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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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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宴会厅内完全恢复平静,再也看不出刚才曾掀起轩然大波。
衣着考究的宾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轻缓的音乐旋律中低声交谈。一切都井然有序,订婚宴会重回正轨,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厅里,一片衣香鬓影。而在二楼,普通宾客只能止步的地方,有人一身清冷黑衣,站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厅里红男绿女,冷眼旁观,宛如超然于红尘之外的天神。刚才订婚时的风波,似乎对他本人毫无影响。
“刚才出了那样的闹剧,苏公子还如此淡定?”一个男声传来,语带讥讽。
苏嘉明这才侧过身,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周即温,这位谦谦君子向来与人为善,涵养极佳。但此刻,他的脸上殊无笑意,竟直接出言讽刺。看起来,他是真的动气了。
面对兴师问罪,苏嘉明不为所动。
如此态度更令周即温不满:“既然苏公子执意与绒绒结婚,就不该让订婚仪式演变为一场闹剧,更不该让她遭受这些。”
依然没有回应。
周即温索性把话挑明,直言质疑:“你究竟是没有保护未婚妻的能力,还是故意为之?”
这的确是个问题。
霍、周、乔三大家族一直屹立在金字塔顶端,其他家族无法望其项背、也不敢生出逾越之心,就是因为这三大家族似乎永远高高在上,毫无破绽。
但这次,霍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订婚时被人算计,实在匪夷所思。这才是最令人震惊的。
难道真是苏嘉明自导自演?旁人很难想到这一层,毕竟一般人不可能故意毁掉自己的订婚仪式,这样的结果看上去对男方有弊无利。但周即温知道苏嘉明这人本就不能用常理揣测。
被质疑的人依然没有开口,似乎对此毫不关心。
“你究竟想做什么?”周即温的情绪有些激动,突然掩口咳嗽起来。
这些年,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只是因为不想沈绒担心,在她面前时尽量不显露出来。
“我想做什么,不劳周公子关心。”苏嘉明漠然道。
“你……”周即温语塞,教养让他难以说出更激烈的话。
静了静,他很快恢复平静,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希望苏公子以后不要做出对霍小姐不利的事情。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说得极为认真,仿佛这不是威胁,而是某种郑重的承诺。
而苏嘉明仿佛全然无视了他的存在。
气氛紧绷,像拧到最紧的弦,一触即发。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周即温取出随身带的手机,发现竟是周家老夫人的来电。她很少联系他,但她的电话,他不能不接。
电话接通,耳畔传来老人低缓的声音:“无论苏公子想做什么,你尽量配合,别与他发生冲突。”
语气平平,并不严厉,但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即温听完愣住:“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你照做就是。”
老夫人没有解释,直接结束了通话。她的确不需要多费唇舌,因为她是周家的实际掌权者,大权独揽,就连周即温也得听从她的指示。
放下手机,周即温有些失神。他实在不能理解,以前老夫人与苏嘉明并无往来,什么时候她竟站到了苏嘉明一边?这太反常。
周即温忍不住质问:“你到底与老夫人做了什么交易?”
苏嘉明淡淡看了他一眼,反问:“你知道下生吗?”
“下生?”周即温从未听说,“那是什么?”
“看来周老夫人没有告诉你。”
显然,苏嘉明也无意于解释。当他不想说时,谁都无法逼问出什么。
对此,周即温束手无策。他只能把“下生”一词记在心里,决定私下展开调查。这不是他此时关心的重点,他来找苏嘉明是因为沈绒的事。但老夫人的命令让他无法再威胁到苏嘉明。
于是他只好换了一种策略,试图动之以情:“以前绒绒待你不薄。当年你初来霍家,身份低微,其他小孩欺负你。而绒绒一直维护你,让你不受欺辱。她待你那么好,你不该伤害她。”
苏嘉明的声线里毫无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是的,那时她待我不错,因为我对她最是顺从,只能靠她的一点怜悯立足。”
“你,”周即温再次动气,“你就是这么想的?以前你都是在伪装,为了博取绒绒的怜悯?”
“周公子不是比我更擅长伪装吗?”苏嘉明俯瞰着下面的大厅,语气很淡,“当年霍家的豌豆公主,习惯了被讨好、被照顾,喜欢无微不至的体贴温柔。周公子便是如此处心积虑,让她产生依恋之情。”
周即温一时失语。
其实他早已发现,面前这双冷漠的眼睛似能洞悉一切。多年前,苏嘉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像个安静的影子似的,没什么存在感,却总是默然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见证着周即温是如何故意编织出温柔的罗网,逐渐俘获了一颗赤诚的少女之心。
最初的最初,周即温对沈绒,的确只是抱着利用的目的。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作为霍家大小姐的身份。
那么现在他真的有资格指责苏嘉明吗?力气仿佛骤然从他体内抽空。
“你……好好待她。”最终,他如是道。
苏嘉明没有回应。他们都知道,这场对话已走到尽头。
周即温离开后,此间又恢复寂静。
但刚才的这一幕,被站在远处的乔泽远远收入眼中。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乔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起了冲突。
于是他笑了,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走到苏嘉明身前,抚掌道:“今天的订婚现场可真是精彩,我们这些宾客都免费看了一场大戏。”
“这让乔公子很开心?”
