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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根车的车轮隆隆地从建康城中的御道上驶过,刘英媚蹙着笼烟似的眉,透过车帘的缝隙,望着外头的繁华世界。

      朱雀河的埠头上,布衣布裙的姑娘媳妇们“吭哧吭哧”浣洗着衣物,时不时发出“喈喈咯咯”的轻笑,流水绿得清澈,伴着那些轻笑声,潺潺的充满普通世间的温存感。刘英媚一时有些恍惚,蹙着的眉头微微松开,却又在旋即看见了朱雀航灯柱上悬挂着的一串串滴血的人头时,重新紧紧地锁住了。

      金根车碾过御道上的青石,大约因为御道的人多,车速慢了下来。她的御夫趾高气扬惯了,在大声呵斥挡道的人:“眼睛瞎掉了?没看到这是皇家的车?喏,新蔡大长公主的仪仗,仪节视同大王——信不信我一顿鞭子抽死你?”

      刘英媚只觉得御夫粗鲁聒噪,可是她自己也慵懒得很,连阻止的话都不想说,闭上眼睛,任凭金根车在御道慢慢地摇着。

      外面被斥的人,只知道她的金尊玉贵,高不可攀,一肚子的不甘和委屈只能在御夫的鞭子下尽数咽下了。可是何人知道她也不过是表面上光鲜,实际上也跟浸在苦水里一样?

      没有人知道!刘英媚愤懑地想。

      御道上人稀少了,巍峨的台城城墙出现在杨柳的烟色缝隙里。“台城”是百姓口里的俗称,不过即便是大臣或后宫的人,也只是唤它“建康宫”罢了,建康宫从宋国开国以来短短四十年,已经第六次易主。继开国皇帝刘裕之后,刘义符、刘义隆两兄弟轮番登基,短暂盛世之后,一场南北大战毁掉了一切繁华,父子相残、兄弟屠戮,刘英媚的大兄刘劭杀掉了父亲登上皇位,紧接着三兄刘骏又杀掉了大兄刘劭。他入主建康宫后不久,为着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堂姐爱妃(1)的离世,抑郁寡欢,一并离开人世,把皇位传给了他并不喜欢的嫡长子刘子业。

      算来,刘子业是刘英媚的侄儿,十六岁的少年郎,登上皇位已经半年。大长公主和侄儿的会面,几近于零——新帝性格怪癖,朝臣和宗亲参加的宫廷大宴废止已久。

      还记得多年以前的一场政变,刘英媚的长兄刘劭弑杀他们的父亲刘义隆。一刀下去,死者休矣,然而活着的人却面对四面楚歌:刘劭虽是太子,有一万禁军,然都城建康之外,环围着他的叔叔们、弟弟们,各个掌握兵权、如狼似虎,恰恰抓住弑父这罪恶已极的大把柄,纷纷起兵造反;而建康城内,纵使刘劭以高官厚爵拉拢亲信,到底大家对他失望已透。
      刘劭在兵临城下之时,自己最气怒而无助的时候,将宫中嫔妃公主和叔叔弟弟们的家眷全数赶到门下省,亲自拔剑,一个个砍杀了出气。
      先杀了叔叔家的十二个孩子,血流遍了屋子,及至杀到他弟弟刘骏家人时,当时才五岁的刘子业瞪着一双傻乎乎的眼睛,两只手在血泊里搓洗,突然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坏坏地笑,把一双手上的鲜血涂了同样囚禁在门下省的姑姑刘英媚一裙子。

      刘劭杀得累了,怔怔地看这个孩子傻乎乎的模样。
      旁边的人劝他:刘骏掌控东边从浔阳到广陵一线的主力军队,留着他的孩子,将来兄弟间还有谈判的余地。
      于是刘子业逃过一命。
      女眷没有被杀,同样逃过一劫的刘英媚离开门下省后,干呕着把脏了的裙子丢得远远的。

      哪晓得世事果然是翻覆难定的。刘劭无德,众叛亲离,被杀了十二个儿子的皇叔刘义恭出城迎接义军,平定建康、显戮刘劭之后,便奉刘子业的父亲刘骏为新君。
      刘子业是嫡长子,自然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现在,是天下之主。

      今日刘英媚回京,是因为明儿是太后王宪嫄的生辰,三十六岁,又不是整生日,却巴巴儿地吩咐她这位嫁在京城外的公主回来祝寿。刘英媚心里战战,却不能不允,只想着今日赶到后赶紧地磕了头,住一晚上,明儿寿宴结束再住一晚,便可早早地回去和夫君何迈团圆。

      几年不回建康宫,只觉得宫中春意较外间更浓,各色花树烂漫,宫娥着浅色衣衫在花树间穿梭,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太后的永训宫中更是装饰昳丽,层层鹅黄色的幔帐间传出苍老的念佛声。

