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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解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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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青石碑,掩在暗紫色的花丛里,三个煌煌的名字,早已是史书上司空见惯的一页。我转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一方质地相同的青石碑,只是尚未刻上名字。
费爱莲道:“不远处那块是我的。”他口中说着死后之事,语声里却并没有多少凄凉哀婉。
我回过头来,他面上肌肉不见丝毫抽动,一滴泪水却正缓缓滑出眼角。
四方一样的青石碑,前三方刻了奢帝三子的姓名。那第四方?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是谁,若非至亲,怎么会有这样平静却深彻的悲恸?他应该是奢帝幼子,四皇子萧箦,战乱中唯一幸存的皇室血脉。
“四皇子。”
萧箦微微颌首:“今日之费爱莲,正是昔日之萧箦,萧芒是我大哥,言眺是我小妹。”
他顿了一顿,道:“不,萧疏离。”
我想起那天我掌风劈处她骨骼一片碎裂之声,口中喷出的鲜血瞬间染红我抓着她衣领的整条手臂,不禁倒退一步:“萧疏离是我杀的,你尽可为她报仇。”
萧箦抬头看向蓝天深处的朵朵白云,语声中既无杀意也无悲戚之意,如早已洞悉一切地温和淡然:“我的妹妹杀了你的妹妹,你杀了我妹妹报仇,我自然也可以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只是不知谁又来杀我报仇?杀来杀去,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默然,怨冤相报何时了,这本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可又有谁能做到眼看亲人死去而无动于衷?
萧箦又道:“这些年来,我虽隐姓埋名于此,可这世上的事,我也大抵知道。我这小妹,虽是萧家骨肉,却从来长于宫外,听说自小乖张暴戾,也无人管教于她。”
我心道:“恐怕这世上唯一能管教她、令她服气的,只有萧芒了。”
萧箦道:“后来她变本加厉,甚至歹毒异常,恐怕是知晓自己身世之故。”
我点一点头。
萧箦接道:“那日,她不知如何寻到这爱莲山庄,与我相认,我正要劝她改过向善,她却说要将江山送给我,重建萧氏王朝。”
不错,我早已知道,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圈套,她与我结拜完全是虚情假意,别有居心。她要打的还是她萧家的江山,我不过是被她牵线的傀儡,只是为了替她持有金弦弓,不让诅咒灵验而已。
但后来为何又会如此?她为何会如此丧心病狂杀死睿琛,又为何甘心被我一掌打死?她那时的神情,早已不想再活着。
萧箦平静地道:“只因我拒绝了她。”
难道这世上会有人拒绝快到手的江山?
萧箦翻起左手衣袖,露出手掌,手掌上小指已断,只剩四指:“我心早归我佛,虽不剃度,不着袈裟,早已与尘世绝缘。她再三相逼,我只有断指明志。”
原来如此,难怪她那时如此绝望,如此伤心,才会在风雪之中,坐在一张冰冷石凳之上,生吃一条不知有毒还是无毒的河豚鱼。她那时,早已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了罢。
我再度打量萧箦,他年不过弱冠,身穿轻丝柔袍,金线滚边,莲花冠束着一头乌发,神情虽然温和,终究带着优雅贵气,怎样看都是公子王孙,无论如何不像出家人。
萧箦微微一笑:“她虽绝望,但临走之前,不但告诉了我她囚禁二郎眺的所在,还给了我一枚天怒地怨两界针,更将她的狸奴托付给了我。我当时很是欣慰,只道她仍心有慈悲,却不知后来她又为何要杀害你妹妹。”
他脸色随即阴暗。
我已经明白她为何要杀害妹妹,但这一切我都无法开口解释,只是道:“如今她业已替我妹妹偿命,我……我不再恨她了。”
萧箦温和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释然,但不再追问。一时间我与他都不再说话,四周只有风吹动草尖的簌簌之声。我想着死去的人和依旧活着的人,不禁怅惘如陷迷津。良久,他忽然向墓碑后看了一眼,正色道:“萧疏离终是自作自受。但有一个人,你却错怪她了。”
那个真正的言眺?不,言帗?