乔泽薄唇上扬:“之前我就说过,我对霍小姐一见钟情,想追求她。只有你们的婚事作废,我才有机会趁虚而入,不是吗?”
苏嘉明缓缓点头:“但如果她失去了霍家大小姐的身份,对乔公子就没有意义了吧?”
“哎,原来苏公子是这么看我的,以为我是那样的小人,觊觎霍家的权势。被如此误解,真令我伤心。也不怪苏公子,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为什么没人相信我对霍小姐的感情与她的身份无关呢?”
虽然这么说着,但乔泽的神色里并无半分认真,只是玩笑似的调侃。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而且,我相信霍先生,他那么疼爱霍小姐,一定会力排众议、保住霍小姐的身份地位。当年不就是这样吗?”
当年,苏荟流产事件发生后,一些霍家旁系的人闻风而来,强烈要求按照家规处置沈绒。即使免除那些严酷的惩罚,至少也要把她逐出霍家,这是底线。
但最后,霍白保住了沈绒。他只是把她软禁在家中,强制她接受精神治疗。
沈绒对此并不知情。对她来说,把她当成疯子关起来,实在是莫大的侮辱。但对霍家旁系来说,这等于包庇罪人,是对延续数百年的家规的公然违抗。不过霍家旁系的力量远远无法与霍白抗衡,他们又没有沈绒谋害苏荟的确凿证据,这事才不了了之。
这件事,霍白下过封口令,所以没有对外泄露过什么风声。而乔泽竟然连这都一清二楚。
“乔公子知道得真不少。”苏嘉明平静道。
乔泽没有否认,唇角微勾,笑意里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知己知彼,这是最基本的功课。不做足功课,将来怎么迎娶霍家大小姐呢?”
“你能与她结婚?”
“是啊,虽然霍小姐现在的未婚夫是苏公子,但将来的丈夫一定是我。苏公子敢不敢和我赌一次?”乔泽说得那么笃定,仿佛成竹在胸。
苏嘉明没再接话,视线毫无波动地转开,仿佛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被如此轻慢,乔泽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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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沈绒被谭信带离大厅之后,头晕目眩,脑子里嗡然作响,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如果不是谭信抱着她,恐怕她会瘫倒在地。
霍家的医护人员迅速赶来,将她放在病床上,缚住她的四肢。他们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直接给她打了一针。静脉注射的安定药物,能使人迅速入睡。
陷入昏睡,梦魇袭来。梦中,沈绒回到了霍家老宅,苏荟跌落楼梯的时刻。
但这次,她就像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缓缓飘进老宅,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着往事。
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模糊看到,在阴影中有人推了苏荟一下,导致孕妇脚下一滑,跌落楼梯。
悲剧发生得太快,沈绒来不及阻止,只能冲上前,试图抓住那个罪魁祸首。但当她看清对方的脸时,吓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苏嘉明,而是她自己!
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神智归位,她告诉自己,梦都是假的,记忆才是真的。一定是因为之前看了那段伪造的视频,才会引发这样荒唐的噩梦。
这样的想法令她很快镇定下来,把梦境暂时抛之脑后。
这时,敲门声传来,谭信在门外自报姓名。
“请进。”她道。
谭信走进休息室,礼貌地询问她现在感觉如何。
“嗯,现在没事了。”她从床上坐起,糟糕的感觉已经消退,只是仍有些虚弱,“我是不是生病了?”
