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版棋魂）神降》风枕渊

3、二、君生我未生

　　一株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树叶间有窸窣的日光，树下有一桌、两座、一双人。
　　“褚老师，该您了。”青年轻轻落下一颗白子，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温和优雅的男人，三十许的模样，眉目间有了那么一点岁月的痕迹，但那样的俊美和贵气依然令人心折，一枚黑子夹在指间，衬得一只手愈发白皙如玉，他笑了笑，温声：“双飞燕。”
　　像是最温柔的情人吐出最美丽的诗词，可青年分明知道，这不是诗词，而是一记强悍的杀招。
　　青年全力应对，十几手后，青年灿烂地笑了，抬起的一双眼里闪烁着熠熠星光，而他的声音却是暧昧的呢喃：“黄莺扑蝶······”
　　谁是那只莺，谁又是那只蝶呢？
　　男人不语，低下头拈子，青年能看清他墨色的眼睫，柔软脆弱的眼睫下是那双狭长优美的眼，眼尾的弧度近乎蛊惑，明明是最温和宽厚也最端方清雅的君子，却偏偏有着这样的一双眼，颠倒众生而不自知。
　　“小光，你的劫材，还够吗？”男人终于开口，在棋盘左下方敲了敲，“还是挖坑就跳啊，傻孩子····”
　　青年在他沉静包容的目光里默然，思索半晌，投子认输：“我输了，老师。”
　　“未至终局，谈何输赢？”褚嬴将那两颗白子拾起，递还给青年，“继续下。”
　　时光在接过棋子时触碰到了褚嬴的手，修长隽秀又温热真实的一只手，时光克制着想要把这只手覆于掌中的冲动，抬眸笑道：“老师挖的陷阱，就算有刀山火海，我也甘愿跳的······”
　　若是你亲手递来的毒，含笑饮鸩又何妨呢？
　　褚嬴未接话，只淡淡两个字：“下棋。”
　　继续下去，也不过是输得更惨一些而已。
　　褚嬴帮他复盘，他静静听着，忽而褚嬴话头一转：“小光，你入我门下学棋，有几年了？”
　　时光不假思索：“四年，六个月，二十八天。”
　　褚嬴瞳仁震了一下，再开口时，还是平静如水：“你记得倒是清楚。”
　　时光在心里一遍遍描摹着他的轮廓，真诚道：“老师棋艺冠绝当世，一身风骨霜寒不侵，是当之无愧的古今围棋第一人，能得老师垂眼，授我棋艺，教我为人，此恩此情，不敢寸忘。”
　　“小光，”褚嬴沉默良久，“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孩子，如今也是最年轻的九段，上天予你这份天赋，自是为了教你引领棋道的未来。你还这样年轻，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明白吗？”
　　这不是时光想听到的话，可他还是牵扯起嘴角，勉力笑了一下：“我明白，老师······”
　　“明白就好，”褚嬴唇边一抹笑微若萤火，时光看着他，便仿佛置身在朦胧的夜，点点的光若隐若现，他奋力追逐，却始终摸不到、碰不着，“小光，我老了，日渐衰朽，不能再带领中国棋坛走向更光明的未来，老师希望，哪一天你能接过这份重任，把围棋传承下去，传承到更遥远的未来······咳咳、咳咳······”
　　“老师！”时光一急，拍着褚嬴的背，十分担忧。
　　“不要紧······”褚嬴止了咳，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像是天边的一弯新月，明亮又瘦削，强大又脆弱，“这点老毛病，从来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老师······”怎么可能不担心的呢？这样病弱的身体，却长年累月忧心劳力，“韩国的比赛，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我听说，那边的污染又加重了，您的身体······”
　　“怎么能不去呢？”褚嬴苦笑，“围棋啊，是古人留下最珍贵的瑰宝，是中国千年的历史、千年的传承，韩国总妄想把这样的一份珍宝署上他们的名字，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
　　“何况，韩国空气污染严重，可有哪里的污染是不严重的呢？”褚嬴仰首，树叶间的细碎阳光落入他瞳仁，“这里，已经是中国空气质量最好的地方之一了，可小光你看，这样明亮的阳光，又能维持多久呢？一天，还是半天？”
　　“若您执意要去，我陪您一起，”时光靠近了他几分，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时时在您身边照顾着，我才放心······”
　　褚嬴悄然避开，端坐抬头：“小光，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的，人生聚散有时，总多离别。”
