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自风流》苏白门

7、刃玉

　　林小容挠了挠头，说：“我前些天仔细想了，虽然我能读书算账，但这些本事都普通得很，你手下肯定不缺这样的人。我觉得，我大概有些见识，算是……不同常人吧。也许把这些东西拿到你们这里试试看，能在你做的生意里另辟蹊径也不一定。”

　　一刹那间，岳梦影漆黑的眼睛里流光乍泄，然而想了想，他还是谨慎问道：“不知林姑娘都有些什么主意？可否先说几个来听听？”

　　这提议说出来之前，林小容便早就有了很多设想，于是她不必再想便脱口而出：“就拿这书本来说吧。岳公子，听说你手下有书局？”

　　岳梦影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凌岳山庄手下确实有间书局，但不知林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林小容道：“我这些天看了些文献，就觉得你们这里的印书方式，似乎可以稍微改进一下。”

　　其实林小容说“稍微”，是客气了。
　　这个世界的印刷术，还是比较古老的雕版印刷。所谓雕版印刷，就是在一定厚度的平滑木板上，粘贴上抄写工整的书稿，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划清晰可辨。雕刻工人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在纸上了。但是这种方法存在着明显缺点∶第一，刻版费时费工费料，第二，大批书版存放不便，第三，有错字不容易更正。也因此，这个世界的书籍价格昂贵，销路就不是特别好。

　　林小容查明了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的第一个机会来了。
　　说来也巧，她小的时候看过千千万万的老电影，对于其中一部讲毕升和活字印刷的古老的彩色电影印象特别深刻。
　　活字印刷，是用胶泥做成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毛坯，在一端刻上反体单字，用火烧硬，就成为单个的胶泥活字。为了适应排版的需要，一般常用字都备有几个甚至几十个，以备同一版内重复的时候使用。遇到不常用的冷僻字，如果事前没有准备，可以随制随用。排字的时候，用一块带框的铁板作底托，上面敷一层药剂，然后把需要的胶泥活字拣出来一个个排进框内。排满一框就成为一版，印刷的时候，只要在版型上刷上墨，覆上纸，加一定的压力就行了。这种方法可以大大提高印刷的速度和质量，比雕版印刷要优越得多。
　　有理由相信，这主意一出，书籍的成本必定大大降低，销路就可以拓宽，利润一定是大把大把的滚来。

　　虽然羞耻心让林小容在剽窃毕升发明的时候心里有些惴惴，但为了安身立命，那也顾不得太多了。

　　岳梦影听林小容的叙述，越听眼睛越明亮。等到林小容讲完，他低着头思索片刻，便抬起来，粲然一笑，道：“林姑娘果然好见识，这个主意十分可行，值得一试。不知道林姑娘，可还有什么别的点子？”
　　林小容得意一笑：“点子是肯定有的，不过——”

　　岳梦影笑了笑，也不接话。林小容继续说：“不过，我出的点子，我是不是可以要……那个，分成啊？”

　　林小容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就好像想要偷奶酪的小老鼠，所以岳梦影看着这表情，憋笑憋得相当辛苦。但他还是问：“林姑娘想怎么分成？”

　　“嘿嘿，我所求不多，只要你把比原来多出来的利润部分二八开，我二你八就好，怎么样？”林小容开心的前后晃动着胳膊，“哦对了，还有就是要继续供我在这里白吃白住！”

　　“哈哈——”后面的岳三先大笑出声，连岳一都象征性的抖了一抖他那万年不变的冻脸皮，岳梦影轻轻咳嗽一声，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林小容瞪了那边的三人。有什么好笑！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不过，看到岳梦影的笑脸，忽然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温柔了一下。似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岳梦影开怀大笑的表情呢。
　　算了，牺牲一把娱乐大家，也没什么。

