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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折枪21【团师】 ...


  •   21

      虞啸卿是给压醒过来的,龙文章整个人压在他的后背上,胸口贴着脊梁。呼吸和着心跳,热乎乎的压在那,叫人喘不过气来。
      还有声。
      “魂兮归来!”
      低低的哼唱,呻吟似的调调,那是听过的,龙文章的招魂歌。
      然后舌头湿湿软软舔在后颈上,唱一句便带着血腥味道挪一挪,仿佛是用舌尖书写歌词。
      神棍的招魂歌,那歌子里的意思虞啸卿是懂得的,他生平最敬屈原,因此愿意背的下这首长而晦涩的招魂歌。可那一个字一个字,从龙文章的嘴里冒出来,却真有着些神神鬼鬼的味道。招魂的歌把虞啸卿的力气也抽光了,只能趴在那里,给龙文章压的实实的听他的装神弄鬼。
      他在招他的魂,用舌头尖勾陈虞啸卿的皮肤血脉筋骨肌理,带着血味,画鬼画皮。然后虞啸卿意识到,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肩膀上崩坏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的齐整,所以流血的是龙文章。这是件想不通的荒唐事,于是虞啸卿想回头去看,又给龙文章按住了。
      他说,魂回来吧,别去那金属石头都能融化的东方。
      他说,回来吧,南方的都是吃了人肉补心的山精野怪。
      他说,回来,别身受西方荼害北方冰寒。
      魂兮归来!
      那是招魂者拦下死者精魄的歌子,把虞啸卿上天入地东南西北的路全截住,再无一条出处可走。只能回到原地来,给龙文章牢牢压住了,压在身子地下勾画尽了,还不够。
      那歌子太长,龙文章唱到九侯淑女,娥眉曼睩就已经气竭,可偏不停,那舌尖就像自己有了意志。唱一句,描一描,仿佛吃俸禄的虔诚僧侣,毕生只为讲完这一部叫做虞啸卿的经卷。
      从后颈到肩头,跳过了绷带落在腰上,再往下,虞啸卿便开始细细的打颤。
      谁也没害怕,只是打颤,就像魂魄给神棍捉住了,找不到逃路。
      龙文章再唱,是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给虞啸卿哑着嗓子打了岔,他说哀江南。
      龙文章不理睬他,再往后,他唱一句,虞啸卿便顶一句。他把一首招魂里说不尽的奢华旖旎唱完了,可虞啸卿只有那一句。
      哀江南。
      魂归来兮!哀江南!
      他们死命拿魂魄撞着魂魄,可撞不拢也趋不散,于是越发缠住了拎不清楚。
      等唱完了他的招魂,龙文章终于肯翻身躺倒一边去。虞啸卿也就势侧过身来,瞧着龙文章的脸。
      虞啸卿的脸色惨淡的很了,叫龙文章只好扯个笑再开口。
      他说我拿舌尖血点了你的径颈脊经络,你的魂再跑不了了。
      这话叫虞啸卿听不明白,粗声粗气的只说,我的魂本来也没跑了。
      龙文章瞧着他,就又笑,苦兮兮的活象刚挨了个虞啸卿赏的五百。他说可我怕啊,怕你的魂一不小心跑了,变成和外面的人一样。
      这让虞啸卿想起了什么,他早觉出了身上是换过绷带擦洗过得,水,绷带,药……这一堆子后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于是另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就察觉了,虞啸卿只好也苦笑起来,等着龙文章的苦药灌下来。
      他问,你是给人骂了,还是给奉承的紧?
