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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园林,湖上细雨如烟。
这是周家老夫人近期居住休养的地方。
老夫人年轻时曾留学欧罗巴,并非食古不化,但她始终偏爱传统艺术,尤其喜欢昆曲。这座园林中,便有一座精美的湖上戏楼。
戏楼按古制复原而建,木质结构,上下三层,临水矗立。演员在后台化妆更衣,继而登台唱戏。戏楼前后左右共四面,除了连接后台的一面以外,观众从其余三面的角度皆可观剧。
此时,水上戏楼正在上演最经典的昆剧剧目,《牡丹亭》中的《惊梦》一出。台上穹窿藻井、雕梁画栋,台上环佩叮咚、丝竹盈耳。
闺门旦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哀婉缠绵的歌声隔着濛濛烟雨传来,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愈显缥缈。
另一边,隔水的阁楼上,周家老夫人听着熟悉的唱词,阖上双眸,右手轻轻打着拍子,仿佛沉醉其中。周围的下人都屏气噤声,不敢打扰。
虽然此时的老夫人慈眉善目、宛如一尊菩萨,但周家年纪大些的下人都知道,这位“老佛爷”曾在圈子里威名赫赫,雷厉风行,强硬手腕更胜男子。
往事说来话长。几十年前,老夫人还是窈窕少女时,美貌出众。周家家主对她一见钟情,很快迎娶。婚礼盛大,轰动一时。
嫁入周家后,老夫人诞下一名独子,名为周鹤。丈夫对她宠爱有加,她逐渐进入周家的权力核心,地位稳固。儿子也渐渐长大,娶妻生子。
在外人眼中,她的生活一直宛如童话般美满幸福,直到不幸的意外突然降临——
她的丈夫、儿子、儿媳一同出行时,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去世。唯有孙子周即温留在家里养病,幸免于难,成为周家嫡系仅存的血脉。
但当年周即温尚是幼童,不可能继承周家,于是由老夫人代为坐镇,执掌家族大权。
起初,有人私下嘲笑她是牝鸡司晨,或指责她这个外姓人窃取了周家的权力。但那些人都得到了毕生难忘的教训,后悔莫及。二十多年来,这位周家老佛爷的地位愈发稳固,再无人敢轻视。
此刻,台上这出戏终于唱完。
随着歌声余音的袅袅消失,休息室的门打开,女佣轻手轻脚地进来,身影从屏风后探出,恭敬禀报:“夫人,苏公子来了。”
老夫人睁开眼,眸中恢复清明:“楼下备茶,我去见他。”
她年事已高,近两年来身体状况不佳,深居简出,普通的拜访者根本见不到她的面。能令她亲自下楼迎接的客人,更是稀少。
一刻钟后,楼下厅堂里,老夫人衣容整肃地坐在圈椅上,白发梳得齐整。虽已是古稀之龄,但保养得宜,老态并不太显。
旁边的案几上备着待客用的茶水。这是上等的古树母株头春茶,每年产量极为有限,只在接待贵宾时用。但作为来客的年轻男子眸光淡漠,并无用茶的意思。
佣人皆已退下,除了老夫人与苏嘉明便再无旁人。偌大的空间宛若佛堂,冷冷清清。
老夫人知道对方不会久留,只客套了两句,便直接询问最重要的问题:“不知苏公子那边最近有‘下生’的消息了吗?”
“还在查。”
言下之意就是暂时没有太大进展。老夫人略感失望,但她明白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下生”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不小,又隐藏太深。她动用周家势力,不惜代价地追查了二十多年,虽然活捉了一些“下生”的成员,但这些人几乎都位于组织底层,所知信息太少,再怎么拷问也没用。“下生”的权力核心依然隐藏在未知的迷雾之中,尤其是那位传说中的“X先生”。
苏嘉明年纪轻轻,手段却不一般,他所掌握的相关信息竟比老夫人更多。这让她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暂时与他合作。当然她也知道,要挖出有用线索,绝非朝夕之功。
她转而询问:“苏公子这次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苏嘉明这样冷淡的人。若无重要情况,他不可能亲自前来。
对此,老夫人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在听到回答时神思一震——
“据我所知,除了追查‘下生’,您这些年来还在秘密寻找一个女人。最近我得到了一条关于她下落的线索。”
老夫人指尖一颤,沉静无波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激动。
“请告诉我。”她郑重道。
苏嘉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话音依然不疾不徐:“今年您的生日就快到了,这个消息作为提前送上的寿礼:那个女人,当年离开周家后去了青市。有了这条线索,您应该能查出更多。”
闻言,老夫人如获至宝。多年以来,她从未放弃希望,一直在派人秘密寻找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消失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搜寻便犹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如今忽然得到一条明确的消息,不啻天降福音。青市只是一座十八线小城,面积小,人口不多。老夫人相信,如果那人还在青市,就算掘地三尺,也迟早能把她找出来。
按捺下心中激动,老夫人看向男子,似乎想问什么。
在她开口前,苏嘉明平静道:“您放心,我会替您保密。至于这条线索如何被发现,也是秘密。”
老夫人点点头,不再追问。
她早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能耐很大,与他合作是极为有利的。即使不能做盟友,她也绝不想成为他的敌人。
至于他给出的信息,她不怀疑其可靠性。因为这几年来,他说过的每句话皆验证无误。
与此同时,她知道自己欠了对方一个人情。虽然他说这是寿礼,但她不可能真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馈赠。
“多谢苏公子,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很重要。礼尚往来,我就倚老卖老、厚着脸皮问一句:苏公子需要什么?”