谭信沉静回答:“您有点低血糖,今后建议注意饮食和休息。”
原来是低血糖,不用太担心。她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医生要给低血糖患者注射安定,但她信任对方,并未怀疑谭信说谎,何况现在的她还有太多其他事情要考虑。
“那段关于苏荟的视频,是假的吧?”她问。
如今的深伪技术如此发达,要伪造一段以假乱真的视频,对苏嘉明来说应该不难。
静默须臾,谭信低声道:“是的。”
这个回答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让她安心了许多,轻轻吁出一口气。
此时她已然认定,一切都是苏嘉明的阴谋,他在故意折磨她,让她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谭信离开后,沈绒又休息了一会儿,感到身体情况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独自离开休息室,来到空无一人的海边。
她脱下鞋子,赤足站在沙滩上,面向大海。裙摆被带着咸味的海风吹得飘扬,海水上涨,海浪安静地拍打着沙滩,淹没她的双足。
闭上眼,就能听到海潮低沉的鸣响,一浪又一浪,如有节律,似某种神秘的召唤。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如果我死了,那一切折磨都会结束,终于解脱。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危险的想法。当年沈宛选择自杀,一了百了,结束所有痛苦。沈绒理解母亲,却早已暗自发过誓,处境再艰难也不会放弃生命。
身后传来声响,有人靠近。她睁眼转身,只见来人是谭信。
她不言,他亦不语。她回身继续望着大海,而他静静立在她身后,无声地陪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先开口:“你放心,不必在这儿守着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不会想不开的。”
当年的变故,才十几岁的她都能咬牙承受下来,如今不会更糟。至少她还能站在沙滩上吹着海风,而不是被当成疯子软禁起来。
“会好起来的。”男人低声道。
“谢谢。”她感谢他的安慰。
“您永远都是霍家大小姐,这点不会改变。今天发生的事,消息已被封锁,不会有人公开非议您。”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是啊,谁敢公开非议霍家秘辛呢?大家只会私下里悄悄议论。作为当事人,只要装作不知,就可以当成一切都没发生,继续岁月静好。
“旁系那些人,恐怕不愿这么轻易放过我吧?”她平静地问。
“您放心,那些人不成气候,先生不会让这些波及您。”
看来霍白还想保住她。这是为什么呢?是顾念最后一丝父女亲情,还是单纯想维系这桩婚姻、好让苏嘉明获得继承权?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再想了。
其实她倒是希望旁系如愿以偿。按照家规,这个罪名至少会让她被逐出家门,与霍家再无干系。而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可惜那些旁系的实力远不足以与霍白抗衡。霍白在霍家,是真正的一手遮天。
几只海鸥掠水而过,空中传来悠远的鸣叫声。
望着海天相接处,她悠悠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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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的这场订婚仪式,除了中间发生的意外“插曲”,其余方面看上去中规中矩。但明眼人很容易注意到其中异常:一位重要人物始终缺席。
那就是霍家家主。
作为地位最高的人,霍白的缺席自然引发关注。
对外公布的消息是,他在国外有事,未能亲自到场,托人送来祝福。
但这太像一个敷衍的借口。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连女儿的订婚都要为之让位?很多宾客们猜测,或许是因为沈绒与继母关系太糟,连带着也与生父不睦,所以霍白才没有出现。
甚至有人猜测,或许霍白早就知道这场订婚会出意外、闹得难堪,所以才不现身。
其实霍白此刻就在订婚现场楼上的密室里。他的行程严格保密,极少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密室门前,谭信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低沉男音:“进来。”
谭信推开门的瞬间,清凉感扑面而来,书房内的恒温略低于走廊。
这是一个空间极大极高敞的房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半环形玻璃落地墙。高达八米的透明钢化玻璃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天高云淡,海水蓝得幽深莫测,与碧空相接。
而这些,都只是房内男人身后的背景。
霍白在书桌前浏览文件。他没出声,谭信就只能低眉垂首等待,把自己的存在感收敛到最低。
这样的静立,是霍家下人的基本功之一。在谭信很小的时候,就会通过听人的呼吸来判断主人的情绪,也能站立一两个小时纹丝不动。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无声地落在脚下的地毯上,气氛安静得凝滞,唯有书桌后传来文件翻页的沙沙声响,以及钢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微声。
与充分利用AI和各种信息技术的苏嘉明不同,霍白的行事风格比较老派,很多信息依然会用纸质文档处理。
三分钟过去,男人搁下钢笔,捏了捏鼻梁提神,脸上唯有自然至极的平静。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气质经过沉淀愈发内敛,令人难以揣测。
他看向谭信:“绒绒还好吗?”