　　“能陪您一日，便是一日的幸运。纵然世事白云苍狗，然我不羡生、不惧死、不畏离别，只贪这一时对弈、一刻光阴。”时光注视着他，眼神柔软又坚决，“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褚嬴看到青年眼里的炽热与决绝，四目相对时，仿佛流星坠落，光华一刹，转瞬无形。
　　他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哪里明白了······”
　　青年扬起了璀璨笑意，比阳光更耀眼，他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剜出了最真的一颗真心，任君取弃：“总之，我一辈子都是老师的学生，一辈子都跟在老师身边，老师一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一阵风过，有树叶打着旋儿落下，落在棋盘上，落成斑驳光影。
　　落成刹那永恒。

　　后来······后来他看到了什么呢？
　　是尘埃弥漫的大地，是烟雾笼罩的宇宙，是人类对地球的伤害终于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人类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他们的地球母亲，要让地球上每一寸土地都拥有盎然绿意，要让环境污染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却又终究，在百年的争夺中食言。
　　而所有的食言，最终，都要用生命的代价去偿还。

　　“······下面插播一条重要新闻，就在刚刚，联合国大会已经全票通过了最新版的《世界环境保护法案》，并将从下周开始实施。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全球通行的环境保护法，也是史上最严苛的一部环境保护法，对此，各国代表纷纷承诺，本国一定会以最严格的标准确保该法案的实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中，各国人民也纷纷表示，愿意献出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地球重新焕发生机······”
　　人哪，总是这样，什么防患未然都是胡扯，只有真切感受到痛了，痛不欲生了，才会拿出决心和勇气排除万难。
　　真是可笑。
　　重症监护室里，时光对着电视屏幕，冷笑了一声。
　　“小光，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总是会慢慢变好的······”褚嬴的声音非常虚弱，但还是微笑着看向他的小光，微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老师······”时光的悲伤浓郁到无法掩盖，如果说这场灾难是神明降予人类的惩罚，人类的食言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老师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一个痴于围棋的棋手，一辈子只醉心围棋，只有围棋，为什么，神向人攫取代价的时候，要把老师也算在里面？
　　或许世界真的会慢慢变好，可老师呢？他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如果老师不在了，这个世界变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您去韩国······”时光的眼中映出褚嬴瘦削的轮廓，从前俊美高贵的男人如今枯萎成了一张纸，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吹倒。
　　“小光啊，世间生死，皆为天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样脆弱的一具身躯里，却仿佛藏着世上最强大的灵魂，最通达的智慧，“就算我没有去韩国，就算韩国没有爆发重度污染，就算我没有肺病，早晚也还会有别的什么，来带我离开这人间······”
　　“世上的人啊，最后总会走向死亡，哪有长生不死的人呢？”
　　“所以，小光啊，什么时候我离你而去了，也不必伤心，你就当我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始终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老师，您跟我说过，‘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没有了影，哪里还有光呢？”时光低着头，眼里全然只有一个褚嬴，想要把褚嬴的模样在自己脑海里刻印至永恒，“没有了老师，我又在哪里呢······”