苏嘉明看向窗外的茫茫湖水,答非所问:“当年,姐姐与我曾在这湖上泛舟。”
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气质偏冷,没什么情绪。
老夫人一愣,尽力回想,这才模糊忆起,沈绒幼时与一群玩伴一起来过这座园林,其中应该包括苏嘉明。这湖泊面积不小,风景秀美,有不少乌篷小船供人游玩。若是沈绒曾与苏嘉明泛舟湖上,也不奇怪。
那么,如今苏嘉明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饱经世故,自有判断。心中生出猜测,为了验证,她试探道:“绒绒是个好孩子,多年未见,我想见见她。我的寿宴可以改在这里举行,邀请她来参加。苏公子是霍小姐的未婚夫,届时也会赏光吗?”
男子颔首。
“那就太好了。”老夫人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湖上风景不错,适合泛舟,我会为二位准备妥当。”
对此,苏嘉明没有异议,默认下来。
她知道,她猜对了。只是这份“回礼”未免太简单容易,并不对等,于是她又默默增添了别的打算。
苏嘉明没有久留,很快告辞而去。
窗外有风吹过,木叶微响。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夹杂着丝竹乐声。又一场戏开演了,远远地,水磨腔咿咿呀呀地唱着。
老夫人不由忆起,当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周即温刚订婚,年少的苏嘉明前来见她。
那时,苏嘉明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他希望老夫人把周即温和景棠送出国,数年之内不要回国。
作为交易,苏嘉明首次提供了一些关于“下生”的信息。那是他与老夫人合作的开端。
虽然她没问他为何这么做,但能猜到这是为了沈绒。
年事已长的她,阅历丰富,看人的眼光往往很准。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苏嘉明时,就发觉这个孤僻的男孩与众不同。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唯一的例外是沈绒。
因此,当老夫人听说苏嘉明与沈绒订婚的消息时,一点也不意外。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歌声随风隐约传来,依然是几百年前的古老唱词,唱着少女杜丽娘对爱情的期盼。但名门望族之中,又哪有几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
案上的茶水没有动过,已然凉透。她端起茶盏,掀开盖子。瓷盖在杯壁上刮了一下,轻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时,有佣人前来禀报,说少爷前来见她。
“让他进来吧。”老夫人放下茶盏,眼皮也不抬。
佣人悄然退去。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即温出现。
与气质冷冽的苏嘉明不同,周家公子宛如宜人春风,温文尔雅,所至之处如被阳光照亮。周家的佣人都很喜欢这位性格随和的少爷。
与往常一样,他微笑着,先礼貌地问候老夫人。老夫人嗯了一声,反应冷淡。
若有外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感到诧异。出现在公开场合时,老夫人总是表现得像一位和蔼慈祥的奶奶,对孙子照顾有加,私下里却是另一副模样。
对此,周即温早就习以为常。他直接问:“我听说,刚才苏公子来见过您?”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周即温对她话中的讽刺意味置若罔闻,接着问:“我想知道,您为何让我配合他?”
这个疑问压抑在心底,这些日子他始终没有查到答案,终于不想再等,索性直接询问当事人。
“这与你无关。”老夫人语气很淡,不假辞色。
他向来敬畏她,性子又温和,不会强人所难。但这次不同,他依然执着追问:“那请您告诉我,‘下生’到底是什么?”
听到“下生”二字,她眉心微微一跳:“你从哪里听来的?”