之前的订婚仪式,霍白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了整个过程。他很清楚那场风波,也知道真正的肇事者是来自“下生”的势力。
谭信回禀:“大小姐目前状态还好。但医生说,如果再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仍有发病的可能。”
“嗯。”霍白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宇微凝,“绒绒那边,继续密切观察。别拘着她,她不能再受刺激。”
谭信应下。
“你转告嘉明,让他以后慎重些,就算要与‘下生’那些人周旋,也别闹得这么大。视频泄露,是霍家出了内鬼。这件事就交给他去处理吧。”
“属下会转告少爷。”谭信应诺,又提起另一件事,“旁系那些人在抗议……”
“不用管他们。”霍白语气很淡,他从未把那些人放在眼里。
不过是念着一丝祖上的情分,他才养着那些家伙,就当放养一群猫猫狗狗。若这些阿猫阿狗不听话,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话到这里,谭信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属下告退。”
霍白没有留他,只是在他转身之后,向他的背影深深看了一眼,目光幽邃。
而谭信对此并不知情。当他即将踏出书房的门时,听到身后传来语音通话的汇报声。
听声音可知,汇报者是霍白的助理之一,姓颜,专门负责他生活中的一些重要私人关系事务,其中包括与楚星鸾的联系。
颜助理汇报道:“如您吩咐,我把消息泄露出去,让杨先生查到。楚女士已经通过杨先生拿到了姜女士的部分资料……”
这些不是谭信应该听到的。于是他静静掩上门,门板的遮挡阻隔了所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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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城市里,由于时差,已是夜幕低垂。
最近,楚星鸾在这里拍戏,白天出外景,夜里回到酒店套房休息。
窗外是万家灯火的夜景。桌上的银质冰桶里放着一瓶香槟,旁边是一盘进口水果,都未曾动过。
楚星鸾坐在宽大的飘窗窗台上,刚刚浏览完杨慈恩帮她查到的信息。真相的确如郑娟所言,原来她的生母曾做过小姐。
根据调查,楚星鸾的生母名为江媚。
二十九年前,怀孕的江媚独自来到一座偏远城市的贫民区。她之前的身份背景仿佛被人抹去,难以追查,连“江媚”这个名字也很有可能只是化名。
但确凿可知的是,江媚来到贫民区,生下女儿后,为了赚钱谋生,进入城里的夜场做小姐。美貌出众的她,在短时间内积攒了一笔钱。
女儿未满两岁时,江媚身患绝症,自杀身亡。在结束生命前,她把女儿托付给邻近的楚家夫妻,并留下自己的所有财产作为抚养费。当时楚家夫妻没有亲生孩子,他们承诺会好好照顾楚星鸾,视如己出。但后来这承诺显然没有兑现。
这就是目前杨慈恩查到的全部信息。谜团还有很多,比如楚星鸾的生父到底是谁。
读完所有信息,楚星鸾陷入沉默,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太多情绪。她想找人倾诉,但这样的身世隐秘不适合告诉任何人,即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助理。
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是杨慈恩,但她不想让他担心。
夜风吹得窗前的白纱帘飘飘摇摇,雾气一般。
她静静地想着,如果江媚在落脚贫民区之前就做过小姐,那或许自己的生父就是某个嫖客。这就能解释,为何后来那个男人从未出现。
她不想随意对江媚的职业做出道德评判。从小在贫民区长大,她见过不少靠卖身维生的底层女性,其实很多人都有苦衷。若有幸生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公主,谁愿意出卖尊严与皮肉?
而江媚最后罹患绝症,也令人同情。
相比起来,楚星鸾忽然觉得,有个这样的生母,至少比她之前的那些“家人”强。那些“家人”对楚星鸾只有利用,毫无亲情可言,而江媚在去世前为女儿安排好了后路,只是不幸信错了人。
原来我出生的时候,是有人真正关心我的。楚星鸾心想。从这个念头里,她汲取到一丝温暖。
“还需要继续调查其他相关信息吗?”杨慈恩在电邮的最后写道。
他小心地做出这样的询问,并不奇怪。因为普通人得知自己的生母是一个小姐时,恐怕不会开心,甚至可能宁愿自己从不知晓。
但楚星鸾不同,她对江媚并无偏见。
于是她回复:“继续调查吧,我希望能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不意外地,对方几乎秒回了信息:“好的。”
她想了想,又输入一段话:“这事不着急,慢慢来,如果不好查就算了。你要多休息,注意身体,一日三餐按时吃,作息规律。慈恩,如果你为了帮我调查而耽误休养,我就要生气了。”
上次杨慈恩为了救她而受伤,现在虽然出院了,还需要休养。
在输入框里打完这段话,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察觉语气好像有点过于严厉。为了缓和语气,又在最后打出一个笑脸符号,点击发送。
这段话发出去后,罕见地,她没有立刻收到回复。
过了几分钟才有回音:“好的,您放心。”
紧接着是三个字:“看窗外。”
她侧过头,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
只见对面那栋大厦的巨大动态灯光广告幕墙上,灯光忽然组成了一个温暖的笑脸符号。
这是那个腼腆的年轻男子回复她的笑容。
这一幕只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变回正常的广告字样。其他人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但她不会忘记。
多年前的往事都过去了,逝者已矣,眼前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她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嘴角勾起,眉眼间透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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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韩灵巧在几名霍家安保人员的“陪同护送”下,在某座二线城市近郊的私人机场下飞机,换乘轿车。
夜色中,轿车驶入通向远郊的高速公路。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是一片陌生景象,她从未到过这里。
危险的预感在她心底如警示红灯般急促闪烁,但早已无法逃脱,手机也掉在了海岛上。
她伸手拉车门,但门被中控锁住,拉不开。就连跳车这么危险的办法,都无法施行。
“这是去哪儿?”她攥紧掌心。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体格健壮,是专业安保人员,对她冷漠道:“到了你就知道。”
“我现在就要知道。”她坚持。
但无论她如何吵闹,回应她的唯有静默。
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强硬道:“我要与苏先生通话!”
男人听了,只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仿佛她的要求极为可笑。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是非法拘禁,是绑架!”
