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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折枪9【团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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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又苦又累又糟烂的日子,一群人泥里土里汽油桶里钻的没个人样。
龙文章和虞啸卿到真真是抱了团,必要时一搭一唱毫无默契的双簧戏唱的那叫一个热闹。南天门上的日军这几天炮响的也密起来,就好像没着没落的凭空有了末日的预感似的。
小日本向来不嫌弃麻烦,一定要打一炮换一个地方,天知到什么时候那炮弹就会不偏不倚落到自己头上。
孟烦了钻在铁桶里,每每听见炮响划过头顶,都禁不住哆嗦上三两下。然后在他被更大的恐惧击倒之前,爬在他屁股后面的张立宪,就会毫不客气的拿枪托或者其他什么能摸着的东西狠狠照着他的屁股再补上两下。
“乌龟爬。”
带着四川味的咒骂,听在孟烦了耳朵里,要让他不回嘴,除非日本人炮口里打出来的不是炮弹而是鸭蛋。于是就把那怕也都忘了,扯着嗓子,没腔没调的往高处喊。
“爬呀爬,都得爬呦。”
然后不辣的声音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过来,前前后后掀起一阵闷笑。
“个王八盖子滴,嘴不拉门,乌龟爬,谁不是乌龟爬咧。”
“我的亲爷爷们,乌龟爬您也得爬的出这铁桶阵啊,再使把力气就到头了唉!”
龙文章居然就站在孟烦了头顶的铁桶壁上,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于是孟烦了只好呼哧带喘的把那个呸字咽回肚子里头去。
日子就像是口大锅,没头没脑的罩在突击队的头上,叫他们就当自己是个驴子,整日里除了爬再也想不到其他。却得说还是一段难得和乐日子,精英和炮灰们混的久了,居然也能羞答答的打成一片。
这是无关性命的备战,可除了龙文章和虞啸卿之外,老天爷好象也容不得突击队员们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变着法子的把这些将死的人们再往死路上逼一逼,他们本就是一群无路可退的困兽,天要人死,就只有一条死路走到死为止。
出事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滇西惯常的雨天,泡透了已经被炮弹轰的酥软的土层。
塌方。
任谁也想不到这么小的土丘也会塌方,可它不但塌了而且塌了实打实的塌方了。山石土块盖没塞满了人的油桶阵,撞烂了其中两段。
于是这些铁皮桶就真像龙文章说的那样,成了密封的罐头,等着工程兵不要命的来开。
孟烦了从罐头里给顾头不顾脚的到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大有意识。迷迷糊糊的给扔到个略微干燥点的地方,略略一偏头,居然看见了虞啸卿。
本不在现场的师座十万火急的跑了来,正从老绿色的雨披下面伸出他总是带着白手套的手,恶狠狠的扇到龙文章脸上去。他的团座大人就那么呆愣愣的挨实了这一下,等滚出两三米开外去,才想起拿手护着脸来。
孟烦了偷眼瞧着,本来是想笑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他本来是没力气哭得,所以也可能是漏进防雨棚的雨水吧,反正就是那么一股子涩极了的凉水,一直流到了他嘴里去。
天可怜见,断口处果然有了死伤。两个炮灰一个精锐,未战先亡。
再加一个断了腿的,总共四个老兵。
于是那一晚,炮灰们第一次给特务营的汽车送回祭旗坡的时候,师部却来了令。不用想也知道,那命令上写了写什么。
速赴师部。
就干净利落四个字,很像虞啸卿的风格。
龙文章塌着肩苦着脸,捧着那张催命符看了好半天。最后摸一摸自己的脸,还是灰溜溜的上了车。
禅达,师部。
这是龙文章老熟悉的地方,他来来回回了无数次,提心吊胆的从老虎口里抢食吃。可这一次却心里没了底,到不是因为虞啸卿是动了真怒,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失魂落魄。
就那么游魂似的进了司令部,正从虞啸卿的会议室里走出来的军官乍一看很像张立宪,可仔细瞧瞧,又没一点相似之处。也可能只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军官就像往常的张立宪一样,笔挺硬朗的剜了龙文章一眼就一声不响的走开了。
这感觉很糟,那就像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这就是。
龙文章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挺一挺自己的脊背,打个立正,气正腔圆的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虞啸卿的声音低低的传出来,压得龙文章快断了,也不能躲。
办公桌上点着一盏黄澄澄的电灯,虞啸卿背着手,笔挺的立在窗边。抬起下巴看着远处,明知道龙文章走进来,却不肯发话。
站了好一会儿,龙文章才想起来开口。
他说,师座。
虞啸卿却不应他,只是直挺挺转过身来,眼睛里就像带起了窗外的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的扎着龙文章发疼的脸皮。
“刚才打了你,还记得是哪边脸吗?”