见他不言,她肃然道:“不管你从哪里听说,这些都不是你该打听的。好奇心害死猫,就算知道了,也对你没好处。”
他上前两步,不避不闪地直视着她:“但我想知道,请您告诉我。如果您不肯说,我会继续追查。”
她抬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扫了他一眼,意外于他的固执。
或许是他眸中的坚定神色让她改变了主意,终于她缓缓开口:“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不妨告诉你。‘下生’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组织,颇有势力。它谋害了我所有的家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追查一天,迟早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像一潭吹不起涟漪的死水。
周即温的眼神微微一滞。他沉默了,这个答案委实大出意料,甚至足以颠覆许多人的世界观:这个圈层中的人,几乎都认为霍、周、乔三家这样的顶层家族就像坚不可摧的比蒙巨兽,俯瞰众生,没有足以匹敌的对手。却不料,竟然还有一个闻所未闻的神秘组织“下生”,甚至能够成功谋害周家家主。
那是曾经震动整个圈子的大事件——
二十多年前,周家老家主、家主的独生子周鹤,以及周鹤的妻子,三人乘车出行时,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罹难。
周家对外公布的消息声称,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车祸。只有周即温等周家内部的少数核心成员知道,这场灾难其实是人为的谋杀:当年,一名周家内鬼把家主出行的消息泄露出去,有人利用这一信息制造了车祸。
事后,老夫人处决了周家泄密的内鬼,但真正的幕后黑手从未浮出水面。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老夫人平日里从不提起,也未曾表现出悲伤或仇恨,似乎早已把往事深埋。因此,周即温没往这个方向猜测。
事实上,圈子里甚至还曾有流言蜚语,怀疑是老夫人自己害死了家人,因为她似乎是这一事件的最大受益者,从此上位,成为家族的实际掌权者。华国历史上的女皇武氏为了权力,也曾杀死骨肉至亲,这不难理解。
但周即温不认为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他相信她的话。
“或许苏公子能查出‘下生’的底细,帮我报仇。”她的语气依然平静,却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让你配合他了吧?”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着,忽然对这个老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她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似乎什么都有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她是彻底的孤家寡人,所有亲人都在那场车祸中去世,血脉从此断绝。
老夫人深深看着他,语重心长:“卫璟,你虽不是我的亲孙子,但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只要你安分守己,便能安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周即温有些恍惚,他已经好久不曾听到“卫璟”这个名字。
没错,其实他本名卫璟,根本不是周家人,更不是她的亲孙子周即温。
真正的周即温早就在那场车祸中随着周家老家主一起罹难。现在的周即温,不过是老夫人为了保住权力而移花接木的替身。
这就是他心中深藏的最大的隐秘,连他的未婚妻都不知晓。
“是的,我知道,您待我不薄,于我有恩……”他平静地说着,喉咙中忽然泛起一阵轻微的苦涩药味,掩口咳嗽起来。
老夫人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也不大好,便不再留他。
“还有别的事吗?”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
他原本准备好的问题,此刻都无法出口。
“没事了。”他道。
“那你走吧,好好休息。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
他礼貌而疏离地道别,离开,像一场程序化的谢幕。
空荡荡的厅堂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低头抿了口茶,略带苦味的凉意入口,舌尖发涩,让她更清醒了几分。垂首看着茶盏,眸光晦暗难明。
稍后,她起身返回楼上的休息室午休。躺在休息室里的贵妃榻上,闭目小憩。窗外隐约飘来丝竹声。
女佣低声问:“需要关上窗子吗?”
“不用。”老夫人依然合着眼,淡淡道。
在周家伺候多年,女佣知道老夫人常常听曲入睡,因此并不感到奇怪,悄然退出房间,掩上门。
室内只剩一片寂静,衬得窗外传来的唱曲声愈发清晰。老夫人的思绪随之飘远,仿佛回到几十年前。
那是雨罢初晴的午后,枝叶上沉甸甸的都是雨水。满树繁花累累,大朵大朵雪白的重瓣栀子花被雨水打湿,压得花枝弯下腰去。
花丛边的年轻男子,白衬衣,黑长裤。隔着多年的时光长河回望,容貌已看不清晰,但他只要身在那里,那背景就宛然如同一幅丹青水墨。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知在幽闺自怜……”
