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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夭女 ...

  •   竹林里的四季各有景致,翠刮刮的绿霜伏在天地间。黄泉被千万支利箭吊起,碧落被千万双低垂的手拥护,竹子向来长不出冲天的叶子。
      远山一片青碧,绿意流袭,应风晕为雨润。竹林就是被禁锢在天地间的碎玉,那颜色却又不是玉可比的,那是一种争夺着不甘寂寞的吵嚷。
      竹上舞动的衣裙,不确定亦无影迹,只是恍惚与竹林并做一处,犹如宣纸上的泼墨,山峦间重迭,层次亦是不分明的。这节节高升的竹子养出的正是叶叶堕落的不肖。
      山没人进,竹子逍遥清闲,山下的夭女庙香火旺盛。那是比送子观音还灵的夭女。受用了这一带的香火,正是因为人人盼望香火。
      传说中于林间纵身,在竹枝往来的就是夭女的原神——不但有形,还有声,就是夜里四周响起的似哭非哭,如笑不笑的动静。吓孩子说是夭女找替身,哄大人就是送子来迎门,常常很乐意这样做的就是人。
      夭女座下有些苋菜根刻的小人像,天天与其一同受着烟熏火燎,饱□□华,待满三年,便自动满师被人领走了。
      那些小人像就是「苋菜鬼」——关于夭折的婴儿,在这里还有后用——用红纸写上生辰八字包好苋菜籽,放入死婴被剖开的腹中,接着,裹好,埋掉,等苋菜长大了,挖出根来,雕成小像,放在坛下,三年后,得到的,就是一个通晓人间世事,包打听的小鬼了,人们求问吉凶事项也能得到答案——据说,夭女就是成功的先例。
      然后,继续参拜。
      这就是一种中华特色。
      以下将是另一种。
      看人出丑,观人落难,说人闲话,评人长短,向来是茶饭后必不可少的怡性节目。
      这天,饭后,一众人等在自家门外石椅上乘凉,汝二少经过,就中彩了。汝家二少爷,十八了,还痴痴傻傻的,众人就编了瞎话诓他上山。
      夜里的竹山——应该说连白天的竹山都没人敢去。绿意料峭,阴阴习风,男子都是不被允许上山的。山上蛇多,在竹间蜿蜒漫步,上下游荡,好不自在,和竹子化为一体的冷血竹子。
      汝二少连灯也没打,更不用说带人了。汝家找了一晚,第二天,他自己安然回家。于是坊间小报有了头条——继昨天花边的后续报道。
      难道真的傻人有傻福?
      二少自称见到夭女——比二少回来更有意思的相关链接——庙里的塑像不及真身万分之一。黑发白衣,轻纱罩面,手若无骨,提一管青笛,还有一只黑猫。
      「二少,那个……什么时候过门?」
      「二少,傻得没样了吧?」
      「怕是吓病了吧?还不轻呢!怕是看到城隍的小鬼出告示——鬼话连篇啊!」
      人人还称一声二少,再傻,人家也是汝家少爷。
      「去去,夭女会等——等上山的!」
      「上山?三魂七魄上去差不多!」
      「人家二少上山送定亲礼,对吧?二少。」
      「你怎么知道?」
      笑作一团,无聊乏味的生活需要同样无聊的调剂——以避免「乏味」。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二少没有出过汝家大门。死了,手中攥着一双筷子,没撒手。
      关于傻子的故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汝家的败落是编后语。
      山上依旧涨满清幽的声音。
      乱世山上没有大王才足以称奇,这里便是一奇。土匪山贼,外地本土的,不是没呆过,人向来比鬼凶的;结果,不用半个月,都恶灵消退了。一伙不信邪的,硬撑了十五天,第十六天,静静地躺在夭女庙外,安详得像圣人。
      于是,夭女庙的名声更胜从前了,这里相较于别的地方也更安全了。异类保全人使之免受同类的戕害,宗教的作用之一。
      再说苋菜鬼,坛下那些小像始终未能遂人愿,因为不是自然「夭折」的,被迫离尘,全是女婴,无一例外。
      有这样的歌谣:「弥天杀劫起闺房,话到乡风便断肠。一样投生偏弃女,满盆清水盛无常。」
      乱弃在杂草蓬蒿间;扔在竹山脚下;放在别家门口;腹中的,听脉后直接化脓血;大点的,舍点本,把孩子和球放在木盆里,木盆放在水里,浮上来的是球,沈下去的是骨肉……
      大人生下她们,反将其交给天地妖鬼,交给昆虫蚊蚋,交给寒冷饥饿,交给苦茶清水,或者让她们多被遗弃一次。最后,统归于夭女。
      好一句「满盆清水盛无常」!
