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二十四章 未逢高处不知寒 ...
-
宫中传出慕容炤治丧荣抚的第二天,许永义终于做好了必要的准备,打起精神换上正装素服,前往莱国公府登门吊唁。
公府前厅此刻已是灵堂,白烛素果供于上位,入门后一排皂色跪袱,供来客行礼进纸。
虽然已是停灵的第四日,过府吊丧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时常还要在外间灵棚排班等候,等着堂内退出来一批再进入一批。
许永义在庭院中冒雪整肃衣冠,然后穿过白幡层层的灵堂入口。淡淡的烛烟之气扑面而来,许永义接过门边童子递来的三炷细香,平持在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高举额前三点首,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在灵案前的香炉上。
立于灵位旁的慕容毅面无表情,待许永义如同其他吊唁者一样,微微躬身还礼。
祭拜已毕,许永义又停在牌位前静静地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走过慕容毅跟前,许永义拱了拱手,轻声道:“慕容将军与我一同征战多年,也有袍泽之谊,今他不幸仙逝实在惋惜!请大人节哀!”
慕容毅眸色淡淡,亦低声回道:“多谢大将军,也请大将军保重!”
许永义这几日心情不佳,此时也不愿久待,又向灵位行了一礼,又朝慕容毅拱了拱手,便转身退出灵堂。
刚出灵堂,便瞧见岳振和陈彬携手进来。许永义不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岳振、陈彬虽是开国元老受封国公,可许永义也是霍国公且官位又在他二人之上,两人不好失礼,便也跟他打了招呼。
“今晨,司空府已经接到圣旨。之前的事陛下已有圣裁,褫夺家兄太子太傅之衔,罚俸一年,并诏令闭门思过半年……嗯……此事就此了结。”许永义的语调很是温和,与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很不相像。
“家兄虽说无意,可对岳诚将军之死亦是愧疚,还请沛国公见谅!在下今日代家兄向沛国公赔礼。”许永义躬身一礼后视线缓缓抬起,落在岳振的脸庞之上,定定看了许久,“从此之后,请沛国公莫要再提此事……”
听许永义如此坦诚,岳振不免面色僵硬心中竟然也有些惆怅,面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抹愧意,稍稍低了头道:“大将军不必如此。前日在殿上末将也有失礼之处,也请大将军不要怪罪!今后末将与大将军、司空还要同殿为臣,何必非得心存执念呢?”
许永义轻轻点了点头,浅笑道:“如此甚好……那在下告辞了。”语罢,朝岳振二人拱了拱手,转身疾步向大门走去。
自去莱国公府吊祭回来后,东宫便放出话来,说太子殿下近日谢绝外客。此刻,东宫里面甚是寂静。
宫城前殿的高楼上,李元徵扶栏独立,眺望远方。穿檐而过的寒风灌满袍袖,吹得他面色青白,周边随侍人等却无人敢劝。袁沣站在李元徵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前。
楚嫣带着两个侍女自楼下拾阶而上,袁沣看见立即躬身施礼,然后退到一旁。楚嫣陪在李元徵后方小站了一会儿,上前劝慰道:“殿下,冬日风寒,此处不宜久站,请殿下早些回英华殿吧,身体要紧。”
李元徵似乎完全没有听她说话,手掌紧紧按在白玉的石栏上,低声问道:“嫣儿,你知道孤为何会站在这里吗?”
楚嫣被问得一怔,但还是认真答道:“臣妾不知。但为了殿下的身体,还是请殿下先回英华殿吧!”
“孤向父皇举荐的两名学士全部被派了外任,在天策军中新近提拔的几名偏将也全被调往蓝田大营还各升了一级……”
楚嫣又是无措,更不知所以,想了许久方道:“殿下,这是父皇对您的器重啊!殿下难道不高兴?”
李元徵突然之间用力在石栏上拍了一掌,冷笑道:“父皇是在告诉孤,也告诉天下人,他才是大秦江山的主人,这朝堂还是他做主。让孤不要失了做儿子和臣子的本分,也让朝臣们不要失了为臣的本分,天下还不是东宫的……”呆呆地看了楚嫣一阵,李元徵眼圈略泛红,问道:“嫣儿……你觉得孤是一个好儿子吗?”
楚嫣柔声道:“臣妾知道,殿下一直都是仁孝之人。”
李元徵扭头又看向远处的殿宇,仰首想要看得更远。禁苑深深,金阶孤寒。鳞次栉比的宫檐层层向外延展,空中日影已行过中天,渐近西方。
楚嫣此时并不知道朝廷的局势如何,但看李元徵此刻的心情怅然,以楚嫣对自己丈夫的了解,他应该也倍感失落。
“天家父子总归不似寻常百姓家其乐融融,君臣之礼永远高于父子情谊……”李元徵清瘦了许多的面庞上罩着一层愁云,失笑道:“不过短短数年,孤羽翼渐丰,朝臣难免会趋炎附势,父皇怎么会不疑心呢?”
“可你毕竟是陛下的儿子。”楚嫣身为妻子,忧心忡忡地皱着双眉,劝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亲情更能打动人心的吗?父皇纵然疑心,可父子情谊不会改变,只要我们恪守本分,谁又能怎样?”
父子情谊,天家有真正的情谊吗?在江山社稷面前,想以亲情打动人心,这真的能吗?李元徵眼底茫然,并没有丝毫的把握。
“父皇是皇帝,是大秦之主,他的心太大了,大到不仅要装下夫妻情谊、父子亲情,还要装下江山万民……”李元徵转身握住了楚嫣的手,正色道:“有朝一日,孤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孤也会高处不胜寒……可孤希望,自己心中还容得下亲人!”