他执着一把白底描金的折扇,唱着《牡丹亭》中男主角柳梦梅的唱词,歌喉清越。折扇随着身姿步态开合翻动,但更引人入胜的是他执扇的手,骨节细长,肌肤莹白如玉,在阳光下竟好似透明。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知晓那是怎样的惊艳。
多年前,当她第一次遇到他时,便知晓世上竟真有柳梦梅那样的男子,能让戏里的杜丽娘爱之入骨,为其生,为其死,为其死而复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拖,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
她是因为他才开始喜欢昆曲。为了他,她照着曲情把折子戏一出出地听完,又学了曲谱,读了《韵学骊珠》。那些拖着婉转唱腔的歌喉,点亮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而如今,她已美人迟暮,而他永远是记忆中年轻秀美的模样。
借着歌声,她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但当一曲终了,睁开眼时,便把回忆重新锁进心底。她,依然是周家高高在上的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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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嘉明订婚后,沈绒的软禁状态结束,可以自由外出。朱莎带着女儿回到她的住所,绝口不提她先前逃婚的事。
甚至就连沈绒的导购工作都被保留了下来。在同事看来,她是因为拿到大单、业绩出色,被店长恩准放了个长假,随时可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毫无疑问,那个连沈绒本人都不知情的大单只可能来自霍家。
兜兜转转,一切似乎都重新回到订婚之前,生活依然平静。霍家的人很少出现打扰她,苏嘉明更是从不露面。
对她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她心里清楚,这种看似平静简单的日子只是表象,其实她依旧处在霍家的监控之中,像被豢养在笼中的鸟雀。
目前仅靠她自己的力量,无法逃脱这天罗地网。她表现得仿佛一切如常,仍旧按部就班地每天上班,按时起居,日复一日。
这天,像往常一样,沈绒结束工作回到公寓,刚进玄关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前厅内弥漫着清浅花香,来自插瓶的新鲜宝珠茉莉,花朵嫩白如堆雪。经过花瓶边时,沈绒驻足,侧脸靠近花瓣,低头一嗅,工作带来的疲惫得到舒缓。
她知道这是朱莎的安排。朱莎了解她的喜好,每个细节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沈绒进入衣帽间,把导购的工作服换下,换上舒适的居家服。
居家服是新的,刚刚洗过,散发着晾晒后的阳光气息。其实这里有自动烘干机,也有干洗服务,但沈绒偏爱衣物在阳光下晾晒后散发的清香,所以朱莎从不使用机洗,每次都亲自把衣物带到阳光房晾晒。
穿着居家服,沈绒走出卧室。
空调内吹出气温适宜的循环空气,到处一尘不染。抒情的轻音乐婉转回响,茉莉香气若有似无。虽然清洁都由专门的保洁人员完成,但这些都少不了朱莎的妥帖安排。
沈绒早就多次提出,让朱莎不必如此麻烦。但对方虽然每次都柔声应下,之后依然继续如此行事,仿佛把照顾沈绒当成了重要的事业来经营。最后沈绒只得放弃。让朱莎待在家里有点事情做,不至于无聊,或许也是好事。
“沈阿姨。”小女孩脆生生的嗓音传来。
“蓓蓓。”沈绒转身,笑着弯腰与女孩说话。
只见女孩捧着一只用手工彩泥捏成的小兔子,把它递到沈绒面前,目光充满期盼:“您看,这是今天我在学校的手工课上捏的。”
“哇,这兔子真可爱,蓓蓓好厉害。”沈绒不吝夸奖。
这时,从厨房那边飘来饭菜的香味。
“你妈妈在厨房吗?”沈绒问。
女孩点头:“厨师阿姨在做饭,妈妈去帮她。”
说到这里,朱莎正好端着一盘水果沙拉从厨房出来。今日她穿了一件宽松的梨白色薄毛衣,搭配米色休闲棉裤和棉拖鞋,系着围裙,很有居家感。怀孕数月的她,腹部已有明显曲线。
沈绒连忙上前接过盘子,放到桌上。
朱莎温柔道:“饭菜还有一会儿就做好。您若是饿了,可以先吃点沙拉。”
沈绒看向盘子,精巧切块的杏肉、蜜瓜、西瓜,加上无籽石榴,淋上雪白沙拉酱,色泽清爽。瓜果都很新鲜,没有陈放的迹象,显然是提前算好时间准备的。
沈绒笑着拉过女孩的手:“我们一起吃吧,来,蓓蓓也吃。”
朱莎不再推辞。
闲聊了几句,沈绒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这个月的孕检就是最近两天吧?我可以陪你去。”
朱莎先道谢,又解释:“今天我刚去医院检查过了。结果都挺好,没问题。”
“那就好,下次我再陪你去。”沈绒并未多想。
言谈间,朱莎提到,她腹中女儿的名字已经定了,是从沈绒提供的几十个名字里选出的一个——
蕴宁。
“朱蕴宁,挺好的名字。”沈绒道。
殊不知,这名字其实是她最讨厌的那人选出的。而且全名不是朱蕴宁,而是霍蕴宁。这是将被记上霍家嫡系族谱的孩子。这些隐秘,此刻的沈绒都全然不知。
这时,门铃声响起。沈绒起身去开门,来人有些令她意外,竟是周家老夫人的贴身女佣。这位女佣陪伴老夫人多年,在周家地位很高,沈绒认得她。
“霍小姐好。”女佣向沈绒行礼,递上一张请柬,道出来意。原来数日之后便是老夫人的寿辰,邀请沈绒参加寿宴。
女佣真诚道:“夫人很想念霍小姐,现在还时不时说起霍小姐幼时的事。其实这两年老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大好,长时间养病,最近才缓和了些,就想趁着这个机会见见晚辈。她最想见到的就是霍小姐,还请霍小姐不要推辞。”