      那无常就是一场孽缘,孽缘同时担当了无常的替身。
      所以,夭女安抚着这些亡灵,代替崇妖吹笛安魂;所以,夭女更喜欢女孩在自己的看管下生活;所以,人们认为夭女会保佑自己得到儿子;所以,夭女庙永远只能女人进——就像祠堂只能男人进一样。
      夭女庙,更多地安抚着活人,就像墓地。
      关于夭女生前,少有记录。夭女的亡灵养大夭女,然后照顾新来的。山上的静谧就是她们的嬉戏。
      方圆之内,阳气极旺,却也煞不住这方阴山。阴间的作用,众所周知。男婴越来越娇贵,不好养活;于是纷纷男做女相,家里的女装被翻了出来,明月珰上了男人的耳朵——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为了留下命,想养活也要养得活。
      倒如入了境——佛门,超脱了男女之相。所谓「三解脱」: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以前开放式溺婴池种上了莲花,四周围起了栏杆,生生将活源切成死水,形同扼其咽喉将池溺毙。「穷则变,变则通」。
      普天大众希望莲华可以净化一切,栏杆是为了防止男孩们再被当成替身——而在西方的某个下水道里,沈睡着同样数量巨大的男婴尸体,他们更冷,上面是花街柳巷风月场。东方的则是淤泥和莲花。
      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注定要徒劳,人们活在自我欺骗中。
      夭女庙还是像以前一样香火旺盛,更多因为惧怕,而不是许愿。宗教给人带来安慰正是因为人的恐惧,以地狱来警戒你不要干坏事,由于害怕,变得善良;由于神的宽宏大量,也让人们相信神的原谅。
      负罪感,奇怪的东西,相当随性。
      竹林里的妖越来越多,满山飘乎不定,此起彼伏,绿意尽戏冰轮乍涌时分。
      七月,大人们说晚上竹下去不得,鬼都在那儿啜竹心。果然,第二天满地竹箨。
      池塘的莲花鲜活地取悦自己,娇滴摇曳,很像女婴,红扑扑粉嫩嫩的脸庞,什么主养出什么物,莲藕丰腴结节,就像身体四肢,芰叶就是似有似无地掩映着被抛弃一切,轻薄而自鄙。
      村里没有女人,从外面找,女人生了女婴,就扔,夭女们继续收养,阴气滞重;村里男多女少,阳气渐盛,怕养不活,做女子打扮,带了阴柔。大晴天里阴气堂而皇之地四处闲逛,无所顾忌。
      直到某一天,这里没有女人;然后没有男人,最后回到没有人。
      一切在不经意间被时空阻隔成所谓的桃源,一片荒芜安详。
      不知又过了多久,误入这里或是被逼入这里的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概整理这片繁芜。因为无知,所以人是勇敢的;因为要生存,人是勇敢的——他们不知道因为人是人,所以应该勇敢。一切,从来都是盲目,而不可自控的。
      好奇的小妖携着林间的精灵,不舍得放过人,赶集一样纷纷前来窥探,互相攀谈。
      正月十五,小年,很热闹,原来荷花池没有荷花。芙蓉女儿耐不住寂寞,放弃了孩子们。
      ——「干菏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江上」,而现在是春。
      有兴致过年的人们买来炮仗,在岸上和水中央的亭子各搭起一座烟花台,互相竞争,攻守来回,光影流漓,赤练红艳,喧沸腾天。统统无所顾忌,把积聚了一年的快乐,痛苦所有的一切放出来遛弯。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人越来越多,栏杆承受不了,八角亭缺了一边,岸上的石栏应声而落——当然包括那些人及烟花。
      芙蓉女儿用心经营过的池塘,底下尽是淤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话不太对,但凡女子,都有与生惧来的几分妖媚,何况掌控着芙蕖。
      想当年,多少初生便横死的女婴才孕育了这片池塘,成全了芙蓉女儿,一朝被弃反倒荒凉了。
      经生人这么一搅和,重新贯注的生气使其复苏。千年古莲子亦可重新长大,莲子,本就是怜子的。芙蓉女儿放弃了这一切,重生者同时也放弃了芙蓉女儿。热闹的烟火也热闹着冷灰荼蘼了。