对方被她吵嚷得不耐烦,冷冷道:“韩小姐,如果你继续聒噪,可能就不止绑架了。”
她浑身一僵,只得噤声,在心中默默祈祷,自我安慰:这些应该只是恐吓,情况不会太糟。她不过是在订婚仪式上说了一些话而已!
未知令人恐惧,车程变得极为难熬。
大概半小时后,下了高速,转入一条私家车道。又过了半个小时,周围的景象变得十分荒凉,路边都是没有开发过的树林,看不见半点人烟。
最终,轿车驶入一座巨大的铁门,门上有“疗养中心”的字样。
疗养中心建在这样偏远荒凉的地方?为何把她带到这里?韩灵巧心中疑窦丛生。
铁门在车后缓缓合上,宛如通往地狱的入口。
最终,车停在一座巨大建筑物的侧门处。夜空黑黝黝的,耸立在前面的建筑,阴森得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庞大怪物。
“韩小姐,下车吧。”有人淡淡道。
韩灵巧只得推门下车,神色戒备,如临大敌。
一出车门,寒冷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身上单薄的礼服长裙难以起到保暖的效果。昂贵的名牌高跟鞋,以往能令她高傲自信,此时却只让她倍感脆弱。
不远处,站着几名做医护人员打扮的人,这些人都戴着口罩,遮住了面孔。
当韩灵巧看向为首的医生时,他阴恻恻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
由于年轻美貌,以往她习惯了坦然地被各种各样的男人打量注视。但这个人的目光不一样,他不像在看一个鲜活的美女,而像在看一件新鲜有趣的试验品。这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但她还来不及深入思考,两个身形高大的护工走过来,一左一右制住了韩灵巧。
她奋力挣扎,大声叫嚷:“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漠然旁观,仿佛见惯了这样的情景。护士模样的女人拿出备好的注射器,一针扎入韩灵巧的颈部肌肤,动作娴熟。
速效麻醉剂,令韩灵巧很快陷入昏迷。
医生装扮的男人看向把她带来的男子,平静询问:“她是什么等级?”
“D级。”
“明白了。”医生微微一笑,“带下去吧。”
听到吩咐,两名护工把昏迷的韩灵巧放到一架手推的担架转运车上,推入侧门。
轿车绝尘而去,人也都散了,现场唯有空荡荡的夜风。刚才的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夜色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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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但海岛上的漫漫长夜并不寂寞,仍是欢腾一片。
盛大的烟花摇曳着光练,划过夜空竞相绽放,流光溢彩,照亮了整片海域,宛如通向另一个梦幻的世界。
这样的海上烟花表演,有近千个燃放点,提前进行过数十场排练,每秒钟都是烧钱。但对于霍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海边燃着几座大型无烟冷焰火喷泉,一些宾客在沙滩上参加篝火晚会。大堆篝火熊熊燃烧,旁边摆着几个烧烤架,大量食物酒水。烧烤的香气弥漫开来,到处是欢声笑语。
而在远离喧嚣的地方,乔泽独自躺在沙滩椅上。天上烟火的光芒变幻着色彩,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
一名比基尼女郎走了过来,神色娇媚,超模似的身材十分诱人。
“乔公子,怎么不过去和大家一起玩呢?”她声音轻柔,像在撒娇,故意撩人心弦。
自从以乔家家主养子的身份回国,乔泽见多了这样的女人,往往懒得理会,从不在乎什么绅士风度。但此刻他心情不错,不介意与她多说两句。
“不想去,现在我更想独处。”他懒洋洋道。
“哎,”女郎主动贴了上去,涂了蔻丹的指尖点在他的胸膛上,“今晚乔公子不想和我一起玩玩吗?”
乔泽不为所动,推开她放肆的手:“不想。”
女郎仍不放弃,做楚楚可怜状:“乔公子这么嫌弃我吗?”
男人的嗓音很有磁性,笑意带着点玩味:“噢,那我该喜欢你吗?喜欢你什么呢?”
女郎媚眼如丝:“这话可真令人心碎。乔公子觉得我不温柔吗?不漂亮吗?”
他颔首:“嗯,你的确很漂亮,也很温柔。”
“既然我漂亮又温柔,这还不够让乔公子喜欢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今天订婚的那位霍小姐,你看见了吧?”
她点点头。那场众人瞩目的订婚仪式,谁能视而不见呢?