沈绒虽不想与周家有太多牵扯,但想起从小到大周家老夫人对她的疼爱,有些犹豫。对于那些曾经善待她的人,她总是心软的。
女佣又道:“以前的事,是少爷对不起霍小姐。若霍小姐不愿见到少爷,老夫人可以让他不出现在霍小姐面前,甚至不出现在寿宴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绒无法不答应。她也不可能真的不让老夫人为了她而限制周即温。唯一的孙子不出现在奶奶的寿宴上,那就太离谱了。
“不用,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沈绒道。
女佣见她应下,知道总算完成了此行任务,含笑告辞。
沈绒收起请柬,没想太多,毕竟只是参加一场寿宴、见见长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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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绒的生活如常平静,宛如无风的湖面,静水深流。仿佛转眼之间,便到了寿辰前两日。
虽然周家老夫人要求寿宴从简,转告宾客无需特意准备什么,但她毕竟是周家的“老佛爷”,谁也不敢真的怠慢,宁滥勿缺。
沈绒在宴会前再次面临对于服饰妆容的选择,当然这些不必她自己操心,备选项皆由霍家主动提供。
此时在公寓里,她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上面展示着种种服饰设计。每款女士服装都有与之相配的男士服装,那是为苏嘉明准备的。
原来他也要参加这场寿宴,这对沈绒来说肯定不是好消息。
见她微微皱眉,霍家下人立刻解释:“自从大小姐与少爷订婚以来,外面流传着您二位感情不和的荒唐谣言。这次您二位在周家寿宴上一道现身,就能让这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沈绒嘲讽地笑了笑。这明明是真相,哪是谣言?她懒得再说什么,这次前往只为祝寿,没心情陪着苏嘉明虚伪地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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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寿宴当天,沈绒来到寿宴举行的地方,一座江南私家园林。
园林占地极大,内有湖泊,湖面宽广。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十里荷香,凉风宜人。戏台建在湖心处的烟波之上,观众可以乘坐画舫,一边宴饮,一边欣赏戏曲表演。
一众女宾皆聚集在一艘大型画舫上,隔水与戏台遥遥对望,听着悠悠的水磨腔。
作为寿星的周家老夫人正在画舫三楼。大家都知道她爱看戏,一女宾恭维道:“这歌喉婉转甜润,口齿清晰,真有绕梁三日之感。若不是老夫人过寿,我们哪有这等耳福。”
这座园林里养了整个私人戏班。其中一名女演员,正是方才唱曲的那位,尤工闺门旦,唱功、扮相和身段都极为出众,又是戏痴,力求完美,状态稍稍欠佳都不肯登台。最近两年,每年只演几出折子戏。老夫人喜欢她,从不干涉。普通人就算砸下重金,也根本没机会一睹她的表演。
因此才有人说,能看到这位演员登台演出,是沾了周老夫人的福气。
这般恭维无疑迎合了主人的喜好,众人纷纷附和,寿星也笑意盈盈。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老夫人比平日里状态更好,鲜少流露病态。上了年纪的老人通常喜欢热闹,她也不例外。周围女宾们大多都在聊天说笑,一派其乐融融。
作为霍家大小姐,沈绒在所有女宾中地位最高,座位被就近安排在老夫人左边,这是贵宾的待遇。老夫人待她也十分亲切。
面对这慈眉善目的长辈,沈绒态度尊敬,有问有答,却并不多话。她虽有意低调,仍然不可避免地暗暗吸引着周围众人的目光。
自从那场订婚仪式,很多人投向她的目光便变得微妙,认为她是害死继母腹中孩子的凶手。这些她都知道,但清者自清,她只装作浑然不觉。
偏偏还是有人不识趣。一名年轻女宾借着戏文,说了句含糊的玩笑话,讽刺某个加害长辈的恶人。表面上没有指向现实,细究起来却有影射沈绒的嫌疑。
其实沈绒并不在意。这些年她做过许多服务业的工作,被无端责骂的事情的也没少经历,这种如此含蓄委婉的暗示实在不算什么。
她甚至还点头附和:“你说得对,那样狼心狗肺的人确实可恶。”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懂沈绒这是故意说反话,还是压根没听出对方的指桑骂槐。
其实二者皆非。沈绒听得懂对方的意思,也是真的有点欣赏对方的道德正义感。在这个等级秩序森严的圈子里,还有人为了正义感,愿意冒风险得罪上位者,实在珍贵。
虽然沈绒心无芥蒂,但老夫人听了,竟直接把那女宾打发走,半点情面也不给。
老夫人这么一发话,等于从此给女宾贴上“不受欢迎”的标签,断了她在上层圈子里的社交,后果不可谓不严重。于是再没人敢说沈绒半个字。
最后还是沈绒为那女宾求情,事情才揭过。
不少女宾在心底暗自嘀咕:这霍家大小姐不仅被霍家护着、犯了那样的大错仍能稳坐公主宝座,连周家都这么看重她,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才能如此好运。
若沈绒一直都是霍家那个金尊玉贵的豌豆公主,人们只会视为理所当然,因为自己与她的距离太过遥远,连嫉妒之心都难生出。然而这个公主曾被逐出家门、流落民间,令人唏嘘,一些人提起她时或多或少有点幸灾乐祸。如今她重新回到这些人只能仰望的位置上,难免引发一些心态失衡。
除了沈绒之外,离老夫人最近的就是景棠。
平日里,景棠只化素净的淡妆,衣着风格也清雅,但今日寿宴上打扮得鲜亮了不少,以示对寿星的尊重。