      他说师座您知道不,水啊手巾啊人家都准备好了就在门口候着呢。那份子乖觉,搁我都做不出来。那叫奉承的紧?众星捧月也就是这么回事。我当了几年团座都没受过这份好处,感情人家心里头啊,咱一炮灰团座,哪赶的上虞师座的小二爷要紧呐。
      “龌龊。”
      “这可不是说的,十足龌龊。”
      龙文章这辈子都没想到过,他能有这么一遭机缘,竟能轮到他说一回龌龊。可这世道,真真就是这么一回事。大风大浪都是那调调上的,于是他手边这位师座大人,就更给衬的顶真金贵。
      可这世道不是虞啸卿说了算的。
      这不肯丢了魂,所以十二万分招人喜欢的师座大人,把不住他们党国的笼头。
      龙文章但凡瞧着虞啸卿的时候,就觉得他们该打的,打遍了天下也不愁。可一出门,就给那些专善谀奉的陌生亲兵们兜头一盆冷水浇的心口冰凉。
      他们只有一个虞啸卿,只有一个熬在孤掌难鸣里,不要脸的求着能打的人跟他走的虞啸卿。
      这样的党国是打不赢仗的。
      小日本,红脑壳,一个都打不赢。
      那是早定下来的败局,定在黄金美钞或者官太太们上海裁缝手里出来的旗袍下摆上的败局。
      所以只但愿他用舌尖血点到他背上的招魂词能成了咒,叫虞啸卿别丢了他的魂。
      然后他把命当了来赌咒发誓,他说只要是打小日本,我跟你走。
      虞啸卿听见了,就翻个身,再不去看龙文章。
      所以龙文章什么都看不着了,就听见他那顶真金贵的虞师座,不知有没有的一声轻叹。

      龙文章坐着师部的汽车回到收容站时候,天刚抹着边透出点亮堂来,禅达城里不知道什么鸟唧唧喳喳叫的到挺是欢快。
      他是给亲兵们恭恭敬敬请上车的,那笑脸相迎殷勤畏贴的叫龙文章恨不能大嘴巴先给自己来上两下,再学着虞啸卿赏出几个五百不用找钱。
      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的,怀念起到死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那些个精英来。张立宪何书光什么的,还有那杆只要能动弹下了床就给自己上了满身刺刀的枪。个个都是冷脸对人的,可龙文章就是瞧着舒坦。
      这似乎就是犯个贱,可龙文章明知道是贱,还是得犯下去。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震醒了炮灰们,几个人拉扯拉扯,愣是没个肯起来开门的。又拉又踹又嚷嚷的折腾了那半天,木头门一拉开,龙文章就火冒三丈的抬脚踹下去。
      就听见唉呦一声,孟烦了给这一脚踹的差点没滚到地沟里去。再一抻腿跳起来,瞧着龙文章正要开骂,忽然又呆住了。立在那好一会儿,瞧着龙文章晃晃悠悠猫到他的单间里去。
      然后孟烦了自己拍一拍脑门,咂摸咂摸嘴,心说他们这团座大人怕是活见鬼了么。三更半夜迎着空袭跑出去,是叫炮弹炸懵了不成?正琢磨着,扭头就看见几个笔挺的精锐站在他们那就剩了半拉的门槛外面,笑的这叫一个不怀好意啊。
      那是三分羡慕六分鄙视外带的那一分孟烦了瞧不出的玩意,但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于是咣当一声拴上门,孟烦了就知道他内团座大人肯定又去招惹虞大少爷去了,这都什么事啊。
      但这话得这么说,那俩,不对,是那一对出了什么事,又关他小太爷什么事啊?
      于是拍拍屁股想着挨了这大半夜得半夜炸还没睡醒过来,不如继续回去补个回笼觉。谁知道天不遂人愿,还没等走到自己那屋里,就给龙文章一嗓子嗷嗷住了。
      “烦啦!三米之内!”
      孟烦了插着腰站在当院里,呼哧带喘得顺了好一会子气,才能走到龙文章这作死鬼得屋里去。
      一进了屋,就瞧见他们团座倒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脸,不知道又琢磨什么呢。孟烦了那是谁啊,他是副官翻译官参谋官勤务官以及其他,于是大刺刺得走到门后得水缸里抄出一舀子水来,刚喝一口就一股子呛死人的洋灰味,于是满嘴吐了回去。
      孟烦了掂量掂量,心说感情这收容站的老墙也就差那么一点就给空袭震塌了,他们这几个尚有口气的,怎么也得修修房了。
      正琢磨着洋灰大白能从哪淘换来,就不得不得想起迷龙。可一想起迷龙,孟烦了就十足的想往龙文章脸上吐口水,好像他能替虞啸卿受过似的。
      可龙文章不是虞啸卿,孟烦了清楚的很,于是他只是把水抄子扔回缸里,去听龙文章的自说自话。
      他说烦啦啊,你说咱们拼死拼活这么折腾,都是为了什么啊?