　　好不容易笑声停止，岳梦影又咳嗽了一下，说道，“好，林姑娘放心，咱们就立字据，你二，我八！”
　　林小容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其实林小容这人天生懒散。
　　自从那天岳梦影二话不说，立了字据，说好山庄八，她二，每年底分成之后，她就自觉自己已经不是白吃白住，不必再内疚了，生活一下子又清闲了下来。当后来她知道凌岳山庄的书局生意规模颇大，她那些分成，是做梦也能笑醒的数字的时候，她更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十足的不赖。

　　既然不再是白吃白住，她就决定不再自找麻烦。加上这些天岳梦影亲自到朔州书局驻扎，去研究活字印刷，没空理她，那她就更乐得清闲了。
　　搬个椅子，往院子里一坐，云片糕，龙井茶，一本闲书，一轮春日，一阵微风，神仙呼？神仙哉！

　　这一日，她正悠然自得的侧卧在躺椅上，品茶看书。这一本《江湖逸闻志》实在有趣，活生生一本武林野史兼小说，实在太对她这个武侠爱好者的口味。看得累了，她闭眼稍微休息，忽听到小丫头清雪在门口叫了一声：“夫人！奴婢见过夫人！”

　　林小容连忙睁开眼，就见到岳夫人正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山庄的总管事，清雪正给他们行礼。她连忙站起来，也行礼道：“想容见过夫人！”
　　岳夫人走过来扶起她道，“不是说了叫我岳姨就好了吗？想容不必见外！”

　　林小容便从善如流道：“岳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岳夫人搀着林小容的手说：“想容既然要在咱们山庄长住，手边却没有自己的长随，这几日岳管事刚得了些新训的人手，我看着倒也合用，这不，人带来了，想容你选一个吧！”
　　说着她击了一下掌，一群人从院墙外面涌入，正是八九个男孩子走了进来。

　　林小容看着这些半大孩子，心中实在无语。那时候知道清雪才十三岁，她就已经颇为无奈。有一个童工也就够了，难道现在还要再来一个？于是她想要推辞：“岳姨，我已经有清雪了，而且——”这里真的很闲。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岳夫人打断：“清雪这丫头只是服侍你的贴身丫头，山庄里事务驳杂，还是再要一个跑腿的长随才好。想容，你便挑一个吧。”

　　林小容不知再如何拒绝，只好妥协。于是她认真低头看了看跪在面前的这些个男孩子。果然一个个看起来都是十四五岁模样。……个个都是童工。她暗自叹气。

　　视线一一扫过这些孩子，忽然——咦？这孩子——
　　“你，能不能抬起头给我看看？”

　　岳管事顺着林小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小玉，抬头！”

　　小玉？小于？小鱼？小义？小一？林小容没听清是哪一个。

　　被点名的那孩子抬头，林小容仔细一看——果然！这明明是个视觉系美少年，怎么也沦落为仆人？真是可惜！

　　视线一对上，林小容忽然觉得——不止美，这少年，还有一双十分特别的眼睛。
　　看人先看眼睛是她的习惯。她只觉得这孩子的眼睛，黑暗无边，却暗藏光亮，好像是矛盾的综合体。那感觉就像——明明是被遗弃了，却又终不能死心；想要抓住什么，又不敢伸手——

　　于是林小容在一秒之内下了一个决定。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小人今年十五岁，名字还需主子赐予。”
　　岳管事插话道：“林姑娘，咱们山庄的贴身随从都是由主人赐名的。”
　　林小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对着地上跪着的少年问道：“你愿意跟我吗？”

　　那少年静静的看了林小容一会儿，乌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些什么，然后抱拳坚定的道：“听凭姑娘吩咐！”

　　很好。林小容暗自点头。“既然如此，你今后就跟着我，名字，就叫刃玉吧，刀刃的刃，玉石的玉。”

　　刃玉这名字，是林小容在一本挺喜欢的穿越小说里面看来的，一个有点可悲的男配角的角色。她一直觉得这名字很好，是应该配那些华丽丽的美少年的。而且，当她看着眼前这孩子美丽的眼睛，就忽的想起了一种黑色的玉石。那是黑曜石，是一种打磨之后非常锋利，可以用来作刀刃的玉。