作为孙媳,她陪在老夫人身边尽孝,既温柔又细心,言行无不妥帖,最有大家闺秀的气度。若论容貌性情,无疑都胜过沈绒,只是老夫人待沈绒更亲近。
当然,沈绒是贵客,景棠则是自家人,待客热情也是应当。但景棠心里明白,老夫人喜欢沈绒远胜过喜欢自己。
这时有人提到寿礼。
客人们送给老夫人的寿礼与寻常寿礼不同,另有讲究。根据圈内传闻,二十多年前那桩惨烈的车祸发生后,老夫人找了一位著名的大师为她算命。大师算过八字,委婉表示老夫人福气太大,自身承受不住,反而可能害了身边亲近的人。
这传闻的可信度不知多高,但从此以后,老夫人衣着朴素,饮食清减,与周围的人保持距离。她确实忌讳一些东西。比如普通人过寿,寿礼往往是寿幛、寿屏、寿桃之类,但老夫人不收这些,说这些增加福气的东西容易折寿。凡是过于奢华之物,也一概不收。于是人们为了送上寿礼,都得另费一番心思。
有人提到景棠送的寿礼。景棠是画家,不过以前学的都是西洋艺术,风格也很后现代。这次她特意按照本国传统,绘制了一幅工笔的观音像作为祝寿礼,献给老夫人。
术业有专攻,景棠的工笔画水平不算太高。但在周家这样的家族,再出色的艺术品都不算稀罕,收礼最看重的往往是一份心意。
景棠在圈子里人缘极好。众人对着画赞不绝口,都夸景棠有孝心。
“小棠有心了,我家即温真是娶了个好媳妇。”老夫人笑眯眯道。
严格来说,景棠与周即温尚未完婚,不是入门的媳妇。老夫人这么说,等于巩固了景棠的位置,一句话便胜过千言万语。
景棠的回应也十分得体。
老夫人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沈绒,见沈绒并无异样反应,便放心了些。她到底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当年是她亲手棒打鸳鸯,拆散了周即温与沈绒。
但她不得不这么做。周即温对沈绒的心思不单纯。他想通过婚姻来借助霍家的势力,以摆脱老夫人的掌控。她当然不会让他如愿。何况他并非周家血脉,只是个赝品,万一将来真相曝光,霍白得知女儿所托非人,那霍周两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于是,老夫人在得知周即温与沈绒私定终身之后,果断地绝了他的念想,安排他与景棠订婚。
之所以选择景棠,正是看中她家世不高,无法成为周即温的助力。除了家世,景棠的其他个人条件都是顶好的,无论容貌性格,还是气度才华。于是老夫人相中这样的孙媳妇,看上去就很正常了,不至于引人猜疑。
这决定十分正确,只是有些对不住沈绒。当年的霍家小公主被娇养得一派天真,浑然不知这些内情,待周即温是真心实意。
如今看到沈绒似不介怀,老夫人便暗暗松了口气。
事实上,沈绒确实早已不在意了。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游离在这片虚浮的热闹之外。
言谈间,有位年纪大的女宾提到多年前的往事,说老夫人那时风华正茂,美貌令人惊艳,圈子里无人能及。
老夫人笑着摆手:“我都七老八十了,旧事莫提。”
年长的女宾道:“当年有目共睹,大家可都记着呢。”
一名年轻女宾附和:“我曾在爷爷的相册里见过一张多年前的合影,其中就有老夫人。哇,那可真是太美了。原谅我词乏,形容不来,只能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恭维话往往也有几分真实在里头,何况圈子里年长些的人大多听说过,当年的周家家主就是因为老夫人的美貌,对她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这番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女宾们纷纷逗趣起哄,说想一睹老夫人年轻时的芳容。
老夫人吩咐女佣取来几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给众女宾传看。
那是五十年前在欧罗巴拍的照片。年轻女子穿着黑色绸缎长裙,站在花园里,整个人宛如一只优雅的黑天鹅。
说是大美人,毫不夸张,的确是一等一的外貌。黑珍珠项链搭配及肘的蕾丝手套,长发绸直如缎,肤色又皎洁如雪,黑与白的强烈对比更显光艳逼人。
这些照片立刻激起新的一波夸赞。
沈绒看着照片,忽然觉得似曾相识。想了一回儿才明白过来,原来照片上的美人与楚星鸾的外貌隐约有三分相似。
沈绒心道,楚星鸾也是顶级的大美人,世间美人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不足为奇。于是她并未放在心上。
楚星鸾作为华国当红的超一线女星,频频亮相于大银幕,在场的年轻人中很多都见过。但即使有人像沈绒一样察觉了这份相似,也不会当众说。明星再有名也只是平民,对于这个圈子而言不值一提,谁也不会拿周家老佛爷和一个戏子相提并论。
女宾这边的热闹尚未散去,又迎来一场更大的热闹:男宾们来了。
这艘画舫虽然外形仿古,实际上是体积庞大的机动游船,每层空间都足够宽敞。刚才男宾都在下面社交,此时为了祝寿纷纷上楼。
他们的入场立刻引起许多女宾的瞩目。其中的焦点人物,便是周即温、苏嘉明与乔泽。
这三名年轻男子,一个是周家公子,一个是霍家女婿,一个是乔家养子。三人皆品貌出众,但气质截然不同:周即温谦和儒雅,君子如玉;苏嘉明清贵高冷,似九霄明月;乔泽的一双桃花眼风流含笑,玩世不恭。
众人依次向老夫人祝寿,便各自入座。
这样的宴席上,座次是预先排定的。乔泽是单身,坐在贵宾席位上。周即温在未婚妻景棠身边就座。苏嘉明也在沈绒身旁坐下,毕竟两人名义上是未婚夫妻。
但沈绒嫌恶他,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他一坐在她身边,她便不禁皱眉。
乔泽忽然走近,低声问:“霍小姐脸色不太好,是否身体不适?”
沈绒尚未回应,乔泽又看向苏嘉明,带着玩笑似的轻快语气:“苏公子一过来,霍小姐似乎就不大自在了。”
苏嘉明抬眸淡淡扫了乔泽一眼,才转向沈绒,语气平静:“姐姐,你还好吗?”
