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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借问故人何处归 ...

  •   樱屋敷书庵的二楼悬挂着一副并非出自樱屋敷薰笔下的楷书作品。
      那是正正经经的汉字,以竖句的形式由右到左书写而成,体裁是中国的诗歌,字幅的用纸是适合卷成卷轴的长条状,被端端正正地装在裱框里。
      哪怕是不懂汉字的人,看到那幅楷书也能体会到作者的书法功力之强,笔锋急促却刚健,清瘦中透出下笔的果决。凡是到二楼会客的人,很难不见到这幅字,往往都会感慨一番,日文毕竟由汉文演变而来,对中华文化了解不足,亚洲其他地区的文化也很难深造,而且日本的教育中本身就有学习中国文言文的课程,所以在日本汉字书法作品的存在并不稀奇,只是客人们多数都会问相似的问题:“这字出自谁人之手?”
      字画的主人往往垂眸抿一口茶,答:“一位故人。”
      [葬花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死葬花人]
      [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从白鸟日和来到书庵的那一天起,樱屋敷薰其实就极度关注她,因为那个姓氏。前段时间交情尚浅,所以有些事才不好套话,但或许那也只是他心中一点放不下的执念。这么些年了,他其实早就认了,逝者已逝、生者苟存,那便带着斯人之愿随着生活继续向前,只是某些时候,难免睹物思人。偶尔遇雨这样的清冷天气,想到常花披泽而樱花只随雨飘零坠落,再瞥见那一曲哀歌,怅然间已泪流满面。
      他如今依然会在每一个梦里见到她,一如曾经的温婉和善,一如曾经,舞姿如蝶似花。
      “樱屋敷君,茶叶立起来了呢。”
      “是有好事要发生了吧。”
      他从小就不喜欢茶,也泡不好茶,哪怕母亲总是为父亲泡各种各样的茶,他也理解不了父亲为什么能那么喜爱母亲泡的茶。在他看来绿茶太苦,红茶太涩,柠檬茶不加蜂蜜则酸,加了蜂蜜又太甜腻。总之没一样合他的意。临近国中毕业,进入叛逆期的他偷偷尝试喝酒,虽然都是些度数低的啤酒和鸡尾酒,但身为理科高材生的他也知道乙醇能对尚未发育完全的人体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所以也不敢多喝。可尽管如此,他对茶的嫌弃也没因此减少过一分一毫。
      但是那个女孩,那个像樱花的单片花瓣一样单薄的女孩,无意识地让他把自己逼成了一个爱茶的人,从武夷红袍到大吉岭,从龙井到碧螺春,为了讨女孩子的欢心,本来不善文科的他出动所有脑细胞去记住那些她喜欢的事物的名字,去记住和辨别那些茶的气味、口感、产地,还有其他一些什么。
      这可能就是别人都说智者不入爱河的原因,不然就会变成一个甘愿面目全非的蠢货,恋爱的滋味会扼杀所有人的理智,哪怕是天才理科生樱屋敷薰也无法违背这一定理。
      这么研究的时间一长,他居然成了个人文学家,在成绩上永远是文科惨不忍睹理科力挽狂澜的他,在看到自己新一轮考试成绩单上的文科成绩时,全班包括老师的目光也都投了过去——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不可能是樱屋敷薰能取得的文科成绩。
      在那之后,国文课老师特意经常点名他回答问题,还让他讲他的作文思路——毫无疑问,他们都对那份成绩存有疑问。然而经过验证之后,他们确实相信了樱屋敷薰这个在文科上从来毫无起色的学生,完成了逆袭。
      “是遇到什么事了吧?”老师们都是这么说的。
      是啊,人生大事。
      他从来对古典没有兴趣。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没有什么是比新潮和挑战权威更能让他们兴奋的了,就算母亲出身京都,温文尔雅的她也没能阻止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追求时新的事物,他们在家里仍然是母亲乖巧的孩子,可一旦离开家,所有人都会奔向那些会把母亲吓得晕厥的爱好,没办法,那位守旧传统的母亲就是如此胆小,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都在做什么,尤其是樱屋敷薰,那她一定会用他们无法拒绝的、泪眼婆娑的面容劝说他们的。
      他们永远都无法拒绝自己那多愁善感又过分温柔的母亲,樱屋敷家的孩子们宁可自己遭受一万次鞭刑,也不愿让亲爱的母亲落一滴泪,她总是如水岸边的苇草般柔弱,只要风一吹拂便随之晃荡,但在被摧毁之前都不会移开脚步,只是长久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土。那种犹如春风的庇护是他们一生中最眷恋的,凡是能像母亲一样带来那份和煦的事物,都能勾起樱屋敷家的孩子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情思,和母亲一样出身京都的樱,就有着这样的力量。
      是古典画中的美人、单薄而柔软,像风花雪月一样,美好而不易长留。
      看着她柔和的笑颜,他总会忍不住遐想未来,那时他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有着不切实际的设想,却没有实施它的能力。要是能看到她在冲绳起舞就好了,她说她练得最多的舞叫不灭之雪,她母亲从小就教她跳这支舞,只是母亲一直都不满意。他想看她在冲绳跳这舞,既然叫不灭之雪,那就是能让人感觉像是见到了雪一样的舞蹈吧?如果是她的话,在冲绳也一定可以办到的,一定。
      她喜欢那些诗词里有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词很美,不幸的是应在了他们身上。
      他不是怨父母,他是原谅不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么散漫,自以为凭着不错的理科成绩和滑板的爱好就能悠闲地随心所欲地度过学生时代,之后的人生之后再想,而不是再努力一点,努力一点去争取让别人高看他一眼的资本。
      得知樱的讣闻时,他甚至没有办法进入白鸟一族的领地去吊唁她,他甚至没办法去了解她是怎么死的。远远地眺望那座宛如宫殿的宅邸,想起里面的人和事物,他也想象不了樱是怎么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了十八年。
      她死后,与她在一起的那些回忆便开始越发清晰,如噩梦般围绕着他折磨着他。她的一颦一笑,她所留给他的物件和回忆,曾经让他幸福得夜不能寐的一切都变成了剜心的利刃。从他第一次遇见她起,她就像一位导师,指引他各种事情,无论是生活的困扰还是精神的迷茫,都能在她的柔声细语中化解,拨云见日。而那时他亦师亦友的挚恋以她的消失给他上了最后一课——一个人的死亡,对那些爱她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每一次滑板练习失败时的骨折也不过只是面临刹那的惊心动魄,所谓的案件、事故、灾难也离他很远,至多只是略表同情。樱死之前他对死亡的理解就是生命体征彻底消失,樱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不只是人体在微生物的分解下腐烂,而意味着那些重视她的人将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与她进行交流,不会再与她产生新的联系,从此她将从所有人的生活中消失。