“显然,她不如你漂亮,也不如你温柔,但你一定很羡慕她。为什么呢?”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她不敢因言语不慎而得罪霍家,只得避重就轻,掩口咯咯笑道:“谁能不羡慕霍家的公主呢,家世出身那么好。”
“是啊,公主之所以是公主,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国王,于是她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拥有一切,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好运。比如那位霍家大小姐,各方面资质普通,若她出生在普通人家,就算再努力,这辈子也就是个普通人罢了,连踏足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里,乔泽低低笑了,眼底藏着一抹幽暗:“世界就是如此不公。所以啊,美女,就算你样样出类拔萃,又能怎样呢?可惜你不是霍家大小姐。”
女郎闻言色变。乔泽敢这么议论沈绒,女郎却万万不敢。她赶紧转移话题:“乔公子也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令无数人羡慕。”
“如果他们知道我以前的经历,大概就不会那么羡慕了。”
女郎不免好奇,这个来历神秘的乔家养子,到底经历过什么?她正想询问,乔泽放在一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扫了眼来电显示,淡淡道:“我需要接听电话。”
女郎明白他的意思是需要独自的空间,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他神色变得很冷,只得识趣地走开。
四周再无旁人,乔泽接通了加密的视频电话。
出现在屏幕上的年轻男子,外貌温文尔雅,气质平和。虽然算不得多么出众,但如果沈绒在这里,定会惊诧,因为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程安。
“你那边的进展,还顺利吗?”乔泽问。
原来,乔泽就是之前多次与程安通话的神秘人。程安接近沈绒,与她相识相恋,这些精心策划的剧情背后,一直有乔泽在暗中操纵。他才是真正的导演和编剧,而程安不过是按照剧本行事。
只听程安平静地汇报:“嗯,都很顺利,一切如您所料。霍家对我的监控不是非常严密。”
乔泽毫不意外:“他们应该没有怀疑过你,不然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近霍绒。”
程安没有否认。
“不久之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了。”乔泽笑了笑,语气像在闲聊,“说起来,你今天没在霍绒的订婚现场,没有亲眼见到那精彩的一幕,真有点遗憾。霍绒谋害继母的真相曝光,她竟然还不相信,甚至攻击起了苏嘉明,哈哈,太好玩了。真是个可怜的疯子,被霍家那些人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什么纯洁无辜的羔羊。说起来,她与苏嘉明那个魔鬼倒是挺般配的……”
乔泽幸灾乐祸地说着,话多得有些反常。而程安只是默然。
忽然,乔泽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上,那里戴着一枚简单的素圈戒。这是沈绒送给程安的。
乔泽挑眉笑了:“你还戴着这戒指?”
静了静,程安道:“做戏而已。”
“也对,毕竟霍家监视着你的生活,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拍下来,发给她看。如果她看到你还戴着戒指,大概会非常感动吧,那个蠢女人。”乔泽嗤笑,语气带着嘲弄。
程安继续沉默,没有否认。
结束通话后,乔泽扔开手机,抬头望着漫天烟火。海面上不断传来砰砰响声,烟火迸发的光芒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很多年前,他曾目睹过霍家大小姐生日宴会上的人工流星雨,被那壮丽的美景震撼。那时,有人开玩笑说向流星许愿就能实现。于是年幼的他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愿望:不再被抛弃,永远留在霍家,那个美好得宛如天堂的地方。
只是流星转瞬逝去,他的愿望也很快落空,他从天堂跌入地狱。
就像这场绚烂烟花,在瞬息之间照亮了无尽黑暗,而后被黑暗吞噬。
————————
数日后。时隔数年,沈绒终于再次回到那个她童年、少年时代最熟悉的地方——
霍家祖宅。
她并不想返回这里,但这次她必须前来,只为取到母亲特意留给她的遗物。
天气预报今日有雨。天空阴沉沉的,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风雨却又迟迟不至。
山脚下,百米长的铁栅栏大门缓缓打开,待沈绒乘坐的轿车通过,又缓缓关上,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轿车平稳地沿山路而上。山体占地极大,到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树木,许多都是上百年的古木。
所谓祖宅,其实不是一座住宅,而是一大片建筑群落。这里的整座山都是霍家祖宅的范围。
霍家的佣人上山下山都有专用缆车,不通过车道。通常只有主人的专车从这里经过,比如此刻沈绒坐在车里。由于人少,这条盘山车道十分幽静。车行向前,满目是浓淡相间的绿意湛湛,偶尔可见林木葱郁中露出的一角亭台楼阁。
这里的建筑群已有数百年历史,保留下很多传统中式建筑的旧貌。当然,期间经历过多次翻修新建,也有百余年前“西学东渐”时期留下的欧风建筑。
山泉的潺潺流水声由远而近,待汽车驶过又逐渐消失。途经的每个地方都能勾起沈绒的回忆,这是她曾经的家园。