　　“傻孩子，谁离了谁，都还要继续好好活下去的······”褚嬴坐起，抬手摸了摸时光的头，像从前那样温柔安慰，“好了，小光，别难过了，扶我出去走走吧，我好久，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不行！”时光一惊，立刻拒绝道，“医生说了，外面的空气没有经过过滤，太污浊，您不能······”
　　“没关系，我今天感觉好多了，不碍事的。”这句话不但没能让时光安心，反而让他更惊恐地睁大了眼，褚嬴笑了笑，温声安抚，“怎么？担心我是回光返照吗？不会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怎么会这么快就离你而去呢？”
　　“老师······”时光还是不放心，褚嬴却故意扳起了个脸，严肃了声音：“小光······”
　　“······就十分钟，”时光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不行，不能超过五分钟，五分钟一到，马上回来！”时光又想了想，再次补了一句，“一出门就开始算时间！”
　　\"哈······\"褚嬴笑弯了腰，那份许久未见的神采迷了时光的眼：“好好好，听小光的，小光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甫一走出楼门，呼吸到外界的空气，褚嬴就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脸色却更加苍白了，让时光担心得不行：“老师，我们还是······”
　　“没事，”褚嬴摆了摆手，“一时不习惯而已，不用紧张。”
　　褚嬴抬眼往前看去，苍穹灰蒙蒙的一片，数月前还经常能见到的炽烈阳光，如今竟像是最珍稀的奢侈品，人们也不再喜爱出门，如果不是上下班的时间，即使是最宽广的大街上，也时常空无一人，何况在医院里。
　　偌大的一座医院，楼里人满为患，楼外却空空荡荡。
　　褚嬴叹息，太阳是宇宙赐予人类最珍贵的宝物，是亿万生命的起源，可如今，人类亲手筑起一座尘埃做成的城墙，遮挡了自己的光明，遮挡了生的希望。
　　地球从水蓝变成灰霾，若世间果真有神明，得见这一荒谬景象，是否也会觉得可笑呢？
　　“小光，我们去那边吧。”褚嬴指了指西北角，那里有一把修竹掩映下的长椅，遍布世界的阴霾里，能在盎然绿意中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时光看过去，他在这里陪了老师数月之久，都没有注意到过，医院一角居然还有一小片竹林，他扶褚嬴过去，坐在这样的绿意里，竟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岁月仿佛都温柔了起来，藏起灾祸与苦难，只留这片刻宁谧。
　　“小光，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一片竹林里······”褚嬴抬头，似乎想寻找到一星半点的阳光，好借着这光，让自己忆起一些旧时场景，可他找啊找，找遍了肉眼能及的天空，还是找不到。
　　褚嬴看着天，时光看着褚嬴：“老师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褚嬴轻闭了眼，眼睫颤动的频率和唇角的弧度，都带着回忆的欣然，“让我想想······那日啊，棋院跟我说，有一个天才少年，十五岁入道场，只一年就定了段，再一年横扫新秀赛、北斗杯，竟无败绩······”
　　“我生了好奇心，就想去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天才，结果啊，我看到了最明亮的一束光······”
　　“比太阳更炽烈，比星辰更璀璨的一束光······”
　　“——小光，”褚嬴看着他的光，眼神也像是沾染了曜日的辉芒，熠熠发亮，“你不知道，那时的你，有多耀眼······”
　　竹林里刚刚胜了一局的少年啊，每一寸笑容都带着太阳的气息，那笑容盛放着、温暖着，倾泻的光芒几乎教人不敢直视。
　　那样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生命，照亮了黑夜，照亮了岁月。
　　怎能不贪恋呢？可是啊，这样的贪恋，分明是罪恶的，少年有他的朗朗乾坤，有他的无尽宇宙，最璀璨的太阳合该挂在天上，最自由的飞鸟合该翱翔在穹苍，而不是陪着月亮沉没在日暮与黑夜里。
　　——他怎么忍心，毁了他呢？
　　褚嬴的声音骤然衰落下去，可他的眼神还是亮着的：“小光啊······这一生······能······能遇到你······真好啊······”
　　“老师？老师！”时光终于发觉了褚嬴的不对劲，是终于无法控制的沉重喘息，是脸上逐渐漫延开来的淡青，是变得青紫的唇色，宣告着死神即将降临的消息。
　　“老师！你怎么了？我们······我们回去······我们马上回去······你听我的······快······快！”