沈绒想说实话:有你在这里,我当然不好。
但她忍住了,不想糟蹋了这场寿宴,面无表情道:“我还好。”
苏嘉明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乔泽不以为意,依旧笑意盈盈:“看来是我多事了,不过霍小姐没事就好。”
此时另一边,周即温与老夫人的互动一派孝慈气氛,其乐融融。他向来温雅随和,有他在的地方便如沐春风,鲜少有人不喜欢他。
私底下,有些宾客免不了暗暗把周即温与苏嘉明、乔泽作比较。
这三人中,表面上看,周即温是地位最稳固的,毕竟他是周家嫡系唯一的血脉后代,继承周家是名正言顺、板上钉钉。而苏嘉明是入赘女婿,到底隔了一层。乔泽这个来历不明的养子更是前途未卜。
但真正接触过圈子里权力运作的明眼人就知道,其实苏嘉明的境况才是最好的。
近几年来,苏嘉明在霍家已经有了不小的实权。他本人又能力出众,手段高明,愈发令人生畏。
而周家情况却很不同。老夫人从未真正放权给孙子,只给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产业,表面上是说让孙子多历练,实际上焉知不是贪权恋栈?不过老夫人年事已高,迟早得完成权力交接。
众人各怀心思。忽然有人望着湖上道:“那是……景二小姐?”
大家闻声看去,只见湖上驶来一艘游艇,载着一名女子和满船刚摘下的莲花莲叶。那窈窕女子穿着一袭青碧长裙,裙摆在风中轻扬,婷婷袅袅,几与莲叶一色。
这道身影实在美丽,立刻俘获了许多目光。
她似乎察觉到视线,抬手摘下宽檐遮阳帽,抬头朝画舫这边看过来。容颜明艳不可方物,果然正是景玫。
游艇靠拢停下,景玫登上画舫,怀里还抱着两枝含苞欲放的莲花。薄荷绿的长裙宛如夏日里的山泉,带来一缕沁凉的微风。
她径自来到老夫人面前,把花献出。
“听说您喜欢莲花,我便去湖那边摘了些新鲜的莲花莲蓬送过来,算是借花献佛,老夫人可别嫌弃。”景玫软语滴沥,楚楚动人。
景玫是景棠的妹妹,属于周家的姻亲,老夫人不会故意给冷脸,便让女佣接过花,赞了两句。却是客气有余,并不亲近。
景玫知道自己素来不得老夫人的欢心,但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出身太低,不像沈绒那样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成为焦点,只能另辟蹊径,以独特的出场方式和出众的美貌引人注意,争取苏嘉明的青睐。
乔泽忽然开口:“景小姐摘的这些新鲜莲蓬,看着便凉爽宜人。莲子养心又清热,可以生吃。不知能否分给我们饱饱口福?”
他把重音放在“我们”二字上。景玫立刻心领神会,含笑道:“乔公子客气了。除了送给老夫人的,这些莲子人人有份,大家别嫌弃就好。”
说完,她从女佣手中接过一盘莲蓬,先分给乔泽一枚,继而分给其他宾客。出于礼貌,大家纷纷接过道谢。
终于,景玫来到苏嘉明身边,心如撞鹿。
“苏公子,这是我刚采摘的,请你和景小姐尝尝鲜。”
虽然表面说这是给他和沈绒两人的,但当景玫递上盘子时,眸光盈盈饱含期待,仿佛心里眼里唯有苏嘉明一人。
垂下头时,她的目光悄然滑过他的双唇。唇型完美,却显得冷淡薄凉。
他会接受这些莲子吗?其实她心里没底。以他的洁癖,若非在游泳馆时曾破天荒允许她的接近,她不敢这么直接试探。但即使被当众拒绝,也无妨,她有心理准备。
沈绒就坐在苏嘉明旁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水晶盘里放着几枚嫩生生的莲蓬,点缀着薄而红的莲花花瓣,透出胭脂色,映衬着景玫含羞带怯的神色。
沈绒不禁联想起古诗里心怀相思的少女: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出自南朝《西洲曲》)
面对如此佳人,谁能不动心?有些男宾见了,不由得自我代入,想入非非:如此娇媚佳人,远胜沈绒的寡淡模样,若我是苏公子,一定不会拒绝。
但苏嘉明不是普通人,是出了名的冷情。他没有回应,把景玫晾在当场。这就很尴尬了。
连沈绒都很为景玫感到不值,仿佛看见一只白天鹅不幸被毒蛇迷惑。
最终还是沈绒起身接过盘子,客客气气地为景玫解了围:“多谢景小姐。”
未能达成目的,景玫略感失望,但面上丝毫不显,仍然笑着回应沈绒,视线却不离开苏嘉明。
若非在寿宴上这么做不合适,沈绒巴不得退位让贤,把自己这个座位让给景玫。
有的宾客见了这一幕,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啧啧,景家这两个女儿真是厉害。大女儿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看来小女儿也很有想法。”
“但苏公子和霍小姐……”
“哎,你有所不知,其实景玫只是个私生女,连景家家谱都入不了。若不是景家大小姐待她极好,事事优容,她哪有在这种宴会上露面的机会?若能给苏公子做外室,便是烧了高香。”
“啧啧,原来是私生女啊,那就正常了。”
……
这样议论着,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落在沈绒身上,想知道她如何反应。虽然圈子里很多正室都对丈夫的红颜知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多年前的霍家大小姐目下无尘、颇为任性,受不得半点委屈。