佛堂外的空地上,司机泊车。早有佣人等在那里,为她拉开车门。
出了车门,沈绒一眼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中年人。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管家谭海永远穿着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黑制服,标准的牛津鞋,纤尘不染。
“大小姐,欢迎回来。”
他的声音里不仅有作为下人的恭敬,也有一丝作为长辈的亲切。
“谭叔。”她迎上前去,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谭家一族世代为霍家服务,家族里的佼佼者往往成为霍家家主的臂膀甚至心腹,位高权重。比如谭海就是祖宅的管家,这里的上千名下人全都由他管理。
谭海看着沈绒长大,待她关爱有加。她一直把他唤作谭叔。
“姜姨还好吗?”她问。
“多谢大小姐记挂。她很好,很想念大小姐。”
沈绒回忆起幼时情景,眸中浮起些许笑意:“我也想念姜姨做的荷花酥。”
被她称为“姜姨”的,是谭海的妻子,以前是一名中式点心师。姜姨与谭海有个独生子,就是谭信。
在沈绒的记忆里,这一家三口看上去很幸福。谭海与妻子的感情尤其令人羡慕。姜姨出身贫寒,原本是个寡妇,还在意外事故中伤了腿,落下残疾,但谭海一直对她不离不弃,体贴珍爱。这个故事成了流传在霍家的爱情传奇。
沈绒从小生活的上流社会,见多了貌合神离甚至反目成仇的夫妻。像谭家这样的,实在稀少。
谭海微笑道:“她听到大小姐的称赞,一定很开心。待会儿大小姐用午餐时,让她送些点心过来。”
但沈绒不想在霍宅逗留:“不用备餐,我取完东西就走。”
“厨房那边已经在准备了。先生说,请大小姐留下来一道用午餐。”
在霍家,“先生”一词就是指霍白。提及霍白,这位数年不曾谋面的父亲,沈绒刚刚萌生的一点好心情顷刻消散。
见她神情变化,谭海在她开口拒绝之前道:“这些年,先生一直挂念着大小姐……”
对这样的说辞,沈绒当然不信。但她想到,有些问题,她可以当面质问霍白。
于是她松口:“我可以在这里和他一道用午餐,但得在佛堂的餐室用斋饭,就像以前母亲那样。母亲爱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这个附加条件明显是膈应霍白。
谭海面不改色,依然轻声慢语:“好的,我会转告先生。”
“母亲的遗物在哪里?”她问。
“在小佛堂,大小姐请进。”
她点点头,向佛堂走去。谭海很自觉地与她错开几步保持距离,跟在她身后,规矩半点不错。
小佛堂的建筑有百年历史,简单的青砖白墙,如水墨画一般。绿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间,显露高脊飞檐,湿润的石雕上覆着苔藓。从山上引来的活水顺着空心竹架子汩汩而下。即使在正午,佛堂也无法被阳光直射,宛如被群山环绕着的山谷。
穿过庭院,推开门,霎时间,她从小熟悉的沉檀香气扑面而来。
紫檀木佛龛上摆放着几卷手抄佛经,下方摆放着菩萨像。菩萨双掌持印,低眉敛目,慈悲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案上,玉香炉内散发出淡淡檀香,无尽灯上跳跃着光焰。
沈绒静环视四周,只见室内陈设布置维持一如往昔,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虽然霍家换了女主人,但至少此处保持原样,没被破坏。
回忆闪现。
小时候,她来到这里。母亲就在门内,一身素衣,静静跪坐在蒲团上,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髻,背影清瘦。
而此时,这里空无一人。
沈绒走上前,在蒲团上跪下,捻起三支香,并拢香头,凑到灯焰上点燃。双手持香抵于额上,合上双目,垂首深深一拜,最后把香插进香鼎。
这个流程她很熟悉。年少时每次来这里见母亲,都如此敬香。其实她并无信仰,但这是出于对母亲的尊敬。
谭海肃立一旁,默然看着,没说什么。
沈绒起身后,他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放到案上:“这就是夫人留下的遗物。我去外面候着,待您随时吩咐。”
言罢,他悄然离开佛堂,为她留下私人空间。
沈绒看着案上的木匣。造型古朴,镂空雕面,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
拨开铜锁扣,打开匣盖,只见其中唯有两件物品:一张老照片,一册笔记本。
老照片有些泛黄,是三个小孩的合影。一个女孩,两个男孩,看上去都是八/九岁的样子。
女孩站在中间,笑得很甜。右边的男孩神态沉静,双唇微抿,有种与年龄不符的超然气质。
沈绒以前见过父母幼时的照片,认出这是沈宛与霍白。
唯有最左边那个浓眉大眼、微微含笑的男孩子,沈绒不知是谁。
但这至少说明,沈宛与霍白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这佐证了沈绒读过的遗书,母亲说自己与霍白青梅竹马,她从小就很喜欢他。
至于匣中的笔记本,沈绒大致翻了翻,发现这是母亲年轻时的随笔。字迹娟秀,记录的大多是对霍白的爱恋。沈绒无心细看,因为知道这些痴情的最终结局是飞蛾扑火,她为母亲感到不值。
西方古代有句名言:爱情使人盲目。因为母亲的前车之鉴,沈绒早已立誓,当断则断,绝不会像母亲那样陷入感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后来她的确做到了。周即温突然订婚,她便斩断多年青梅竹马的感情。许宣然另有新欢,她立刻转身离开。
她证明了自己可以做到。但她的母亲终其一生未能挣脱,困死在围城里。
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令沈绒想不明白的问题是,沈宛为何要让女儿在订婚后看到这些遗物?难道是认为女儿终于找到真爱,便能将心比心、理解沈宛对霍白的一片痴情?
