之内, 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萧萧秋意翻滚直来，碎心噬骨。
　　阴阳斩在商织羽和凌素心二人的攻势之下似乎只能勉力支撑，以最为明快激昂的招式相抗，冲破那霸道强劲又带着无比压抑悲怆之气的刀光剑影。
　　但是商织羽剑势强绝，一波未灭，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强过一式。因为商织羽明白自己鞭伤未愈，体力有限，最多支持百招，百招一过如还不能取胜，就只有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以命换命。
　　激战百招，阴阳斩似乎已经摸透了一些规律，仍然没有落败。商织羽却感觉得出后背的衣衫已被鞭伤绽出的血水湿透，痛楚开始麻痹神经，头一阵阵眩晕，动作也慢了下来。他心中凄然：看来不能和红叶一起离开桐山了，原本还以为能与她开开心心过最后一年的。
　　商织羽想到这里只觉胸口激荡，越来越是悲苦心丧，魂销魄碎，万物皆成死灰。忽听凌素心一声清啸，刀光乍散，竟先他一步使出同归于尽的招式，挥刀平出，空门大开，全无花巧，只不过舍了自身防守全力以赴，来势奇急，对方决然无法相避。
　　当阴斩武士的刀穿过凌素心的身体时，阴斩武士的头也应声而落。赤红的血箭冲天而起，霎时遮没天光。
　　此时商织羽也使出同归于尽这招，然后他感觉有利器划破肌肤钻进胸膛滞涩喑哑。
　　红叶只见商织羽寂然一笑，扬手长剑挽起，带出一串血花，如初冬骤雪天地纷扬，仿佛万劫有尽，大荒茫茫，无限孤绝寂灭的红雪。阳斩武士的身体在这片红雪中如枯木一般断做两节。
　　商织羽失血过多昏倒在地上。他只隐约记得凌素心断气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刀魔的刀也是可以救人的。”

　　江湖传闻，桐山武林大会时，剑妖刀魔的传人改恶从善，力战扶桑阴阳斩，牺牲自身性命挽救了中原武林免遭东厂荼毒。他们与中原武林的恩怨自此了结。
　　之后五品带刀侍卫桐山弟子周德厚，送了一具无头尸去官府，说死囚商织羽已于桐山那场混战中身亡，身首异处，不用等一年后再问斩了。接着他辞官，以桐山弟子的身份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有求必应，成就一代侠名。
　　听说在幽静的山林中隐居着一对世外高人。女子没有右臂却能以气驭剑，武学修为登峰造极；男子目不能视，但弹得一手好琴，能听他一首仙曲可延寿十年，他的眼睛看不见今生，却能看透前尘，料知来世。
　　慧觉没有去度碧血，他说今世是悟不了道了。其实他早就悟道了。碧血曾经托梦给他，求他不要度化，他说他的心中已经燃起了三生三世也无法熄灭的爱火，甘愿身陷红尘，成不了佛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