      刘英媚记得她这位嫂嫂虽然是太后,但比自己大不多少,不知这老妇般的声音从何而来?她跟着宫娥的步伐到了太后燕居的侧殿,远远见上首一人正坐着念佛,料想便是太后了,赶忙下跪问安。
      太后自然也并不显得老态龙钟,打扮得也算富丽堂皇,但是特有一种干枯憔损,任凭脸上擦了多少铅粉也掩盖不住。她仔细打量着跪地问安的刘英媚,这位是先帝刘骏的十妹,也该二十五六了,像朵绽放在春意盎然的建康宫的花儿,美得令人叹息。
      王宪嫄赞道:“当年人就说十公主是天下绝色,确实当得起这个赞扬。”

      刘英媚惭愧之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女人家爱听夸奖,可是这会儿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刘英媚只能谦辞道:“太后过奖了,美不美的,女人家还是菜籽一样的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纵使是公主,也未能自主。”

      王宪嫄干笑两声,突然对后面说:“咦,法师(刘子业小名)呢?”
      怎么皇帝也在这儿?
      刘英媚微微心惊,眼梢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闪进来,坐在太后身边,然后便觉两道尖锐的目光打量过来。她只能再次顿首,向皇帝刘子业问了安。

      “抬头。”

      刘英媚听到冷冷硬硬的命令,突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旋即又听见太后在轻声地劝:“欸,毕竟是你姑姑……”

      “抬头。”
      还是这样一声。

      刘英媚心道:罢了罢了,他是个少年天子,有少年人狂妄不知礼的缺点,又偏偏是一国之君,再无人管得了他,就失礼自己也只能忍了。于是抬头看了刘子业一眼。
      这是个英俊冷漠的少年郎,一双清澈到颜色寡淡的眼睛,却配着深重的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裹在一身似乎过于宽大的玄色皇帝常服中,领子高高遮着脖子,半边颌骨也隐在领子中,一双手只在袖口露出几根手指。
      他眉毛总是皱着,仿佛总是不高兴,目光很硬,盯着刘英媚就像在盯着一个贼,看得刘英媚背上汗都要出来。
      她只能自己说些家常话打圆场:“不觉陛下都这么大了!君临天下,太后真是洪福。”

      王宪嫄“嗐”了一声,一脸苦涩的笑容:“洪福什么?如果可以选……”话就咽了下去。

      话只半截,却惹人遐想。
      王宪嫄称得上出身显赫:母亲是一位公主,父亲是王氏大族、朝中重臣,丈夫由亲王而帝王。但是不快乐,是出身难以改变的。那对紧锁的娥眉,画得弯弯淡淡——最时兴的模样,苦相却被放大了。

      王宪嫄扭头对皇帝刘子业说:“今日的书读了不曾?”
      刘子业那冷冰冰的目光终于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袍襟说:“读……了。”
      “真的读了?”
      面对母亲不信任的逼问,少年那双阴鸷的眸子越发沉水一般,好半天说:“你爱信不信吧。”

      倒噎了他母亲一口气。

      王宪嫄那双眉梢颤了两下,随即睫毛也颤了两下,说话已经若有哭声,又压抑着:“好的,我自然要问你的帝师——中书舍人戴法兴。”

      刘子业几乎无声地冷哼,半日又说:“阿母只拿他当好人罢!”
      王宪嫄谆谆道:“他怎么不是好人?!他是先帝留给你的顾命大臣,是你的老师,虽然素来管着你,也是为你好。”

      刘子业不耐烦地微微蹙眉,好容易听母亲说完了,他又一声冷哼,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可不是管得太宽了!据说只要送他金珠,想升官掌权无所不允,戴法兴家门口和闹市似的,家里的黄金都堆不下了。”
      王宪嫄无力地驳他:“什么浑话你也信……”
      刘子业突然笑着抬起头:“我怎么不信呢?他时不时就说,要我当心着点,别当营阳王呢。我觉得,他这个卖葛布出身的‘大臣’,想着学谢晦废皇帝了吧?”
      【营阳王:刘宋第二位皇帝刘义符,刘裕之子,登位后被谢晦、傅亮等权臣废黜,后又疑似被这几个权臣暗杀,全家灭门。】

      王宪嫄愣了一愣,又是更加无力的一句:“更是浑话……他是为你好。”

      刘子业起身道:“阿母忙做寿的事吧,我又不懂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我这会儿胸闷,要出去走走。”
      径自就离开了。

      王宪嫄颓然对刘英媚苦笑:“你侄子他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管这么多朝廷大事。他平日还是挺孝顺我的,就是说话倔强些。”

      刘英媚见皇帝这乖戾的样子,已经暗自咋舌,然而此刻也只能安慰太后:“谁说不是呢。陛下长大一些后,太后自然就享福了。”
      又拣当娘的喜欢听的话问:“陛下后来可有皇后的人选了?”
      王宪嫄摇摇头:“不曾有。可惜令婉去世得早,没有福气当上皇后,后来纳的两个妃子,我看不上,他也不喜欢。何况至今也没有生出一个子嗣来,晋封谁做皇后都没道理。”
      于是,继续唉声叹气。