      孟烦了暗地里啐一口,嘴上到是嘎崩脆的利落。
      “为活着呗,能活,多一个也是好的。”
      那天龙文章捂着他那张老脸和孟烦了缠杂不清的说了好多话,小太爷站着站着就站累了,于是他拉把椅子坐下来。可龙文章的话太长,坐也坐累了,就干脆躺倒地上去。孟烦了这么多年东南西北的跑路,到这时候就一条好腿还在身上了,那是万万不肯亏待自己的。
      可就是躺下了,龙文章的话还没完。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说烦啦啊,你想没想过,等咱们都死了,得要有个完完整整寸土不少的大中国?
      孟烦了想了想,又想了想。
      然后他说,我想啊,我得活着看见个完整齐全的大中国。
      龙文章噗哧一声就笑了,终于肯把他那手从脸上拿下来。
      “烦啦啊,你可以啊!对对,你得活着看见,你得活着看见这世上再无可欺中华之强虏,咱们得亲眼看看哪完完整整寸土不少的大中国。”
      这话说完了,龙文章就跟给抽了筋骨似的,翻个身便没了动静。
      孟烦了反到是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觉得这话说得不对路,这不该是龙文章能说的话。前因后果的一咂摸,聪明大劲的孟烦了就知道了这话的来路。
      他开始叫他的团座大人,他说死啦死啦,你可别给那会吃人的虞大少爷糊弄住了。雄心壮志什么的听着是漂亮,可顶不住吃喝,更顶不住死。
      他说死啦死啦,他虞啸卿是很能打的,可说句要死的话,咱们党国可不个个是虞啸卿。别说党国了,就这么个小禅达,多少辎重车被挪用去给官老爷们运家私您又不是看不见。
      他说死啦死啦,你可悠着点,瞧这个路数,除了西进,往哪跑最后都是剿共一条路。那些个红脑壳子你都是见过的,就小蚂蚁那样傻乎乎不怕死的他们有的是。
      他说死啦死啦,咱哪都不能去,就守在这干小鬼子不成么?
      等孟烦了话唠的又想水喝的时候,龙文章那边到是有了动静,小胡噜打起来,睡得可真香。
      就这么一小阵子的安逸,可对死里活过来的炮灰们来说,到是真格的金贵。
      于是孟烦了也躺回去,自己给自己补上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就去受个勋,配个衔。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计算好的嘉奖功勋。
      可却出了变数。
      要能未卜先知道这回事,孟烦了肯定早上起来就拿被子先把龙文章捂死算了。可恨归恨,等那些人把龙文章打晕了拖走时,他是死活准备往上扑的。
      就那阵功夫,有个人从旁边按住了他的肩膀,三个手指头用劲,厉害的险险没掐断了孟烦了的琵琶骨。回过头看一看,就瞧见虞啸卿青的发白的脸色。
      那张脸上的惊讶绝不比孟烦了少点,可表情就比孟烦了少了多一半。
      “别动。”
      虞啸卿这么说,就两个字,却叫孟烦了打骨头缝里上辈子攒下来的怨恨都冒了出来。他想这虞大铁血真真不亏是他们的虞大铁血,该狠的时候,狠绝的。
      那38天加上眼下这当口,死到山头上或者敲晕了给人拖走去的,别说是龙文章和他们这撮子炮灰,就是他虞啸卿的亲爹他也不肯救的。
      于是孟烦了转过头去,瞧着正准备把他骨头捏断的虞啸卿,张开嘴喷出来的都是毒。他顶小声顶小声的说给虞啸卿听见,他说师座,您眼里的人命如草芥那是您,求您别扇呼我们团座了成么?万八千人命搁您这都是拔根毛。可我们自己个稀罕自己啊!我们就是想活着,您就大发慈悲给条活路走成么?
      虞啸卿好像给孟烦了刺的愣一愣,然后松了手,拂袖而去之前,他到没忘了留下个话来。
      “孟副官要是愿意现在死,你就扑上去跟你们龙团座一道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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