　　“小光······来不及了······”褚嬴无力的手虚虚拉住他，又很快垂落下去，“让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竭力呼吸着，却怎么也留不住那点可怜的氧气，留不住自己飞快消逝的生命。
　　苍白枯萎的一张纸，若经业火舔舐，焚烧之时，是否终能拥抱最耀眼的光，在无上光芒中燃至灰烬？
　　“小光······不要······怪我······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濒死之人努力抬起手，妄图再触碰一次他的光，眼里，盛满了积蓄多年的遗憾，和攒了一辈子的温柔与眷念，“小光······我······我是······那样的······”
　　最后的几个字，到底是没来得及说完，一生隐忍克己的影，也再没能触到他的光。
　　“老师？老师？”时光轻轻地喊着，像是怕吓到脆弱的人，又像是怕惊扰沉眠的梦，怕一个大声，就连眼前最后的影像都不复存在了。
　　“老师······您睡着了是吗？我等您醒过来好不好？一直等着您，永远都等着您······”
　　“等你醒过来，我们再一起下棋，下一辈子的棋······”
　　“我会一直陪在老师身边，老师若是烦我了，我就悄悄藏起来，什么时候老师想我了，我再突然冒出来，吓老师一跳······”
　　“到时候，就算您赶我走，我也不走，我就要永远永远在您身边，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
　　“永远永远······”
　　“哈······老师比我大那么多，肯定老得很快，那时候的老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想想······老师变成了个小老头儿，连走路都得有人搀着，那时候啊，老师就更离不开我了······”
　　“我要是不开心了，就不扶老师出来遛弯了，老师再怎么长吁短叹都没用······”
　　“所以啊，老师不要让我不开心好不好？”
　　“老师······你醒了吗？你再不醒过来，我就不开心了······”
　　“老师，你看，我都咒你变成个小老头儿了，你不生气吗？要是生气了，就骂骂我好不好？”
　　“老师······你说说话，好不好······”
　　“老师······”
　　可悄然睡去的那个人啊，怎么也不肯回应他，时光茫然失措，一打眼，忽而看到病号服口袋里还藏着一本小册子，时光知道，那是本薄薄的《世界名局精选》，老师常翻看的。
　　老师这样的棋痴啊，即使在病中，也没有一刻忘了他的围棋。
　　时光摸出那本册子，在褚嬴面前扬了一下：“老师，你看，这是你常看的书，你再不醒过来，我可撕了······”
　　“老师别不信，我······我真的会撕的，撕了，你就再也别想看了······”
　　“我······我真的要撕书了，你······你骂我啊······”
　　时光翻开了册子，想着要先撕哪一页才好呢，先撕哪一页，老师才会最生气呢？
　　直到翻到封底，他也不知道该撕什么。
　　等等······封底内页上，似乎有什么字？
　　时光屏住了呼吸，看向封底内页，两行小小的字，小到几乎辨认不清，晦涩一如那些永不能呈于阳光下的情愫。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是那些不得言说的畸恋，不能回应的倾慕，淹没在光阴与伦常之中。
　　“老师······”时光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什么不羡生、不惧死、不畏离别的话来，可惜这人啊，只有真正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话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离别、离别，谁能甘心离别？谁能不祈盼永恒？
　　“老师……你总说我傻，可你自己······就不傻吗……”
　　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没有你。
　　时光凑近了褚嬴，吻了吻褚嬴的额头，一滴泪恰恰落上褚嬴唇角。
　　下辈子、下辈子不要让我那么晚才遇到你，好不好？
　　我们一起诞生在这世上，我们一起学棋，一起参加比赛，一起拿冠军，一起成为围棋界闪亮的双星，我们下一辈子的棋，再一起老去，好不好？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一抹意识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看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折子戏。
　　褚嬴、褚嬴。
　　我终于得以触碰到你，却离你更远了。
　　下一次，我们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好不好？