黄昏临近,风势随同渐浓的暮色一起转大,廊檐下的冰柱被吹得咔咔作响。楚嫣在李元徵期盼的目光中用力回握了一下他微冷的手掌,牵着他的手穿过风走向英华殿。
腊月的冷风啸厉激荡了半宿,在天明后方渐转舒缓,却不肯完全停止。卷地而过的北风哀婉低沉,云层厚重,光线依然是灰蒙蒙一片。清晨时分,武皇帝的车驾却悄悄驶出宫门,碾轧过空荡荡的长安街头,来到了临江王府的大门外。
武皇帝这回是微服出宫的,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所以当皇帝车驾突然到来时,临江王府都猝不及防没有丝毫的准备。秦华赶忙出来叩拜接驾,然后亲自引领他穿过雪泥深深的庭院,来到正堂就座。
待下人端上茶水,秦华便悄悄挥手屏退众人,武皇帝也对身边的蓝廷玉示意,蓝廷玉心领神会也躬身退下。堂上只剩下君臣二人,秦华方才开口道:“今日天气不佳,陛下怎么突然出宫了。臣实在不知陛下莅临,请陛下恕罪!”
武皇帝搁下手里的茶盏,戏谑道:“什么时候你秦华也学会这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了?怎么,朕就不能出来走走吗?你临江王府是龙潭虎穴啊!还是你金屋藏娇了?”
“陛下说哪里的话?臣哪有那个心思?”秦华笑着说。
满朝文武也只有秦华敢跟武皇帝说几句玩笑话,其他朝臣再受信任也没有胆量在皇帝面前如此言语随意。
“得了得了,朕没那个闲工夫管你的闲事。”武皇帝挥挥手,又瞧了一眼秦华的脸庞,低声道:“朕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思。慕容炤死了,武靖军制置使一职空缺,依你看,让谁来接任最合适?”
秦华的神情和语调瞬间安宁了许多,正色道:“不知陛下觉得临淮伯袁曦如何?”
武皇帝听了,摇了摇头道:“不妥。此人虽勇猛善战,可毕竟数年不涉军旅,恐怕不行。”
秦华迟疑片刻,缓缓道:“那齐国公陈彬也可以?”
“陈彬长子死于沙场,次子又娶了南阳侯独女,此女乃是太后弟弟的外孙女。无论太后与太子关系怎样,他们日后都要依靠太子,东宫势力过大于朝政不利。”
武皇帝的意思秦华已经明了了,就是要保持朝政平衡。不能让任何一方势力坐大,让太子、许家、太后等各方势力都相互制衡,最终实现皇权的稳固以及至高无上的控制。
“如此,臣不知该让何人担此重任。”秦华低头,不去看武皇帝的眼睛。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他这次出宫是微服而来,就是为了避开朝臣和后宫的耳目,今天与秦华的话不能有第三人知晓。这样的话除了秦华他对谁也不好说,想着秦华性子直率,必定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谁想到秦华竟也这般谨慎,反倒是让武皇帝不安了。反复思量,武皇帝最后还是问道:“你我兄弟今儿说句实话,太子与许家暗地里的争斗到了今日,朕是否还要继续打压许家?”
“许家,准确的说是许延礼,他是为了扶持许王上位,而太子是为了自保。军中的所有下层将领都是许延礼提拔任用,而几个年轻将领与太子关系密切,可他们还成不了气候。目前来看,消除许延礼在军中的影响才是上选。至于太子……太子素来以仁孝著称,只需适当告诫即可。”秦华答了两句,突然又停顿了下来,换了肯定的语调说道:“皇兄,臣弟觉得吧,太子是您一手培养的,是您的儿子,其他人不过是臣子,这儿子总比臣子亲近些吧!”
武皇帝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笑着对秦华道:“这满朝文武唯有三弟你才是全心全意对待朕的人,也只有你敢跟朕说这些话。”
类似的话武皇帝以前已经说过许多次,秦华每次听到都很是受用,但都是笑着谦辞。两人又聊了几句,武皇帝便起身回宫。从临江王府出来,候在外面的蓝廷玉在扶武皇帝上马车的时候暗自瞅了一眼,只见武皇帝脸上连日来的愁绪一扫而空。
十二月二十七,连绵数日之久的风雪突然在头一天的夜里停了下来,次日竟是碧空如洗。
天蒙蒙亮,莱国公府外已经陆续来了不少送殡的朝臣们。他们都提早起身,仔仔细细地穿戴好在辰正前陆续赶到莱国公府门外静候,为慕容炤送行。送灵的车队驶过街头,穿过城楼,将十里长亭渐渐抛在后方,一路伴着寒鸦悲鸣,蜿蜒而出。
随着这送殡队伍消失不见的还有岳振与许延礼之间的争论,这场震动朝野的争论也终于在新春到来前最持久的一场风雪之后,正式在大秦朝堂结束。
十二月三十是各家各户守岁的日子。这一年来朝廷对外征战,百姓军士疲惫,最近一个月朝堂上又乌云密布的,难得时过境迁,武皇帝便想趁这个机会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于是下旨在麟德殿设宴,召朝臣亲贵、诸王、驸马入朝守岁。
这一夜,长安城好似无忧无虑,一片太平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