      夭女庙呢?不知道,被连天衰草保护起来了。新年的爆竹惊醒了夭女,也就是揭去了封条,满山青葱浅翠有摇曳起来了。
      手若无骨,于竹烟中翩跹轻荡,提一管青笛,林影里低吟浅唱,薄纱罩面。并没有丰盛的队伍随从,而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竹子一夜开满了花。芙蓉女儿不在了,小夭女们投生了,回到夭女最初的独身时代。不清醒便罢,一朝清醒,惹来伤忧,反倒不值。
      一早空比先有后空还是要强些,拥有过,只能徒添忧劳牵挂。
      惊魂在莲花盛开的池塘边游荡,无处安身,只得惊扰世人,惶惶不安逼着人们,人们纷纷自危着迁离,这里再次冷寂下来了。
      夭女出了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当年了。庙拥有聊斋一般的情境,荒凉落寞下,夭女仍旧当年容颜。
      林间有溪,人间的女子,爱在溪边梳妆。夭女在溪中寻找自己的影迹,长久以来始终未能如愿,亡故之身,连看自己的资格都没有。不认识自己,不用吃东西,拥有一尺余的身体,孱弱的呼吸,发紫的嘴唇,天要亡者,不可多留须臾。有意无意,阴间阳间全都要置其于死地,为什么?
      所有的人都想知道,可没人知道,这就是命吗?
      听芙蓉女儿说过,阴间投生而夭折的,生前可能会念些经咒之类,顺利跳过十殿阎罗,种种酷刑,到转轮处,为示佛法公平,令其饮下孟婆茶,忘尽经咒,投胎而夭,于第一殿起重始受苦。
      由于人们的私心,夭女只能做个苋菜鬼,留在世上;地狱的编外者,在世间游荡,连六道转轮的机会也没有。
      芙蓉女儿是芙蕖的精气凝成的,高级多了。
      夭女「长大」了,应该是可大可小,有两岁的样子,二十岁的样子,两百岁的样子,还可能有两千岁,两万岁的样子,只要愿意,年龄不是问题。
      世人对生老病死的恐惧,在死时得到解决;夭女的恐惧则来源于没有生老病死,因为不是人,也不曾记得几时为人,为何为人——总想着自己怎么着也该先是人,然后才死,成鬼成妖是另外的事了。夭女的恐惧是不可解脱的,所以必须学会适应恐惧,习惯了,就没感觉了——夭女的恐惧是生到老到病到死的人之恐惧的延续,只是夭女自己晕了。
      并没有意识到在生死间徘徊的夭女自身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堪破甚至是超脱了,但又不可能解脱,因为存在是一种状态。
      记住卡夫卡的一句话:「死亡的残忍之处在于,它带来了终结时真正的痛苦,但未带来终结。」
      如果没有轮回,死亡将是世间最庞大的势力。
      一度,众多的小夭女,还有芙蓉女儿的照应,彼此慰藉,待到散伙,落单着睡去,麻醉自己极其有用而且必要。本来庙里的香火就是最好的酒,烟雾间若饮甘醴,自然「但愿沈醉不复醒」了。
      世人有种说法,鬼上身,用红筷子夹中指就能驱鬼,夭女的心愿之一就是嫁人,嫁妆,只要一支筷子,用来做簪盘头,一双筷子分开了,各执一支,不可能再驱「鬼」了。夭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依稀记得,庙里上香的人说过自己是汝家的小姐,汝二少就是在其死后出生的,作为报复,傻得可以的二少死了,也算夭亡,但有资格轮回。
      水边的女子,沈在水中,化成与水一体,然后荷花,接着莲子,这一切,都错位了。
      夭女只是夭女,竹林间的幻影而已。
      夭女作为夭女存在,人却极少作为人存在。
      冬雨一头扎进夭女的怀抱,看着人形,以为有温度,对于温暖的渴求,使其飞蛾扑火,人形拥有的只是和冬雨大抵相当的温度,而且,只是人形。
      看得见,雨打着也痛快淋漓地穿透了。近乎疯狂,尽管囊括了天地,却也使自己走投无路,猛然间惊鸿一瞥现出空白,使之向往并投靠,到头来,才发现所托非「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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