      她不像那些描写爱情的作品的女主角一样,盛大登场、绚烂结尾。她平静地来、平静地走。地球少了她依旧在转,人们没了她也依旧向前,吊唁的人他不了解有多少,她的死讯也不知有多少人收到,在遇到她以前他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女孩,在遇到她并接近她以后,才发自内心地感叹她的那一份平常心。
      对一切都怀有一份感恩的平常心。
      在大雪纷飞,行人都冻得不敢出门的日子里,穿着一袭和服,披着一件坎肩就徐徐走在路上,任鼻尖冻得通红,还能以春风般的微笑,伸出手去接住雪花。满头乌发披上一层碎雪时,她还是笑着的,永远是那种矜持的笑。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顾一切地要陪在她的身边,他觉得少看她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是种巨大的遗憾,所以纵然冲绳人的体质适应不了京都的严冬,也还是执拗地与她同行。
      就像《古都》里所描写的一样,分离前的那场雪。
      他朝若得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冻得哆嗦的樱屋敷薰担心雪水渗进头发里,所以在头上积了一点雪后就会忙不迭地拂掉,可是樱却全然不会,她还是那样笑。
      [“樱!小心啊,这样很容易生病的!”]
      连他去拂掉她发上的雪时,她也还是那样笑,温柔如水的眼眸弯成月牙。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可思议呢。
      就连在这种天气里,这样几乎要被严寒掩埋的室外,也能像个小女孩一样快乐,又像个饱经世事的老者般气定神闲。
      也许她早就料到了?
      也许她其实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她对后果了然于心,却一直没告诉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或许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能那么珍惜眼前的事物吗?
      可是,即便是那样,也太痛苦了。他还想每一年都和她去看冲绳的樱花和京都的雪,哪怕老得走不动路,他也有用自己制造的飞行器和她一起腾云驾雾的信心。
      飞行器还没造出来,想一起使用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那以后,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看向那些赐予她名字的花朵时会露出略微感伤的笑容了。樱花花期极短,所以边开边落,随风而逝,绽时盛如粉云、落时不知归处。这种花一旦独开,佳色就会大打折扣,随风飘扬也不像其他的花朵一样有伴同行,而她恰好又孤身一人,看到樱花怎么不触景生情。
      她天生就有让人镇定下来的能力,遇到任何懊恼和痛苦的时候,凡是了解她的人都会这么想:“只要见到樱就没事了。”
      她总是像水流一样清澈、柔顺、宁静,连带她的死,也只是让他沉浸在无声的哀痛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如疯似癫,只有这个正值青春壮年的男人眼前的一片黑暗,以及向她所留给他的一切,低声倾诉的话语。
      “樱,茶叶立起来了。是不是你要回来了呢。”
      “樱,以前的我真的就是个笨蛋,真希望你那忘了我那些蠢事,可是那毕竟是我们的过去啊。”
      “樱,对不起。”
      “我连守护你的资格都没有。”
      “真羡慕观海她们……至少,她们还能去你家祭拜一下你。”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是清水寺的红叶,明正的毕业舞会,还是冲绳的樱花,或是不灭之雪?对不起啊,没能陪你到最后。”
      “要是你那天和我说些什么就好了。后来你去了中国对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我读懂了,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很久以后,他慢慢走出来,不再去想那些痛苦,慢慢学会了泡茶让茶叶立起来,慢慢学会了自己穿和服,学会了读中国的古诗词,学会了她活着时还没教会他的很多事。
      他本以为虚构的作品里都是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但《源氏物语》中的各种红颜恩怨又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樱,风花雪月随四季流转而变,也许是因为京都四季分明,时间的流逝才格外清晰,在那里长大的人对时间的认知也别具一格。他想起那时就会觉得,樱的时间或许并不比他的要长,但她或许对每一秒都问心无愧,才能如此从容地活着。
      滑板让他重新想起与爱恋这种感情相遇以前的生活,他没有变成他自己最唾弃的罗曼蒂克作品里的罗密欧,而是重新去找那些美好的事物。并坚信将它们记录在一笔一画间,远在奈落的她也能感受他的欣喜,这就像他们曾经交换字画一样,传递彼此的感情。
      这就是他对那些曾在自己的指尖中,流逝的时间的补偿。
      他誊写了很多母亲喜欢的俳句,母亲把很多收藏起来,挑了最喜欢的挂在会客厅里,每逢家里来客便喜笑颜开地称道,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要让总是蹙着眉的母亲快乐竟然只是写几幅字的事。
      怀念、痛苦、眷恋,还有感谢,无数心情混杂在一起,变成无法用理性主义阐释的感情,组成他对樱的记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如今再也没有她的字迹会回应他了。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每每思及此处,他总会喃喃自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借问故人何处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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