结果却令那些指望看好戏的人失望了。沈绒神色淡然,平静如常,她对景玫的确心无芥蒂。
乔泽勾唇一笑:“霍小姐真是大度,一次两次的,总是这么宽容。”
这话意有所指,不免令人想起沈绒的订婚仪式上、那个自称是苏嘉明女友的人。说起来,后来那女人去哪里了,还是个谜……
人们的八卦心更重,纷纷竖起耳朵。
周即温眸色微暗,似乎正要说什么。
老夫人先他一步开口:“这莲子挺好的,却是苦寒之物。偶尔尝个鲜可以,但不能吃太多。棠棠,不如你和你家这位妹妹坐到一块,你们姐妹俩方便说话,你也可以教她些四气五味的道理。”
虽然老夫人神色无异,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要把景玫与苏嘉明隔开,还隐隐批评了景玫不懂事。
景棠立刻应下,与人换了位置,把妹妹带到较远的地方坐下。景玫明白自己恐怕惹了老夫人不悦,只能暂时收敛低调。
老夫人的举动无疑又是站在沈绒一边。见状,便有人想在沈绒面前卖好。
一名霍家旁系低声对沈绒道:“这景家老二是个私生女,也不知随了谁,看上去就是个不安分的。”
这贬低景玫的话,并未引起沈绒的好感。在沈绒看来,男女双方的事情,世人为何总是谴责女方?就像男人出轨了,总怪小三勾引,何其荒谬。景玫不像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若非苏嘉明有意纵容她的示好、给她留下希望空间,她岂会如此锲而不舍。
沈绒道:“景二小姐年纪尚小,有心仪的人很正常,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即使做了,怕是被善于伪装的人暂时蒙蔽。”
那霍家旁系闻言愕然,讪讪而退。
而苏嘉明自始至终都置身事外。即使在这样热闹的环境中,他也仿佛与周遭事物隔着一层透明的东西。被他毫无波动的冷静反衬着,一切都显得幼稚可笑,包括所有旁观看戏的人。那些人自讨没趣,便纷纷熄了心思。
宴会上众人心思各异。上流圈子各个家族的人物云集,不乏有人想为自家儿女物色配偶。苏嘉明、周即温俱已订婚,于是乔泽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虽然他曾说过想追求沈绒,但目前罗敷有夫,没人把他的话太当真。
只见乔泽意态悠闲,一边与人聊天,一边剥着莲蓬。他手指修长,连做这样的事情也显得优雅而毫不费力。一颗颗饱满的莲子被剥出来,脆嫩嫩的,堆放在瓷碟里。
观者以为他是剥了自己吃,不料他把瓷碟放到沈绒面前:“听说霍小姐爱吃莲子。”
当着她未婚夫的面,做出这种亲昵举动,着实微妙。
沈绒不在意苏嘉明的想法,但也不想与乔泽关系太近,于是婉拒。
乔泽微微一笑:“原来霍小姐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喜欢的,现在未必喜欢。”
这话若有所指。沈绒不明所以,但看着眼前莲子,恍惚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曾在类似的地方吃过谁剥的莲子,却回忆不起具体细节。想来即使有过,也是年幼时的陈年旧事。
她索性直接问:“我感觉乔公子有些眼熟,以前我们见过面?”
“我与霍小姐挺有缘,遇见过好多次,难道霍小姐都不记得?那我可要伤心透了。”乔泽玩笑着做受伤状。
“……我是指很久以前。”
“哎,我倒是希望在很久以前就与霍小姐相识,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可惜我哪有这样的福气。”男子耸耸肩,明显的调笑口吻,“不过霍小姐为何这样问?”
“抱歉,是我弄错了,大概是以前见过与乔公子相似的人。”
“看来霍小姐与我特别有缘,我也觉得仿佛前世就见过霍小姐,一见难忘。”
乔泽故意把这话说得暧昧,宛如调情。他本是唐璜似的风流人物,对谁说这话都不打紧,但沈绒已经订婚,未婚夫就在身边。
周围宾客听了都不敢作声,气氛有些凝滞。
而作为当事人的苏嘉明依旧置若罔闻,平静异常。
率先出声缓和气氛的是周家老夫人。她与苏嘉明尚有合作关系,自然不会保持中立。
她缓缓道:“乔公子这次前来,真是稀客。说起来,我好久没见到知年那孩子了。那孩子从小最是懂事守礼,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不乱说。”
老夫人辈分最高,就连乔家家主乔知年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孩子”。之所以强调乔知年的守礼慎言,自是为了敲打乔泽。
乔泽不可能没听懂,但他面不改色,薄唇勾起一丝浅笑,如有怜悯,又如有讽刺:“乔先生的好处,我自是学不来的。当年他的意中人嫁给别人,他什么也没做,以致抱憾终身,我怎么敢学?”
这话信息量很大,但事涉乔知年的隐私,众人再好奇也只能憋在心底,垂眸噤声。老夫人脸色微沉,没料到乔泽这么口无遮拦,却不好再说什么。
还是周即温开口,把话题转开了。
这下子,暂时没人再敢打着把女儿嫁给乔泽的主意,他周围顿时清静了许多。
现场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之后画舫靠岸,众宾客在水阁餐室里用了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