萧箦叹道:“不错,言家二娘言帗。我小妹的计谋,由始至终,她都一无所知,她从来也没有欺骗过你,她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发自真心。”
我想说我早已知晓,可是仿佛有千钧重物猛然压住了我的心肺直至喉咙,令我发不出一丝声音,痛苦锥心。我早就应该知道了,剖心明志的刚烈,拨马而去的决绝。二娘帗的刚烈与决绝,我早就知道了。
我一字一顿,撕心裂肺般地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想要说的话:“我早就知道,只有我对不起她,绝没有她对不起我。”
萧箦目光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淡淡微笑道:“这句话,你还是亲自告诉她的好。”
我不敢相信,顺着他的目光扭头望去,墓碑后转出一个人影,衣袂轻扬,发丝拂动,如同刚从白色石岩的壁画上走下,她抬眼向我看来,眉梢如发簪尖细的簪尖,直刺入我心里。
崔照调着漆,费爱莲身上攀膊儿束起衣袖,向他笑道:“重明,我看颜色要再淡些才好。”
他将梯子靠住新修的亭子,一手接过漆桶,一手持着猪鬃刷,忽然向我道:“三郎,烦你为我扶着梯子,免得倒了。”
我不由得一怔,言帗在我身边一声嗤笑,道:“一个绝世的高手,上个一丈高的亭子竟还要人扶着梯子!”
费爱莲笑道:“哪有绝世高手?眼下只有木工与漆匠。”他向我眨一眨眼,道:“可惜三郎晚来了几日,不曾见到我锯木头修亭子的功夫,那才称得上是绝世。”
我不禁哑然失笑,走上前去为他扶住了梯子,心里却想起了萧芒。
墨家擅木工与机关,传说萧芒虽贵为皇太子,也擅长修门造窗。萧箦心入佛门,却在学做木工,恐怕也有追思兄长之意罢?
眼前的萧箦已是如此气度与风采,那萧芒当年呢?
费爱莲一边刷漆,一边随口道:“那日积艳山脚一战,南剑之盟全军覆没,连双翼虎卫缙的一万骑兵也一起葬送,只卫缙逃出生天。郭随却也被赵储芫手下的谢无常割下了首级,而郦胜道咽喉中了一支金棱箭,也是当场毙命。”
我想起了李十七,郦胜道所中的这一箭必是他竭尽全力不顾生死所射出的,不禁心中一痛。悲痛之中,却也夹杂自豪,即便再平凡,我南剑之盟在战场上奋勇杀寇的每一个人都是国之勇士,英灵不灭。
言帗道:“可惜了李十七,可惜了每一位葬身疆场的将士。”
费爱莲却摇头道:“众生皆难逃一死,不过早死晚死。这世上其实从无‘可惜’二字。”
这句话我却不敢苟同。有的人即便多活一天,世上也会有人多受其照拂一天,有的人早一天死,却有人因此早一天得解脱。
但我低头不语,只是在心里明白自己终不会信奉佛家。从积艳山万骨成枯的战场到众生皆苦的赵塘村再到寂静之中皆生机的落霞先生处,正是由于我从死中挣脱重生,所以我不会再信奉这死气沉沉的佛家论调。抬起头时,见言帗正看着我,眼神相对间已知晓她也作如是想,不禁与她相视一笑。
崔照叹息道:“看来郦胜道注定死于箭下,他侥幸逃过了第一次,仍是没能逃脱第二次。”
他转过头,向着言帗道:“二娘当日被敌人软兵器勒昏过去,幸而未死,当真是侥幸中的侥幸!”
言帗点头道:“当日我欲杀郭随,却被贺御风拦住,与他缠斗百招之外,终于一剑刺中他胸口,重创了他,却随后被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刺客偷袭,他的兵器似乎只是一条软索,但招数甚为古怪,绝非中原路数,我本已力竭,又乍逢陌生武功,这才落败的。多亏了木桌大和尚相救才捡回一命。”她说罢白了我一眼,道:“你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竟然不辨生死,我险些被你活埋。”
我羞惭无比。当日见到言帗的“尸身”时,一时神志大乱,虽然抱了她许久,但竟丝毫未想到她有可能只是闭气过去,并不曾真的死去。我讷讷道:“五妹,我……当真对不住……”
崔照看看我,又看向言帗,笑道:“二娘,我林贤弟这是关心则乱,若当日不是你,换成任何一人,我林贤弟必然能看出他还未死。只有你,才能令林贤弟神志混乱,天崩地塌般不得思考。”
言帗转头看着我,双眼明亮,我一时心潮撼动,忽然想起我那难以启齿的怪癖似是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