      刘英媚也不敢说话了。
      天家结亲,其实往往都是亲上加亲。太后所说的“令婉”,是刘英媚的大姑子何令婉。
      何家与皇室结亲好几代,何令婉和刘英媚的丈夫何迈同出一个娘胎——都是刘宋高祖的小女儿豫章长公主;而后何令婉嫁入皇家为太子妃,刘英媚则以公主之身嫁到何家。姑嫂俩以前还享受过几年荣华富贵不知愁的日子……
      不过如今,太子妃早逝,何家出一个皇后之想也不必说了。

      至于刚刚皇帝满眼厌恶的戴法兴,倒确实是个穷出身,因受世祖皇帝——刘英媚的哥哥刘骏的信任,曾在东宫做刘子业的老师,后来又受命辅佐这位少年登基的皇帝。
      戴法兴有才干,敢在皇帝面前直言,但市井所传他也确实对贿赂来者不拒,在皇帝看来,未免有沽名钓誉、贪财好物、僭越权柄的嫌疑。

      在永训宫窒息般的氛围里熬到吃了茶点,太后王宪嫄才慵慵道:“恕罪,我这些时光,身子骨总是懒散,下午时分要念一会儿《心经》安定神绪,不能多陪公主了。公主休息的宫院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东宫里令婉曾居住的地方,现在空置着,已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或还有令婉的几件遗念儿,想必你也不会忌讳的。”
      刘英媚忙谢过太后,起身到了永训宫的外头,下午时分,天光尚早,永训宫层层的松柏间植着一些兰花、茉莉之类的香花,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臆中的浊气去掉了一些,于是欣欣然又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突然间胳膊被人一握,顿时感觉吸进去的空气是透凉透凉的。

      吓了一跳,刘英媚觉得愤怒而疑惑:这堂堂的台城宫殿里,有谁那么大胆,敢随便握她长公主的胳膊?
      扭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皇帝刘子业斜眸对她笑着,而后说:“姑姑,你这条石榴裙好漂亮。”

      刘英媚寒从背脊而生。

  • 作者有话要说:  (1)刘骏是否娶堂姐(叔父刘义宣之女)的事不见于当时记载,后来流言纷起,大致是刘义宣造反时放出的,真实性可疑。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辩驳过,认为刘骏在刘义宣造反初是很胆小谨慎的,甚至打算把帝位给刘义宣这位叔叔,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一般认为殷贵妃是殷琰家伎。不过这里暂时取传闻。
    记叙刘骏和刘子业的各种阴私丑闻的事见于《魏书》和《宋史》,但《魏书》是敌手所写,而《宋史》作者沈约的父亲死于刘骏之手,且著述于刘骏弟弟刘彧篡位后,无论是出于私仇还是出于讨好新帝,都不免有不实之处。
    ——————————————————————
    这篇文吧,应该还算是小说,我在历史记载和我的推演之中摇摆,毕竟,全按照沈约的《宋史》去写,感觉很多地方是说不通的,《资治通鉴》里取舍又比较多了,不值得完全征用;有些地方,野史的隐秘诡异又会带来独特的文学感,让人舍不得放弃;再者,真正的历史进程会有它枯燥的一面,高光看起来很炫,但背后漫长的酝酿期是无趣的。
    所以,这篇文,主线索按史册所载去写,我觉得沈约或《魏书》胡扯的地方我就舍弃掉,时间线是不准确的,因为酝酿期太长,写出来不好看;酝酿期的很多人物是舍弃掉的(太没有存在感,但实际很重要),不过估计去不掉的那些人物还是会有些困扰读文的小仙女们,也只好摊手了;有尝试精神分析式的侧写模式,亦即通过有限的史料,分析人物异化行为的原因,不过毕竟我不是专业搞精神分析或犯罪心理分析的,所以未免有不确的地方,恳请指教。
    最后,按《宋书》中“新蔡公主逼离夫族,幽置深宫,诡云薨殒。”出语于太皇太后路氏在刘彧弑君之后下的诏书,这种诏书吧非常多见,一般是新政权建立之后为了表示合法性,由尊贵者公开指责被杀的君王,以使新政获得民意。路太后是刘骏的生母,而且一直对刘彧非常喜欢;路太后在刘彧已经弑君、兵临台城既成事实之后,发表这样的言论,是否有不确的言辞,还真是可商榷呢。所以,本文不打算拉cp,没有骨科,如有些让大家感觉暧昧的成分,也绝不表示作者打算去写两个人的情愫。事关本文的存亡(大家应该懂原因的)。
    最后拜谢读此文的小仙女们。这篇文可能会偏向于《元嘉草草》的那种比较写实、比较文艺范的写法,阅读体验可能不如作者几篇轻松的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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