何其讽刺。
砰然一声,沈绒合上匣子。当她带着匣子走出佛堂时,外面终于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青石地砖上,水花间雾气氤氲。
谭海垂手候在廊下:“小姐,午餐已备好,先生在那边的餐室等您。”
原来霍白真的答应了她提的要求。
沈绒冷冷一笑:“好,我去见他。”
餐室很近,出了小佛堂,沿柱廊走出不远就是。小时候,沈绒去过很多次。那时,每个月总有几天,母亲会整日待在佛堂念佛写经,用餐都是在这里。
餐室不大,陈设清简。竹簟铺地,壁面一色的白,很是素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进入门内的刹那,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母亲的身影。
但此时坐在餐室里的人不是母亲,而是霍白。
时光从来不是公平的,对这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格外优容。双肩宽阔,脊线笔直,气质儒雅,岁月似乎忘记了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教人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年龄足以成为沈绒的父亲。
他看向她,微微一笑,声音低沉悦耳,吐字清晰:“绒绒,好久不见。”
“霍先生客气了。”
他看着她,仿佛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态度平和:“绒绒,你看看这些菜。若吃不惯,就让厨房准备别的。”
态度温和,宛如关心女儿的慈父。
若是小时候,她会抱着他的手臂撒娇。但如今两人之间,划出了天堑般的距离。
沈绒低头看向桌上几道刚上的素斋:酥香饼、水晶素丸、脆皮桃仁豆腐、松茸山药药膳、松露菌菇汤……果然都是沈宛生前偏好的菜色。
这些菜,严格按照佛教的斋菜标准制作,连被视为“小五荤”的香菜与调料都绝不沾染。不仅讲究食材与配料,摆盘也十分精致,色香味皆佳。
这是正宗的天水寺素斋。国内最好的素斋,就出自天水寺。当初沈宛信佛,霍家专门从寺里请了一位擅长烹饪的比丘尼过来,为沈宛准备膳食。当然名义上比丘尼只是在霍家暂住,不接受任何财物。作为回报,霍家供养了好几座寺庙。
以前沈绒陪母亲吃过这些素斋,并不排斥。但此时,看着这些熟悉的菜品,想起刚才看到的遗物,她心情复杂。
谭海与佣人一道退出房门,餐室内只留下这对父女。
空间安静下来,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风声。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终于,她开口:“你还记得母亲吗?”
“当然,她是我的家人。”
男人的脸上依然是克制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
“家人?”沈绒嗤笑,“那你害死你的家人,有罪恶感吗?”
她一直把沈宛的死归咎于对方,是霍白的婚内出轨导致沈宛抑郁自尽。
他沉默不语。
当年沈宛去世之后,沈绒就找霍白闹过多次。虽然她恨他害死母亲,但他毕竟是从小待她如珠似宝的好父亲,心底深处她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理由、一些解释,让她不必再那么恨他。但每次只要触及这个话题,他永远只是沉默,从不解释。
“你曾爱过母亲吗,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爱情?”她忍不住质问。
这个问题,也是沈宛在遗书最后的疑问,她没有等到答案。
霍白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
如果不是沈绒长得与其母有三分相似,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沈宛的样貌。但沈绒的这双眼睛,与其母绝不肖似,却与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这样一双眼眸,太澄净了,澄净得仿佛未曾沾染世间的任何污秽与罪恶。他每次看到,都仿佛是第一次。
此刻,这双眸子定定地凝视着他,映出他的身影。
“回答我。”沈绒再度逼问。
她的眼眸深处,似乎闪动着某种微光,那样微弱,随时会消失掉。
最终,他给出残忍的答案:“我对她只有亲情。”
那点微光,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她轻声问,仿佛自言自语:“那你为何与她结婚?又为何让我出生?”
他再次沉默。
“若论血缘关系,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这对你来说,大概根本不重要吧。你眼看着苏嘉明陷害我,还强迫我与他结婚。”她的情绪再难抑制,冷笑一声,“若我不是你的女儿,我都要怀疑,苏嘉明才是你的亲儿子。”
说完,不待对方回答,她抱紧木匣,毫不迟疑地旋身离去。
雨仍在下,天地间都是茫茫水气。
霍白低叹一声,右手指尖轻触左手腕衬衣袖口上的袖扣。雪白的袖子上,袖扣镶嵌的蓝色宝石微微发光,简单纯粹宛如海水。
这是沈绒先前送给他的礼物,而她方才并未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