没头没脑的提问叫龙文章摸不着头脑,于是越发小心翼翼。
“左…左边……”察觉到虞啸卿正大步走过来,龙文章下意识的抬手挡住脸,恨不能把自己的腰再弓的弯一点。
然后一只手轻轻摸到脸上来,左边,隔着白手套,还有虞啸卿的温度。
龙文章挺了挺自己的背,想躲,可最终却没能动弹的了。然后虞啸卿的声音又冒出来,轻轻的,叹息似的调子。
“天灾难料,原怪不得你,抱歉。”
这让龙文章比不好受更不好受起来,他知道今天死的那个精英是什么人。湘籍,8年老兵,跟了虞啸卿7年。虽然不是张立宪那等亲随,可既是老乡,又是老部下。
还没等着这股说不出的滋味散了去,虞啸卿就像是不给龙文章一喘口气的机会似的,又开口。那不再是轻轻的叹息,而是虞啸卿特有的那种略微有些奇怪的声音。
他说,刚刚出去的是特务营副营长,明天会有10个新人去找你报道,非战斗减员你不必去想,但有需要虞师所属随便你挑选。
这狠绝了的,才是虞啸卿。
说完,他就自己转身,又几步跨到窗前去,仰起下巴死死看着窗外的星空。
龙文章本是能走的,可他却没走。
不但没走,还跟着虞啸卿走到窗边去,看一看外头黑漆漆的天,没来由的湿了眼。他也想起了他的炮灰们,一共三个人渣子,一眨眼的功夫死的死残的残。当兵的死在战场上,和死在铁桶里是不一样的,龙文章真真切切的明白这一点,才更加失魂落魄。于是也只好仰起下巴来,睁大了眼睛,绝不让眼睛里的水汽漫出来。
此时此刻,但凡谁死了,迷龙不辣孟瘸子也好,龙文章也只能像虞啸卿一样,不敢流泪。
这滋味是十八层地狱的不好受,可龙文章却兴起下了大狱,叫游魂野鬼附了身才能有的包天狗胆。他就那么一伸手,揽住了他的虞大师座的腰,硬把那人扳过来,面对面的站住了。这光景谁也难过,所以也别藏着噎着,都是一般的心思,就算虞啸卿愿意自己个嚼碎了硬往下吞,他龙文章也需要他这个同类帮衬帮衬才过得了这一关。
这一抱,就厮磨到一处。
他说,这仗必须得打。
他说,必须得师座,死多少人都得打。
为了对岸那些曾经被称为中国的土地,哪怕一寸,也必须打!
虞啸卿的手扳住了龙文章的蝴蝶骨,死死抓着了,就不放。额头抵在龙文章的肩头,死不抬头的架势。于是龙文章只好在虞啸卿的脖子边湿漉漉的闭起眼睛来,把抱着他师座的两只手扣的更紧些。
先起了事的不知道是龙文章还是虞啸卿,反正男人那点事,明明白白摆在那。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清清楚楚的觉察了,于是再没什么可隐藏的。
于是吻。
谁知道那次失心疯或者后来的半夜闹魂给他们打开了一扇什么门,总之龙文章觉得虞啸卿可以,虞啸卿也这么觉得。
舌头缠着舌头,间隙里还要说话。
他说,我去的晚了没见着掘尸,憋死的人究竟什么样?
他把他的话堵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回答。
他说,憋死的人,脸都抓烂了,瞧着心都寒。
后来又忙活了一气,忙活的龙文章的外套上的扣子一个一个都快给虞啸卿抓掉了,他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伸进了师座的衣服里面,摸不够的纠缠着那些有温度的皮肤。
本是水到渠成你情我愿的事,可虞啸卿忽然一个激灵停下来,浑身僵硬的推着龙文章的肩膀。
他说,是我欠你的,今天不行,别愧对了死去的弟兄。
于是他答,为了打这仗,谁也不欠谁。
话是这么说,可手底下就偏偏停了,他忽然想起了那两个已经成了死鬼的炮灰的脸,就是三昧真火也得灭了。
于是仅此而已,步伐奇怪的从师部逃走的时候,龙文章却但愿弹在膛上的折磨能更难耐点,煎熬着就不会去想兄弟的脸。
已死的,快要去送死的,一个都不想。
只想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