　　于是刃玉从此就留在了凝香院里。
　　林小容自己很闲，通常也没什么事情好派给他。但她却渐渐发现那孩子非常安静，也非常乖巧，即使她不指使他做点什么，他也会默默的劳作。不然就总是默默的站着，或者默默的练武。

　　对于刃玉会武功这件事，林小容倒不觉得惊讶。虽然刃玉的年纪，在她看来，实在是未成年没错，但毕竟是山庄训练出来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会。而自从她凑巧发现刃玉还能识字之后，又准了他进书房念书，好让他多一件事情可做。

　　不过，虽然听话又沉默，但林小容发现他其实戒心十足。他会在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的观察她，那视线让她觉得是一种掂量——可信？不可信？
　　她不知怎么的，就对刃玉这孩子非常有爱。于是便努力释放出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和温暖，努力的软化这块有些冷硬的玉石。
　　所以凝香园在一段时间里，总是频繁的出现一下对话（或者说是独白？）：

　　——刃玉呀，你喜欢吃云片糕嘛？
　　——还是你不喜欢吃甜的？那我叫清雪弄点葱油饼？
　　——刃玉呀，你喜欢看江湖志？我也喜欢哪，还有几本在我床头放着，你可以自己去拿。
　　——刃玉呀，有不认识的字吗？姐姐教你呀。
　　——刃玉呀，下雨就别练功了吧？赶紧回屋，着凉了不好。
　　——刃玉呀，我觉得你好象长高了些？
　　……

　　后来的后来，林小容知道了一个关于刃玉小朋友的大秘密。

　　在努力软化刃玉小朋友的计划实施头半个月里的某一天，岳管事私下闲聊时有意无意向她提到，关于刃玉的身世。

　　——这孩子，被用了宫刑。
　　——宫刑？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用在司马迁身上的那种，让人成了太监的那种！

　　——还有救没有？
　　——干干净净哪……

　　林小容咬牙。
　　——为什么？
　　——家里犯事呗，还能是什么。这孩子可怜哪，先是被家人卖了，结果那家人也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白白的赔了孩子；后来家族覆灭，又跟着遭了刑……

　　——这么苦大仇深，身世复杂，也能进凌岳山庄？
　　——仇恨无处可报，家人死的干净，能活下去的，咱们还是要让他活。

　　仇无处可报是什么意思？林小容眯眼，无非是，仇人死了，或者仇人太强？她没有再问。

　　——我原也没想到姑娘你偏巧挑了他去，不过，这也许就是缘分……

　　是缘分啊，林小容点头。于是更下定决心，继续刃玉小朋友的软化计划。

　　……

　　后来的后来的某一日下午，天上晴空万里，小风呼呼的吹着，院子里柳条迎风招展。林小容嘴里叼着根小草，惬意的躺在院子里，双手交叉脑后，仰头看天。
　　刃玉就在她背后不远处努力练武，清雪则搬了小凳坐在她身边，端了盘云片糕细细的啃。

　　林小容一时兴起，忽然问道：“刃玉，你天天练武，不知道你的武功到底如何？”
　　“禀姑娘，还过得去。”刃玉低头道。
　　“还过得去，那是什么概念？你比岳三差多少？”
　　刃玉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属下再苦练三年，应可赶上。”
　　“啊，刃玉宝贝儿，你真牛！”林小容立刻赞叹道。
　　刃玉低着头不语，只耳朵微微泛红。

　　林小容看着他渐渐红起来的脸，微微一笑。如今他终于慢慢去掉了对她的戒心，能够放松的和她说几句话。虽然对于别人，他还是那冷冷的样子。不过，已经很好。

　　她继续躺下吹着风，仰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心里有些感慨。
　　白云苍狗，亘古不变，而千千万万的人生故事，都在这阵阵风中，淡淡消散。

　　“刃玉呀——”
　　林小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刃玉一定又停下了动作默默的看着她，等她的吩咐。
　　“——你看那朵云，”林小容抬起胳膊指着天，身后的两位小朋友都自然而然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像不像一个鸡腿儿？”

作者有话说

　　我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